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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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祝涛看着姐姐伤心欲绝地离去,一种彻骨的恐惧随后噬攫了他的身心。半夜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他像置身在一片茫茫无涯的黑水中央,周围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腥气,使他快要窒息,如同在梦魇中被恶鬼卡住了喉咙。他想大声呼喊姐姐,想籍此留住她,可只是嘴张了张,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而泪水却打湿了枕头。他的心像被谁剜了去,灵魂没有一点依托,身体虚脱得像块风干的棉,瘫在床上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接下来几天,祝涛总是心惊肉跳,姐姐一去便沓无音讯,像是人间蒸发了。祝涛不停地打电话,只打得手机冒青烟,可姐姐的手机总是传出毫无感情色彩的回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祝涛几乎要溃崩了。

    祝涛神思恍惚,工作中接连出现几个低级错误。这天刚上早班,老板赵子龙把他叫到办公室,说祝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几天你工作有些不稳定!

    “赵总我……”

    祝涛犹言又止,他一直不善于说谎话欺骗广大劳苦大众,却一时找不到借口,只憋得脸如猪肝。赵老板子龙同志正是看中了他的这点如孩子般的真赤。在当今社会,特别是在这金钱之都的海都,这种品质稀缺可贵得像处女。因此此资本家一向对祝涛还比较仁慈。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请假休息几天,把要做的工作安排下去就行。”此资本家说。

    “嗯——不用了。我没事。”此打工仔强撑着说。

    “靠!”此资本家突然爆了一个粗口,说,“你若是拿我当你老板,你就说说你的难处。”

    老板的粗口不是随便对人爆的,这里面大有学问,值得天下打工族大力研究。研究透了就能飞黄腾达,不透那就只能怨你蠢,永远沉沦在打工的苦海里不得超生。

    祝涛再书呆气,也不会不懂老板爆粗口的战略含义。虽然是“被兄弟”,但却不能负了老板的龙恩浩荡,于是将姐姐失踪几天的事件奏报龙庭。

    “什么?你姐姐失踪了?”赵天子从龙椅上惊弹而起,说这事得抓紧,赶快报案。

    “我现在还不敢确定我姐是否真的出事了,自从那天回去后电话就一直打不通。”

    赵天子一听龙颜震怒,戟指骂你这个花岗岩脑袋,哪有好人无端关机的?要么是手机被抢,要么是你姐真的出了意外。

    君臣两人正商议着,女秘书送来一叠报纸。赵天子一把抢过,只把这娇滴滴的小秘书唬得花容失色,不知老板何以这样激动?玉腿筛康间,却见此天子把一叠《海都都市报》塞给祝涛,说你快看看上面有什么社会新闻之类的。

    祝涛接过,报纸在他手中像风中的枯荷索索地抖。他急切地翻到社会新闻的版面。果见一则消息:《无名女魂断出租屋警方悬赏找线索》

    “本报讯昨晚七时许,福安区二指沙街道某出租屋内发现一无名女尸,警方开出五千元悬赏征求知情人。

    据福安警方透露,昨晚约八时许,福安警方接到二指沙街道某出租屋户主报案,称一女子在其出租屋内死亡。警方赶到现场,发现尸体已经轻度腐烂,估计死亡时间在10月6日左右。死者身高1.65米左右,年龄在22岁至27岁之间,中长发,身穿蓝色连衣裙。经尸检发现,死者系服安眠药中毒致死,初步排除他杀可能。

    据了解,死者身上身份证系假证,也没有银行卡等能证明其身份的证件。为尽快查明死者身份,昨日警方委托本报呼吁相关知情群众积极向公安机关提供线索。”

    新闻最后面是办案警官的联系电话,还附了一张照片,祝涛一看,脸“刷”地一下变得灰白,像是一团石灰扑在面上,手中的报纸也飘落在地,身体像狂风中的树枝抖个不止,赵子龙一见状况不对,忙把他扶到沙发上,说:“真……真的是你姐呀?”祝涛点点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怎……怎么会这样呢?”赵子龙一双肉手乱搓,只搓得肥肉直荡,他在办公室像砣螺似的转了几个圈,突然一顿身,拣起那张报纸,两眼金光闪闪地一拍祝涛肩膀,大声说:“你看这照片模模糊糊的,也不能完全断定是你姐嘛!”

