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五一城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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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文做小记者的日子是越来越难混。每天上班,心情比上坟还沉重。他怨气满腹,活像被皇帝废弃的后宫娘娘,空有倾城倾国色,怎奈君王不眷顾。一个小小的报社,却每天竞争得像打世界大战,这令吴文疲惫不堪,穷于应付,就像高个子盖短被子,盖了上头露下头,没个遮住。

    “这是一个禁忌相继崩溃的时代。没人拦着你,只有你自己拦着自己。你的禁忌越多,你的成就越少。人只应有一种禁忌——法律。除此之外,越肆无忌惮越好。不管无耻不无耻,只要做到头,都会出人头地。这是一个不怕心神暴力的时代。”得知难兄吴文的难堪后,江城这样诱惑大记者。

    “怎么现在的流氓都像哲学家了。”吴文一脸诧异地看着江城,说,“还没分别三日,倒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那是!那是!”江城笑得一脸的厚颜无耻,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有文化的流氓江城经过在商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早已是个猪油浸熬的老滑头。

    “不是我要滑,而是这个世界要我滑。”一天晚上,江城与吴文、婉雪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勾起了江流氓的一腔幽怨,但见他一脸的悲怆与寞落,语音低沉,说,“我混迹在商场,看似朋友遍天下,可满眼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脱光了衣服,却看不清自己。这些年,我都认不清我是谁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首诗,觉得有些意思,我念给你们听听:

    “谁在万家灯火中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谁在繁华街头却看不到霓虹的闪烁?

    谁在箫箫笙歌中却偷偷把泪流?

    谁在众声喧闹中却无人可诉?

    谁在如织人流中却倍感孤独?

    谁在觥筹交错的刹那间却悲欣交织?

    谁在飘泊天涯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这诗太直白,但有些真情实感。”作家吴文听后如是评论说,口吻非常之专业。

    但他不懂江城为什么突然多愁善感了?

    书中暗表,这几天江油子出师颇为不利。眼看身边的同事工资一个接一个地涨,唯独自己的像被万有引力吸住了,坚韧不拔地原地打转,心下甚为怨愤纠结。一日见李肃太君龙颜颇喜,于是鼓足勇气,蹩将进去,先是请安,尔后亮剑,直曰:“老总,公司就我一个没加薪了,您是不是也考虑我一下啊?”

    “唔……好说好说,这个么——我过几天答复你。”

    江城伸直颈巴望了一个星期,虽自信望穿了秋水,但却望不透李大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等到下周三,他瞄准机会溜进去,话接前缘,李肃李老总就一脸的苦相,把公司的难处一一摆上,就像裹脚婆娘展显她又长又臭的脚布,直熏得江油子外嫩里焦,悻悻退出,在肚子里把李奸贼骂得体无完肤,苦水从胃里泛到脸上,却化成一汪笑,比哑哭还难看。真是糟糕时模仿心情好,犹如烧焦的菜盛装打扮。

    从此江城彻底改变了工作态度,对人对事都牛哄哄的,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不止一次地对同事们吼:没什么事不要找我,有事了更不要找我!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之:我说哥们姐们啊,不要把一分钟私人时间浪费在工作上。老板有肉吃,格老子们有块骨头啃就他妈皇天开恩了!老板的话就像老太太的牙齿,有多少是真的?!懂不——?后面的一句问得屈原老夫子的《天问》也自愧弗如。

    你没有钱,如果有青春,那你就出卖青春。

    如果你没有钱又没有青春,那你就出卖力气。

    如果你既没有钱没有青春又没有力气,那就请你消失或离开。

    在这里,命运负责洗牌,但玩牌的并不是你自己!

