宗利华

    做皮影道具最好的原料是驴皮。首先得选料，厚薄要均匀，质地需有韧性。选好了，开始压，压得平整光洁，这才要刻。刻是需要刀法的，人物形象早在脑子里了，一刀一刀，都要天成。刻罢了，雏形有了，这时，再压平整，一个人物形象便呼之欲出了。但还不成，下个环节是上釉，加彩。人物性格，全在这彩上了。最后，才设置牵线、架杆儿。道具有了，但它仍是死的，要让它在幕布后面灵动起来，还得要靠操作者的灵巧双手。

    皮影王就有这么一双灵巧的手。观众大多不会注意那双手，他们注意的当然是屏幕上的活灵活现的人物。譬如，《劈山救母》《哪吒闹海》《三打白骨精》……当然还有现代戏——《王小赶脚》。

    皮影王并不姓王，姓什么？于观众来说，这无所谓。大家知道那有点驼背、瘦骨嶙峋、一脸严肃的男子叫皮影王，足够了。皮影王在小镇一角把行头一摆，丁零咣当把小锣一敲，人们就水一般，拢过去了。人愈多，小锣也愈欢快。蓦地一下，戛然而止！人物登场了。大家仰了头，静静去看，一瞬就被吸进去了。再瞧，憨态出来了，有人笑出涎来，拿手一抹，暴叫一声，好！演完了，皮影王那张脸才从后面转来，手一拱，并不搭话。大家便将手伸进兜里，掏钱。不掏，也不计较。

    有个传说，当地＿帮子土匪，烧杀抢掠，坏事干尽。皮影王主动请缨，深入了匪营，表演他的拿手好戏，所有土匪都被那皮影戏吸引过去。待解放军冲进把他们包围，没费一枪一弹。

    皮影王再次引起人们关注，就到了“文革”。大家突然发现，和皮影王一起被斗的还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子。而且，人们惊异地获悉，那皮影幕后的千军万马之声竟全出自这一女子之口！那个事件过后，皮影王就在人们的视线中逐渐消失。他损失惨重，右手被敲去了四个手指。当然，于他来说，损失最惨的，是那个丑女人自杀了！

    事情就是这样，审视一件自己未曾参与的事儿，不过就像看了一场皮影戏，看罢了，激动一番，也就过去了。时间把一切都打磨得平平淡淡。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记得那个摆弄皮影的人呢？那种节奏于他们来说，太遥远，也太缓慢。他们上网，搞网恋，或者，戴着耳机听迈克尔·杰克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快乐地扭动屁股。

    所以，当一场皮影戏和一场现代歌舞同时出现在这座小城一角时，年轻人有理由选择后者。但老人们都背抄了马扎，涌进了那个演皮影戏的帐篷。

    大家都用激动的声音相互交流着，那个皮影王又来了！

    演的是《霸王别姬》。

    老人们觉得这情景有点凄美悱恻，但节奏还是符合他们的心理要求。虞姬和项羽的伴音分明是出自一人。而且，那声音显然已缺了底气，多了沧桑。大家都叹息，老了，都老了啊！

    但大家都被那流淌着的情感吸引进去了。

    事情的高潮出现在虞姬拔剑自刎的那一刻，只听得“噗”的一声，洁白的幕布上竟洒满了斑斑点点的鲜红的血滴！大家一愣，迅即爆出一阵掌声——那简直太逼真了！然而，掌声很快就歇了，幕布后面长久的寂然无声让大家感到了不祥。他们纷纷转到幕后，都呆住了！只见一个瘦瘦身影颓然地倒在一张轮椅上，他的左手和两只脚上依然绑着操纵皮影的架杆儿。

    此时，帐外的另一场表演也到了高潮，有个嘶哑的声音吼叫着传进来：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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