    赵子龙的一席话给祝涛注入了一点希望,就像厚厚的帷幕被利刃割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线微弱的光明。他挣扎着坐起,强打起精神说:“赵总,我现在想去福安了解情况。”

    “行。我和王书记陪你一起去。看你现在失魂落魄的,去了能办个什么事。”赵子龙老板大发慈悲,掏出手机哇哇一阵叫,说王哥你赶快到我办公室来,有紧急事件!祝涛听到王国平在电话那头叫:“什么鸡巴紧急事件?像有人跳河似的。靠!”

    “王哥还真是这档子事。祝涛的姐姐可能在福安出了事,要不我也不敢惊动你哈——!”

    “啊——!”王书记的一声惊叹拉得有三百六十五里路长,火着嗓子说,“等着,老子这就过去,马上就到!”

    果然没几分钟,赵子龙的手机就响起来,王国平在里面吼:“带祝老师下来,我们一起去福安。”

    两辆“奔驰”600一路狂飚,一前一后的把喇叭按得像警笛,路上的车辆见这两张大奔如此嚣张,以为是哪位中央大首长驾临海都,纷纷避让,就像溪里的小虾躲避横冲直撞的大黑鱼。

    三人来到福安二指沙排出所,七围村村支书王国平拿着那张报纸,找到值班民警,嚷嚷地说我们就是这个死者的家属,我们要见她!

    值班民警一听双眼放光,像高压探照灯罩着他,兴奋得满脸的粉刺争先恐后地炸开:“你是死者什么人?”

    王支书两眼一睁,龙心很是不悦,说你这警察同志是怎么说话的呢?我能是死者什么人?难道你们警察天天盼死人么?

    此警察也是个点火就燃的爷们,一看这厮模样,就知是个有钱没文化的土鳖,这类人警察叔叔可见得多得去了,谁尿你是个什么玩意呢?!当下两道八字眉一立,竖得像小李飞刀:“既不是死者家属,你们来冒领是不是?知道不,这可是防碍公务,要拘留的!”

    “丢!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呀?你这是什么态度?像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你要拘留我,我还要投诉你呢!靠!!”王书记好歹也是一方诸候,哪吃这一套?当下也大眼瞪小眼,毫不示弱地对干起来。

    赵子龙一看形势不对,忙拉了拉王大侠,说:“王书记,我们是来给祝涛办事的,您就忍着点吧!”

    “哼!”王国平书记重重哼了一声,总算熄了火。

    祝涛双腿打颤,全身像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他没有勇气去揭开这个迷底,好像是一个重囚犯在等待宣判,那不可知的命运之神在空中徘徊,那双巨手把祝涛的心攥捏在半空,让他魂不附体。

    在祝涛的强烈要求下,警察把他们三人带到福安人民医院的停尸房,当工作人员拉开像抽屉一样的停尸盒时,祝春秀苍白而宁静的面孔像出笼的包子露出来,祝涛的胸口像遭到一柄巨锤的撞击,蓦地大叫一声,往后便倒,晕死过去。

    恍恍惚惚中,祝涛感觉到自己在迷濛的夜色中飞了起来,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天神将熄的生命之火在那里跳跃。但是它发出的微弱的光芒,祝涛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身影在飘忽,依稀是她亲爱的姐姐。“我的姐姐不是死了么?她怎么还在?”祝涛迷迷糊糊地想,这时他的脑里一片混沌,但姐姐身影的出现像道灵光劈进了他纷乱的思绪中。“我不能失去姐姐!我要把姐姐追回来!!”他在心中呐喊了一声,巨大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隐隐地感觉到,这次不能追回姐姐,她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一股强烈的恐慌如铁爪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他没命地飞奔起来。风像湍急的河水朝他身后退去,头发被拉得笔直,脸刮得生疼。但他顾不了这些,他要追回他亲爱的姐姐。是的,他不能没有姐姐,姐姐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他的月亮,没有了姐姐他就没有了一切。然而那个飘忽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停留,袅袅婷婷的,恰如风拂杨柳,看上去是那么徐缓,但狂奔的祝涛却怎么也追不上她。他惶急了,张开双双臂大声呼喊起来:

    “姐——姐——!”

    “姐——姐——!”