    这就是海都的丛林法则。

    海都的城市越来越繁华,人情却越来越冷漠。无数坚硬的高楼开着无数的窗,却无法打开一扇心灵的门。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城堡,不走近别人也不让人走近。

    “而销售贸易,就要是打进对方的堡垒!”南方国际贸易公司老总李肃每次给员工开早会,就大谈贸易经,给众弟子洗脑,而重点授课对像就是江城。江城也不恼,左耳进,右耳出,老总的悉心教诲只是波动了一点空气而已。这些年的职场摸爬滚打,他早已练得滑溜像泥鳅,转弯像老鼠,成一尊刀砍斧不入的金钢之身了。

    “妈的,这样不死不活地呆下去不是个事,得另寻出路。”一天晚上,销售精英江城面对车水马龙的江都,忽然感慨万千。回想自己几年的打工生涯,第一年没赚到什么钱,算是白混了。幸亏后来参透贸易真经,里外通吃,几年下来口袋里居然有了五、六十万之巨。期间虽然被露水情人吴霞敲去一笔,但那只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他决定自己干!

    是的,只有自己当老板,才有发财的机会。现在这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妈的,天下老板,宁有种乎?!

    江城一边上班,一边暗暗地盘算计划。海都是富可敌国,但不是人人是富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富人。无数外来工怀揣着发财梦,绝大多数也只能在梦里发财。一夜暴富在这里不是神话,而在低薪中节衣缩食地挣扎更是现实。马路上豪车往来驰骋,桥洞底下寒乞呻吟。繁如群星的华灯照不出出租屋的寒碜,杯觥筹错声中掩不住穷人的哭声。一瓶XO喝光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一条宠物的快餐抵得住三个蓝领的伙食。是的,这就是海都。一个人间天堂和九层地狱并存的海都。

    江城当然不想在地狱中挣扎,他要过人上人的生活。但下海不是儿戏,这是自己命运一个转折性的选择,非同小可。于是与吴文商量,想听听他的意见。

    “你想自己创业当然是好事。但有那么容易吗?没有一帮铁哥们,没有一个硬后台,想做生意谈何容易?我认为你的时机还不成熟。”听完江城的一番苦水和宏伟蓝图后,吴文沉吟着说。

    “我跑了这么多年贸易,有一些客户资源。”

    “那你的产品呢?你用什么产品给客户?”

    “我想自己开工厂。”

    “你有多少钱?”

    “六、七十万吧。”

    “只能小打小闹。选好投资项目了吗?”

    “还……没有。”

    “哦。那你平时销售最多的是什么?”

    “电子表为主。其中尤以丝印和石英表最多。”

    “丝印表是什么东西?”

    “就是表带上用油墨印一些图案。”

    “你懂这些吗?”

    “不懂。我又不是搞丝印的。”

    “如果搞丝印,大概要多少钱投入?”

    “不知道,我可以打听下。”

    “就是啊!你现在只有想法,什么计划都没有,下个什么海?”

    江城的脸红了,但鸭子死了嘴硬:“那个变态李总我真受不了。”

    “你想不受气,就别打工。”

    “所以我才想当老板啊!”

    “哼,老板还受当官的气呢!你去政府盖个章办个手续什么的,用冷眼镖死你!”

    “那也比受李变态的气强。”

    “创业不是意气用事。如果你仅仅是跟李肃呕气开工厂,我敢肯定你会失败。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心态决定成败。”

    江城一震,忙说:“吴文你教训得是。我创业是给自己创业,不是跟谁呕气。”

    “你好好地考察一下投资项目,我支持你。打工毕竟是陷在人家框子里,不能施展拳脚。只有自己创业,才能一展鸿图。你看多少大亨富豪,也是白手起家的。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一个星期后,江城终于忍不住李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在其办公室里怒发冲冠,击节长啸,把个李肃唬得瘫在老板椅上,说说江江江城你你要干干什么?有有事好好商商量……

    “商量你个老母!”江城两眼圆睁,满嘴喷沫,“老子不干了!!!”