    前面的身影停了停,但是没回过头,可祝涛却感觉到了她心灵的强烈颤粟,这是至亲至近的人才有的心灵感应。祝涛恨不得飞起来一把拉住姐姐,然而近在咫近又远在天涯,他急得差不多要哭了。这时突然间刮了一阵黑旋风,只刮得天昏地暗,那个飘零的身影倏忽不见,就像一枚树叶被飓风卷上了九天云。四周无垠的黑暗像密不透风的墙朝他压来,祝涛的身一紧,感到一阵窒息,他耸身一摇,抖落满身的尘土,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巨大而空浩的旷野中,纷扰的各种形象和幻想的片断像鱼鳞般接踵而至,它们不相连贯,却都夹杂和隐含着不可知的无法形容的恐怖。祝涛挣扎着,但双脚好像被一股巨大的磁力牢牢地吸住,他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移动半步。就在这时,无边的漆黑的夜色中浮出两颗绿莹莹的光芒。它圆而小,灼灼如华。不知怎的,祝涛感到一缕尖锐的寒意直逼过来,一团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勾起了他遥远的回忆。“是狼!”他的心陡地起了颤栗。这时他的思绪突然间像潭水一样清澈明晰起来。他想起自己七岁时有一次随父亲到山上砍柴,在傍晚归家的途中,突然遇到一只饿狼,它也许饿得太久了,腥红的舌头垂得老长,满嘴的涎拉子白晃晃地流得老长。父亲赶紧扔掉背着的柴禾,在空中虎虎地挥了挥那把长长的柴刀,饿狼吓住了,顿坐在地上,不敢再逼近,但也没有逃走的意思,只是将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贪婪地罩着祝涛。七岁的祝涛甚至想象得到饿狼在意淫着吃他的嫩肉,从此那双绿色的狼眼像梦魇一样刻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现在这可怖的绿光又出现在面前,祝涛下意识地像父亲那样挥了挥手臂,但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力道。一个念头突然像条绿色的蜈蚣蠕动着钻出:“我姐是不是被狼吃了?”全身的冷汗顿时像蒸汽室的水点冒出,这时他仿佛听到了狼嚼骨头的声音:“咔吧”、“咔吧”,姐姐被狼撕得血淋淋的场景让祝涛撕心裂肺,一股久憋的浊气在丹田里久久回旋着,最后终于喷薄而出:“姐——姐——!”接着耳边响起王国平的声音:“醒了,终于醒了。”祝涛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雪白,自己原来是躺在医院里。他没有放声大哭,甚至连泪水都没有。这时的他极度的脆弱,极需得到亲人的抚慰,可在人流如蚁的海都,他的亲人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活着的亲人是远在四川的老母亲。“妈妈!我可怜的妈妈!”想起母亲,祝涛的心一阵一阵地裂痛,像有一把钝斧在猛砍。

    不一会警察来了,递给祝涛一封信:“这是你姐姐留给你的。为了破案,我们事先看了这封信,请理解。”说完朝王国平、赵子龙两人努努嘴,三人一齐退了出去。

    信封是黄色的,已有一些绉绉巴巴,祝涛的眼前晃出母亲疲惫而苍老的脸。他目光直直的,他的心已感觉不到痛,麻木得发涩。一切都仿佛凝固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但是他的身体还有知觉,一阵阵细微的麻栗使他浑身的皮肤都起了冷剌,像有无数根银针在扎灸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祝涛终于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薄薄的信纸似有千钧重,他觉得自己快被压得虚脱了,他咬着牙关强撑着看下去:

    “我最亲爱的弟弟:

    我不知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如果你看到它时,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你看不到它,姐姐也没什么遗憾的。我不敢面对你,更不敢面对妈妈。所以我才选择了死!

    我最亲最爱的弟弟,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像我们这样卑微得像蚂蚁一样的小人物,生活的道路很多时候不是自己能够作主的。只要是人,都想过上那种体面有尊严的生活,但我最亲最爱的弟弟,我们不是那个阶层的人。幸亏你考上了大学,这大概是我们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保佑你!那天你考上大学打电话说没钱读书,想出来打工。我的弟弟啊,姐姐怎么会让你不读大学呢?你可是我和妈妈的全部希望呀!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让你读大学!现在,我们总算熬出头了,你毕业了,又有了一份比较好的工作,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该休息了,这些年来我活得太累,早已身心疲惫。弟弟,苦命的母亲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奉侍母亲。我和爸爸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天天为你们祈福!

    我最亲最爱的弟弟,姐姐知道,你读书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和委屈,但是你不要因此而恨社会。你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去生活,去对待你身边的人和事。要知道,这个社会上比我们不幸的人多得是。看看那些残疾人,我们就得感恩自己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看看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我们就得感恩还有母亲;再看看那些因没考上大学而自暴自弃的年轻人,你就得庆幸自己是一个天之骄子。是的,生活确实对我们有太多太多的不公,但是弟弟,这个世界上哪有绝对公平的地方?听姐姐的话,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做人!

    我死后,千万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也不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不然妈妈也会死的!切记切记!!同时我也知道,海都是个穷人死不起的地方,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吧!以后海浪就是我的化身,当你想我的时候就去海边看看,看到海浪就是看到姐姐了!

    姐姐绝笔。

    1997年10月5日

    信纸上的字迹一团团模糊,那是祝春秀的泪水所浸。但是他并不知道,姐姐还有另一份遗书,那是留给警察的:

    “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的去做妓女!当我第一次出卖自己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已划上了句号。我在用自己的青春和肉体支付贫穷,像条狗屈辱地活着。现在我累了,也没有颜面再见我亲爱的妈妈和弟弟。我走了,但求在天堂的爸爸还认我这个女儿,不然我宁愿坠入九层地狱永不超生!”

    祝涛永远没有看到这份遗书,好心的警察截留了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祝涛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无数的皮鞭在暴烈地抽打着他的灵魂,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于是痛苦至极地呻吟了一声,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麻木而膨胀的脑袋,十指狠狠地揪着头发,仿佛要把它撕落。终于,一阵压抑的低沉的呜咽从他胸膛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旷漠深处低嗥。“是的,我是个罪人!是我害死了姐姐!”不可遏止的彻骨的悔恨、羞惭、伤痛……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姐姐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把把烙红的尖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房上。祝涛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碎片,每块碎片上都滴着溵红的鲜血,它们肆意地空中飞溅。

    当日下午,祝春秀的尸体被火化。

    按王国平和赵子龙的意见,他们出钱在海都给祝春秀买一块墓地,让她在这里安息,但祝涛没有同意。他说:“我不能让姐姐在海都做一个孤魂野鬼。”

    但姐姐的骨灰怎么办呢?肯定不能带回荣泰公司。别看赵子龙牛皮哄哄,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拜神,雷打不动。并且还色荤俱戒:不吃荤不玩女人。是的,每一个有钱的老板都迷信得要命,钱越多就越迷信。把姐姐带回荣泰公司的宿舍,那肯定是犯了赵老板的大忌!而把姐姐送回家吗?妈妈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悲痛难忍也会随姐姐而去。难道……真的要遵照姐姐的遗嘱把骨灰撒入大海吗?“姐姐,想不到我们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祝涛在心里这样惨烈地默默地呼号着。他抱着姐姐的骨灰盒,茫然地站在火葬场的空场上,像痴了似的。王国平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节哀顺变吧!我和赵董要去会见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要先走一步。你是先找个旅馆住下还是怎么的?”说完将一个厚厚的纸包塞进他的怀里,“这是我和赵总的一点心意,你务必收下!”还没等祝涛回过神,两人就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祝涛愣愣地看着,只道这两位大恩人真有要紧的事,却哪知是在躲避他:他们怕骨灰盒给自己和车带来晦气!

    形单影只的祝涛这时更加感到无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没有帆棹的小舟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无有一点靠岸。突然间,马丽芳的身影在他脑里一闪,他好像溺水的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股莫大的希望顿时使他充满了力量。他飞快地脱下上衣,将姐姐的骨灰盒包好了,然后几步冲到马路边,挥手招的。几辆的士忽哨而过,没有一点停留的意思。祝涛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站在火葬场的门口!于是急步向左走了一百多米,终于招到了一辆的士。“快!到南乡镇七围村的海堤上。”司机操着一口四川口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嘎老子!再快也不能闯红灯撒!”呛得祝涛一身的麻辣味。

    来到南乡海堤,和姐姐相处的情景一幕一幕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而现在,捧的却是一盒骨灰。祝涛怔怔地望着海堤下的那片防护林,脑里一片空白。他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噩梦醒来上天会还他一个活生生的姐姐。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赵子龙打来的,问他在哪里。

    “我在南乡海边。”祝涛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什么?你在海边?具体在哪个地方?你在海边干什么?”赵子龙吓了一跳,以为祝涛想不开要跳海自杀。

    “就是公司左边的那条路上来就是。”祝涛说,“我就想一个人在这里呆呆。”

    “你就在那等我们。千万别动!别动!啊?”