    路有时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

    譬如江城。

    什么是打工仔?打工仔就是自己的钱被别人掌握。

    什么是老板?老板就是别人的钱被自己掌握。

    江城要给自己的人生换一个角色。

    和江城前后失业的,还有丽娟、叶岚、雷军、强子四人。

    失业后,丽娟和叶岚住进了婉雪的宿舍里。

    这时婉雪和吴文的恋人身份早已公开化。俩人除了没有夫妻之实,其他什么都有了。婉雪还给吴文立了个条件:出新书才能结婚!

    吴文当然知道恋人的良苦用心,于是白天跑新闻,晚上搞文学,勤奋得像头老黄牛。有了爱情做支撑,倒也不觉得累,只是感觉时间太少,好像属于自己的那一部份被人偷了去。为此他不只一次地跟江城同志埋怨诉苦:“他妈的当官的贪污金钱,老子贪污一点时间都不行!”江城扯破嗓子笑,说:“那是你功夫还没到家,要是你出了大名,做专业作家,那就有时间了。”噎得吴作家半死。

    婉雪和吴文的爱情令丽娟她们高兴羡慕不已。她们觉得,像吴文这样一个纯粹的人,也只有像婉雪这样冰清玉洁的姑娘才配得上。

    丽娟、叶岚休息了几天,着着实实睡了几场好觉。自打工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不上班的日子原来是那么惬意,每天睡到自然醒是多么的幸福。

    “冬瓜”“老鼠”则另租了一间房,相隔不远,他们要自己开火做饭,被吴文一顿臭骂,说你们像没长卵子似的,鸡皮小眼的没点男人样!你们吃几天,就把我吴某人吃穷了吗?骂得两位豪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好举械投降,乖乖就范。

    到第三天吃晚饭时,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冬瓜”“老鼠”显得有些激动兴奋,又有些不安。吴文看出有点不对劲,问:“你们俩怎么回事?又搓手又挤眉弄眼的,是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冬瓜”“老鼠”对望一眼,沉吟了半晌才说:“文哥,我们打工打厌倦了。看不到一点希望,想换一个行当做做。”

    “那做什么有希望呢?你们两手空空,身无靠山,又能做什么行当?我建议你们还是安心打几年工,攒点钱了成一个家,安安份份过日子,不要总是飘来荡去的,让家里人安心。”婉雪也劝道:“你们不要着急,丢了工作再找么!海都那么大,成千上万的工厂,还愁找不到一份工作?实在不行,我和文哥帮你们找。我们做记者,有一些关系。”丽娟也开口了:“强哥,军哥,这两年,我和叶岚全靠你们罩着,没有你们,我们不知还要受多少罪,遭多少人欺负。”

    “冬瓜”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进天时公司,是你们的第一份工作,进厂后就没离开过。如果没有我们,你们也许就会跳槽,找到更好的公司,那样既增长了见识,又得到了锻炼。是我和强子困住了你们。”

    “军哥,你千万不能这么说。”丽娟的眼有些红了,“是我们拖累了你们。凭你们的本事,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冬瓜”淡淡一笑,说“有本事的不会打工,打工的不会有本事。我算是看透啦!”语气里浸满了沧桑和寞落,接着又像跟谁斗气似的说:

    “打工累,打工贱。打工还受人欺。所以我跟强子决定以后不打工了!”

    “那你们去做什么?”丽娟有点紧张起来,问,“你们该不会加入黑社会吧?”

    “冬瓜”和“老鼠”对望了一眼,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你们不是开玩笑吧?”叶岚吓得站起来,“你们真要加入黑……黑社会?”