    这时暮色四合,淡蓝色的云霭像条纱巾缓缓围上树梢,漂渺而飘逸。祝涛缓步走上海堤,但见海天一色,邈邈无边。远处的海轮拖着一缕篆烟在海面上浮游,它牵引着祝涛的目光,一直把他的心拖到大海深处。“姐啊,我怎么办呀——?”祝涛一头跪了下去,额头抵在骨灰盒上,无助地在海边幽泣。

    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手轻轻地扶上了他的肩膀,一个温柔地声音问道:“祝涛,你哭什么呀?”

    是马丽芳!

    祝涛的心就像沙筑的长堤遇到滔天洪水,刹那间崩溃。自从见到死去的姐姐那一刻起,他一直未痛痛快快地哭过,他把巨大的悲伤叠压着,就像沉积千页岩那样。而现在,久压的苦痛终于像山洪爆发宣泄出来。他长号一声,悲呛的哭声从他胸膛里澎湃而出,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载着祝涛的哭声在海面上迭荡,这时整个大海都好像起了呼应,每一道海浪都带了悲音在沉暗的暮色中发出低沉的“哗哗”声。几只倦归的海鸥在低低地飞翔,她们雪白的身影就像披着缟素无可归依的灵魂,在海天间悽悽惶惶地飞旋,不知魂归何处。它们不时凄切地鸣啼着,犹如前古的精卫在苍海中哭泣。

    祝涛的样子把马丽芳吓傻了。她不知道祝涛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祥的预感已紧紧笼罩了她,不可言说的恐惧像黑色的湿烟蔓延开来,然后像鱼网一样缠住了她。她看见祝涛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股母性的柔情从她心底像一汪温暖的湖水漾起,她轻轻搂住了祝涛的头,贴在怀里。她知道,祝涛现在需要他,她就是祝涛的依靠。马丽芳突然发现,她的心离祝涛原来是这么近。以前隐藏着的深埋的爱情像发酵的面包膨胀出来,一股崇高而圣洁的光辉笼罩在她的心田。“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柔声问,她的眼泪也婆娑下来,滴在祝涛的面上,俩人的泪水融合在一起,巨大的不幸与痛苦迅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我姐姐自杀了。”祝涛呜咽着说。他又把骨灰盒往怀里搂了搂,像是怕谁抢走似的。

    听到这句话,马丽芳更加伤心起来。她也跪了下去,抱着祝春秀的骨灰盒落泪不止。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在海都说没就没了,就像掉进了黑洞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俩人正悲伤间,身后有了悉悉的响动,回头一看,原来是马丽芳的父母来了。他们诧异地看着这对哭得成泪人的年轻人,骇异地问:“你们是怎么啦?”

    “妈,春秀姐没了。”马丽芳扑进母亲的怀里,哭着说。

    “咋……咋会这样呢?”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两位老人也给震懵了,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良久,马才喃喃地说:“我早就说海都不是人呆的地方么!你看你看,果不就是这样?”说完忧心仲仲地看了下女儿,好像海都随时会张口血盘大口吞噬他宝贝女儿似的。

    不一会赵子龙和王国平也驾车而至,他们看着马才一家,眼里充满疑惑。祝涛介绍说,他们是我恩人,当初我来海都就是他们救了我。

    “哦——!”赵、王两人恍然大悟似的,异口同声地将尾音拖得老长,非常之有深意。

    众人看着祝涛怀里的骨灰盒,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王国平发话了。他说:“兄弟,你一直这么抱着不是个事吧?”看了看赵子龙,“我和赵总的意思,还是给你姐在海都买块墓地吧!这个钱——你不用担心。”

    “不,我不能让姐一个人留在海都。”祝涛眼里噙着泪花,摇头说道。

    “那你总不能抱着一个骨灰盒呀!”王国平一急,说话就直来直去了。

    “我姐留遗言说要把她骨灰洒到海里去。”

    “这不行这不行。”马丽芳的老娘像着了火似的跳出来说,“人死了要是没灰没体,三魂七魄就飞了,那样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