    “是的,我们准备组织一支人,专门讨薪。”强子硬硬地说。

    气氛突然间变得伤感沉闷起来。每个人的心头都浮起打工的一幕幕,外面密匝的雨点全砸在他们的心鼓上,隐隐作痛。这时一道如泣如诉的歌音,透过黄昏的雨幕从窗棂中泻进来,是阿杜的《撕夜》:

    “我把梦撕了一页

    不懂明天该怎么写

    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一场雨湿了一夜

    你的温柔该怎么给

    冷冷的风冷冷地吹不停歇

    那个人在天桥下

    留下等待工作的电话号码

    我想问他多少人打给他

    随手放开电话上

    那本指引迷途心灵的密码

    我的未来依然没有解答

    ……”

    几个人听得如痴如醉,吴文的眼不知不觉湿了。他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心就像锥的痛。阿杜那充满磁性和沧桑的嗓音,像核幅射一样穿透了灵魂的每一个细胞。这时天上乌云翻滚,厚重的云翳垂贴在高高的楼尖上,将这个城市裹得一片灰暗。

    这时吴文的手机响了,是江城:“在家吗?我找你们有事。”

    “下这么大的雨,我们能上哪?”他听出江城的声音有些不对,问,“你怎么啦?没什么事吧?”

    “我过来再说。”

    约二十分钟后,众人听到敲门声,知是江城到了。吴文拉开门道:“这么快!”

    江城像上岸的狗一样抖了抖水,说:“他妈的,好大雨,像桶倒似的。”

    “这么大的雨天,你过来不只是聊天吧?”吴文没容他喘口气,就追问道。

    “我辞职了。”江城抹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咸不淡地说。看见“老鼠”强子的头发零乱得像抱鸡窝,双指并戟,脸上郑重严肃得像在联合国发言:“你,去外面去淋了雨再进来。”“老鼠”被唬住了,摸着头,莫名其妙地问:“我淋雨……干吗?”

    “雨水可当啫喱水用呀!看你一头鸡毛,乱得像野草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哄堂大笑,沉重的气氛一下冲得稀淡了。

    婉雪递上一条干毛巾,问:“你刚才说什么?辞职了?”

    “是。彻底跟那个李肃李变态拜拜了。”

    “是真的吗?”婉雪感觉很突然,说,“你前几天都没跟我们说这事呢!”

    “打工就好像小孩过家家,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一拍两散。”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就是我来找你们的原因。”江城环视了大家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自己开工厂!”

    众人心里像打了一个雷。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好半天,叶岚才回过神,嗫嗫嚅嚅地问。

    “是真的。自己干。我这想法有好几年了。以前我也跟吴文说过的。”

    吴文作证似的点点头。大伙见江城真要开厂,竟然一下都怔住了。

    “城哥,开厂……要很多钱的哦。”丽娟不无担心地说。

    “你以为我开很大一个厂啊?就搞一个小加工厂,要不了多少钱的。”

    “要不了多少钱也要钱啊!”丽娟一根筋的穷追不舍,“你现在有多少资本呢?”

    “有六、七十万吧。”

    “哇!这么多?!”丽娟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夸张地说,“城哥,你原来还是个富翁啊!”

    江城嘿嘿一笑,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我的同事有的一年就能赚这么多。知道有这样一个段子不?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三代都幸福。二等公民是明星,屁股扭扭就来钱。三等公民是销售,白吃白喝拿回扣。我们做销售的,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的明星,能不来钱吗?”丽娟听得一惊一怍像只刚出窝的小麻雀:“城哥,打工还分几等的啊?”

    “你以为?”江城一脸的不屑,说,“你们呀,以后跟着老夫我学着点。”

    吴文打断他们的说笑,问:“你准备投资什么项目?”

    “事件是这样的。与我合作的一家香港公司总是交不了货。现在我接到了一个20万套电子表的丝印订单,可香港人说他们时间太紧做不出来,所以我就想,既然这个钱这么好赚,我干嘛不自己来做呢?”

    “什么,丝印订单?”强子说,“城哥,这可是我们做的老本行啊!”

    “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呀!”江城兴奋得像刚刑满释放的犯人,“你说这是不是我们一个发展的机会?”

    “是呀,你有订单,我们有技术,这不是天作之合么?”“冬瓜”也两眼放光,激动得一身肥肉乱颤。

    “是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开工厂需要一帮贴心的人。你们愿意帮我吗?”江城目光炯炯地照着四人。

    丽娟像得了救星似的嚷起来:“城哥,你开工厂开的真及时。刚才强子他们还说准备加入黑道呢!”

    江城的眼里射出两把刀子,紧紧逼着“冬瓜”和“老鼠”,问:“是真的吗?”强子架住他的目光,回答说:“是真的。”

    “那好。我们来个君子约定。”

    “什么君子约定?”

    “我开工厂你们跟着我干。我发达了你们也发达了。如果我不行了,你们再想干什么我不拦着。行吗?”

    “冬瓜”他们互相交换下了眼神,然后坚定地答道:“行。我们跟你一起开工厂!”

    婉雪不无担心地问:“江城,做完这张单后,你还能接到订单吗?”

    “我做销售这么多年,早就建立起关系网了。没这个基础,我怎么敢开工厂?”江城信心满满,好像全世界的商务部长都是他铁哥们。

    三年后一个落雨的黄昏,江城和吴文坐在南乡的海堤上。这时吴文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而江城,公司破产后又回到原起点:跑销售!

    “文,要是我当初不开公司就好了。”望着雾霭沉沉的大海,江城嘶哑着声音说。“我不仅毁了自己,还毁了叶岚强子他们。”这时他有了哭音,痛苦地抱住头,“是我对不起他们。”

    吴文无言,只是紧紧地揽住江城的肩。两颗破碎的心在黄昏的海风中哭泣。是的,一切都散了。曾经风雨同舟的兄弟,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妹,曾经相濡以沫的恋人,都似南柯一梦地散了。

    “我欠他们的,一辈子都还不了。”江城呜咽着说,“如果不是我破产,‘老鼠’‘冬瓜’也不会走上黑道,丽娟她们也不会失踪。”

    吴文的泪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他想劝江城,可却哽咽着说不出。可是他又不敢哭出声,怕击碎了江城本已脆弱的心。

    良久良久,吴文强压住悲痛,说:“我们都还年轻,跌倒爬起来就是。”他拉起江城的双手,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

    是的,在三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一群想要活得有尊严的人,一群想摆脱打工命运的人,一群想甩掉贫穷的人,终于揭竿而起:自己开公司,做老板!

    天下老板,宁有种乎?

    但海都确实是一个盛产老板的城市。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海都正是这句名言最好的诠释与见证。

    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海都还只是个边陲小渔村,在共和国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影儿。进入80年代后,改革开放春风遍地起,神州处处战鼓擂。海都更是被划为经济特区之一,于是昔日这个偏僻的无名小村,一下成为广大劳动人民群众关注的焦点。真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海都像个巨大的气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膨胀起来,短短十几年时间,就成为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让世界为之瞠目。

    在太多的传说里,海都到处是黄金,唾手可得。只要你肯弯腰,马路上的钱任你捡,不想发财都难。于是全国各地的绿林好汉纷纷扬镳出马,海潮一般涌向海都。

    发财梦好做,但发财梦却难圆。做梦与梦醒只是眼皮一合一张之际,而梦想与现实之间却有宵壤之隔。那些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农民,他们抛妻别子,用智慧与汗水,鲜血与生命,在海都盖起了高楼,铺平了马路,栽满了鲜花……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破败的小渔村建设打扮得富丽堂皇,妖娆璀璨,然而由他们双手创建的所有的繁华,都与他们无缘。高楼是别人的,屋檐才是他们睡觉的卧室;马路是别人开奔驰宝马用的,他们只有拿扫帚扫垃圾的份儿;鲜花是给别人点缀的,他们要做的是施肥浇水。无以数计的人为这座城市创造了无以数计的财富,但财富并没光顾这些可怜的人们。海都恰如一个可恶而阴邪的狐妖,幻化成妓女榨干情人的躯体后,便毫不怜惜地将其一脚踢开。