    众人打了一个寒噤,像有阵阴风透体而过。祝涛平时不信鬼神,但马丽芳母亲此时的几句话却产生了原子弹一样的威力。“是的。我怎么可能让姐姐尸骨无存?!”他为自己的一时迷茫深深地自责起来。然而现在把姐姐暂时安放在哪里呢?难道偌大的一个海都,竟连埋姐姐骨灰盒的地方都没有吗?他长长地叹了一口,眼光茫无目的地朝海堤下看去,密密的护堤林扑入他的眼帘。他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快步向树林走去,众人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紧跟在后面。只见祝涛在林中选了一块高坡,小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下了,然后跪下身去,疯狂地用双手刨挖起来。王国平吃了一惊,拉住他问道:“祝涛,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我姐暂时埋在这里,过两天就把我姐送回老家去。”祝涛满面泪水地说。

    “你这么刨怎么行呢?娃儿小心你的指头哟!”马丽芳的母亲心痛地说,又扭头埋怨起马才老头子来,“你还像根树干戳在这里干啥?快回去拿把铁锹来呀!”马才像只惊醒的乌鸦,忙一拍一拍地去了。

    大家等祝涛把姐姐埋好,便劝他回公司。祝涛像一堆土堆在地上,木木讷讷地说:“不回去,我要陪我姐。”

    “娃儿,你坐在这里要得病的呢!病了谁来照顾你?”马丽芳的母亲躬身去拉祝涛,“要不上我小屋去。”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祝涛像个哭闹的小孩挣脱大人的纠缠,显得异常固执。王国平料拉不动他,便去车上拿了矿泉水和面包放在祝涛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随即把赵子龙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又把马才老汉叫了过去,递给他两千块钱,叮嘱道:“麻烦你把我这兄弟看好点,这是点辛苦费。”马才老汉像火烙了手似的把钱推过去,说这钱我不能要,就是你们不给钱我也会看好小祝的。王国平就显得有点不高兴了,说,“叫你拿着就拿着,啰嗦个什么劲!”马才老汉这才乖乖地收了。

    看着两辆车一路放着响屁绝尘而去,马才老汉心里纳闷嘀咕不已,心道祝涛这娃儿是修了几辈子的行?竟然遇上这样好心的老板!他叠了叠手中的钞票,哗哗的,声音像唱歌,真是好听。“一出手就2000,像扔纸似的。这些人真有钱啊!”老马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马家三口陪着祝涛坐到半夜,最后实在熬不住了,说娃儿你去我们家睡会吧,不要累病了呢!祝涛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他不愿丢下姐姐的游魂孤伶伶地在这异乡的海滩上飘荡。然后他不忍心马家三口陪着自己干熬,于是起身说:“好吧,我把你们送回去。”马才高兴了,说这才是么,你姐也不希望你这样子啊!

    祝涛把马家三口送到家就又折身返回树林了。天上月明星稀,大地万籁俱静。而在海堤那边,大海也好像睡着了,只有海浪偶尔发出一阵阵微弱而清晰的声响,在宁静的夜波中传得很远很远,把夜衬托得更为寂静。

    祝涛斜躺在一棵树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那堆小土包,脑里一片空白。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这是现实。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长长的噩梦。但是海边阴湿的夜气告诉他:自己不是在梦中!姐姐确实是死了!当明白这个残酷的现实后,祝涛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他觉得天都塌了,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苦命的母亲。“但是,我还得把姐姐送回去。”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就决定了明天一大早就赶回老家。拿定主意后,他的心仿佛轻松了一点点,于是又把姐姐的骨灰盒重新刨了出来,紧紧地抱在胸前。是的,他要多亲近他亲爱的姐姐。

    祝涛像一个幽灵从树林中穿了出来,缓缓地走上海堤。这时突然传来马丽芳的叫声:“祝涛!祝涛!你在哪里?”祝涛心一热。他知道马丽芳放心不下自己,又过来陪他了,于是忙循着声音走过去,果见马丽芳拿着一件衣服来了,当她看见祝涛又抱着骨灰盒时,便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祝涛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抽动:

    马丽芳在哭!

    “我现在只有你了。”祝涛伤心欲绝地说。

    马丽芳想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心中的千般痛爱万种柔情只是化作默默无言。

    “我明早就把姐姐送回去。”祝涛说。

    “要不……我陪你回去吧。”马丽芳深情地说。

    祝涛心里一暖,但想到马才的态度,欲言又止。马丽芳也想到了这点,幽幽叹了口气,无奈而伤心地说,“那你早去早回吧,我在这边等你。”

    不知不觉天亮了,祝涛回到树林依然把骨灰盒埋好,对马丽芳说:“我跟伯父伯母道下别就回了。”

    “准备怎么回?”

    “坐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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