    “老鼠”强子有句打工名言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不出来打工是等死,出来打工是找死。”

    等死当然只有死,而找死还有活的可能。江城开工厂,用“老鼠”的话说,就是死里找活。

    创业的激情在体内熊熊燃烧,他们仿佛看到光明就在前面不远处招手。江城将伟人的名言改了几个字激励自己和“老鼠”他们: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2002年海都的夏天,热得像太上老君炼孙猴子的丹炉。江城、“老鼠”、“冬瓜”每天早早起床,带上面包、矿泉水满城找厂房。而丽娟和叶岚则每天在报纸上找相关的广告,然后一一打电话查询,有合适的就记下,然后交给江城,由他们按图索骥。

    按江城的计划,厂址不能选太好的地段,租金贵。但也不能太偏,那样交通不方便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客户下订单的信心。“我们选厂址,就像穷户人家选老婆,不能太丑。太丑了会把人吓走。太漂亮了又娶不起。所以我们只能娶个实用的。”江城果然深具领导能力,既能通过复杂的表象抓住事物的本质,还能将深奥的问题浅显化。“城哥,你说话真高级,很有国际水平!我们就说不出。”“老鼠”强子笑嘻嘻地说。“靠!我老总还没当上,你就拍起马屁了。”江城佯怒爆了强子一丁公,心中却十分受用。

    一个多星期下来,找厂房的事还没有一点头绪。不是太贵,就是太偏。海都的太阳好像把陈年积蓄的热都拿出来了,只几天光景就把江城三人晒得像黑鱼干。

    这天傍晚,三人又垂头丧气地回到吴文的宿舍。叶岚正做饭,看见他们脸上刮得下几斤霉灰,知道事件无果,默默将一盆水端上来,温声说:“洗脸了准备吃饭吧。”

    江城胸里漾起一股温暖,就像一溪温泉在干涸的心田淌过。几天的相处,他觉得叶岚就像一朵百合花,在深夜的月光下静静绽放,有一种恬淡而忧郁的美。

    不一会,江城、婉雪下班回来了。这时叶岚的手机突然响起,她走出去说了一通,回来时众人见她面上有隐隐的泪痕。丽娟刚要问,婉雪忙拉了拉她的手,说:“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死了。”“老鼠”故作欢乐状,手舞足蹈地嚷:“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吃饭时,江城唉声叹气地说:“想不到找个厂房都这么难。”“冬瓜”接声道:“到处都有空厂房,可就是没有合适我们的。”强子以筷当枪,指着他:“我说雷军,找厂房的事城哥跟我们说了,就跟找媳妇一样。知道不?天下的女人成千上亿,但适合做你老婆的只有一个。懂吗?”“冬瓜”正要反唇相机,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电话号码,脸色大变。“老鼠”忙问:“怎么回事?”

    “是阿明打来的。”

    “老鼠”也像当头挨了一棒,筷子举在半空僵住了。吴文看出不对劲,问:“阿明对你们不是很好吗?怎么不敢接他的电话?”

    “冬瓜”不接,电话响一阵就断了。江城问:“你们是不是做了对不起阿明的事?”“冬瓜”叹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前几天我们把‘大屁股’阿娟打了。”

    “你们这……”吴文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气,说你……你们两个大佬爷们怎么……怎么跟一个女人家过不去呢?

    江城止住吴文,指示“冬瓜”:“你赶紧给阿明打电话,就说刚才手机没带到手上。跟他把阿娟的事挑明。”

    “不能这样说。”吴文打断江城的话,“阿明和‘大屁股’只是暧昧的情人关系,是不当真的。如果挑穿这个脓包,阿明的面子上可能过不去。”吴文听得连竖大拇指,说不愧是作家,心思就是他妈比我们慎密,是个人才!

    “冬瓜”见如此说,只好壮起胆子打过去,:“明……明哥……不好意思,刚才我手机没带手上……”那端传来阿明的声音:“兄弟,你们在哪里?现在我请你们吃饭。”

    大家听到阿明没有什么不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冬瓜”的气也畅了,说:“明哥我们正在吃饭呢!要不我改天请你吃吧?”

    “你们搁下别吃了,我把菜都订好了。在九围的毛家饭店井冈山房。”

    “明哥……我们有好多人呢。”

    “全都过来。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冬瓜”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了。丽娟不无担心地说:“不会是鸿门宴吧?打狗看主人,‘大屁股’毕竟是他情人呀!”

    “海都又不是香港,这里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呢!阿明一个港仔,敢在红旗下砍共产主义接班人?”江城嘴上气冲牛斗,心里却在发虚。在海都,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香港版的仇杀大片,也没见专政机关把那些人抓尽关绝。

    一干人打的到九围的毛家饭店,当推开“井冈山”的门时,“老鼠”和“冬瓜”怔住了:“大屁股”阿娟居然在场!

    阿明赶紧站起来,说:“你们都不要惊慌,我今天是来劝和的。”一手拉一个,把“冬瓜”“老鼠”拖在座位上,“给我坐好,不许动。今天要是谁走我就跟谁急。”又招呼江城他们落座。

    “大屁股”阿娟一直低着头,脸红得像秋天熟透的柿子。“老鼠”暗暗称奇,心道这娘们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淑女了?

    服务员给每人斟上一杯啤酒。阿明说:“强子、雷军,虽然你们离开天时厂了,但我们的兄弟感情还在。”说着端起酒杯站起来,“我们干了。”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还要跟你们说件事。”阿明回头看了看阿娟,说,“她也离开天时公司了。”

    这个消息更出乎雷军他们的意外,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朝阿娟射去。“大屁股”抬起头,对他们微微笑了一笑,低声说:“是的,我是离开天时公司了。”

    “你怎么会离开呢?”“老鼠”惊诧之非常,说,“你可是天时的大红人呢!”

    “我……以前对不住你们……”阿娟嗫嗫地说,“请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大家一时无言。尤其是丽娟叶岚,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阿娟哪去了?这时阿明说道:“强子、雷军,还有叶岚丽娟。我知道,阿娟以前确实有太多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管理方法粗暴。也正因为如此,她在公司里积怨甚多。这次闹罢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个积怨的大爆发。这次事件后,又有几十名员工联名投诉阿娟,老板做了一次民意调查,发现绝大多数员工都对阿娟不满,有的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老板见阿娟这样不得人心,只好把她炒了。”

    阿明说话时阿娟在一旁悄悄抹泪。众人听了都无语。强子倒了一杯啤酒,敬阿娟道:“阿娟,前些天我和‘冬瓜’真的对不起你!如果你现在要打要骂,我们任你打个够骂个够。不管如何,我们毕竟同事了好几年。好的坏的,爱的恨的,就让它一切过去。”

    阿娟也端酒站起来,潮着眼说:“‘冬瓜’、‘老鼠’,还有叶岚、丽娟,希望你们能真正原谅我。以前,我仗着老板信任我,只知道在员工面前耍威风,用权力去压人,根本不把员工当回事,所以才有了今天。我现在被开除了,我倒被开清醒了。其实我们都是打工的,何必对同事那么狠?多一点人性,多一点温情,我就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了。”

    一席掏心掏肺的话把几个人几年来的坚冰全融化了。丽娟叶岚也站了起来,说:“阿娟姐,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姐妹了。”阿明心里像喝了热汤似的舒服,大声说:“看见你们这样,今天这餐饭我算没白请。来!大家干了。”江城、吴文、婉雪见化干戈为玉帛,也甚为欢喜,忙起身碰杯,大伙一饮而尽。

    “阿娟,你有什么打算?”“冬瓜”真诚地问。

    阿娟凄然一笑,说:“过几天我就准备回广西老家了。”

    “不打工了?”

    “是的,不打工了。”

    “不会是真的吧?”叶岚吃惊地说,“你会管理,技术又那么好,还愁找不到好工作啊?要不,你跟我城哥做?”

    “城哥,哪个城哥?”阿娟一脸雾水。

    江城忙接话茬:“我叫江城,跟丽娟是老乡。”

    “请问……你在开工厂吗?”

    “准备开,正在找厂房呢。”

    阿娟“哦”了一声。这时阿明问道:“找到了吗?”

    江城叹了一口,说:“找不到合适的。”

    阿明沉吟了一会,说:“这样,要不你们明天晚上过来找我,我跟你们介绍一个人。我想他会有办法的。”

    强子十分激动,说:“明哥,我们真的谢谢你了,都不知说些什么好。”对江城、“冬瓜”、吴文一努嘴,“我们敬明哥,先干为敬!”几人一仰脑袋,又“咕噜”把一杯酒灌了。

    阿明也受了感染,他扫了众人一眼,道:“老实说,我很欣赏你们身上的这股冲劲。你们大陆的年轻人总认为,我们这些香港的职业经理人瞧不起你们。这是错的!不管是谁,都尊重有作为的人。实际上,我也是个打工仔,只不过是运气比你们好一点,有个当老板的叔叔,所以才当上了总经理。论干事业的闯劲。我不如你们!”江城忙道:“明哥,你这样说我们就承受不起了!难怪‘冬瓜’‘老鼠’总在我面前说你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在生意上还请明哥罩着点。”

    “好说!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又问,“你们准备做哪方面的产品呢?”

    “我以前是做外贸的,平时接的单以高端电子表和石英表为主,所以想在这方面入手。不瞒您说,我现在手里已接了一个大单,对方先垫百分之三十的货款,但要求两个月内交货。但现在我厂房都找不到,急得嘴都起泡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阿明沉吟着,“可惜我介绍的那个人去旅游了,明天上午才回。要不我现在就让他过来。”

    强子问:“明哥,这人是谁啊?这么神通广大?”

    “我们天时厂的林厂长。”

    “是他呀?”叶岚惊得眼眶爆出,舌头伸得像吊死鬼。

    阿明一笑,说:“很意外是吧?中国有句俗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厂长的二哥是村支部书记,你们说,请他出面有什么搞不定的?”

    江城和吴文对望了一眼。吴文微微点点头,示意可信。

    “那好!我们明天恭候佳音。”

    大伙见厂房有了希望,不由喜笑颜开。丽娟又对阿娟说:“阿娟姐,你看我们就要开工厂了,你就留下来好吗?”

    “谢谢你的好意。”阿娟淡淡一笑,“我真的不愿打工了。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这么多年,我早身心憔悴了。回去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平平淡淡地过小人家的日子。”说着飞快地瞟了阿明一眼,说不尽的哀怨。这时窗外传来温兆伦的《随缘》:

    “原来爱得多深

    笑得多真到最后

    随缘逝去没一分可强留

    茫然仰首苍天

    谁人躲藏在背后

    啊

    梦中想的都遗漏

    原来每点温馨

    每点欢欣每个梦

    随缘荡至没一分可强求

    ……”

    阿娟突然起身道:“对不起,我上趟洗手间。”掩面奔了出去。

    大家知道她哭了,心中都不由一阵伤感。尤其是叶岚,更像遭雷击一般,“我以后就是穷死也不会找大老板!”她想。

    可是两年多后,她却身不由已的投入一个港商的怀抱。

    天下所有的打工者都有着不同的假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演绎着不同的经历,却有着相同的悲哀。结局其实一早就注定了,每个人只不过是按照命运的剧本生活。城市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一群匆匆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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