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寻梦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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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农历正月初八。

    对中国上亿的打工族来说,这天是个出行的好日子。“要得发,不离八。”他们用了这虚幻的谐音,寄托着虚幻的发财梦。不少人相信,初八是个吉日,出门会给自己这一年带来好运程。

    不到春节的火车站,你就不知道中国的人多。不到火车站排队,你就不懂中国人为什么是“龙的传人”。不看看那些民工,你就不知道中国农民有多穷——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初八这天,湖南岳阳火车站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卷着无数的蝌蚪在那里浮游。广场上人声鼎沸,就像一片树林子里停歇着千万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喇叭声、叫喊声、汽笛声……汇成一锅粥在胡搅。人们有的蹲着、有的半躺着、有的斜歪着……有人抱着膀子在晃悠,那可能是偷儿;有神神秘秘的男女低声兜售着什么,那可能是“黄牛党”;有打牌的、假睡的、抽烟的、嗑瓜子的、看报的、胡侃的、发短信的……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过日子的中年夫妇紧盯着自己的孩子和行李包;年老和年幼的乞丐在人群里穿梭讨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神色:麻木、困惑、茫然、紧张、无奈、兴奋、期待、焦急、伤感、留恋、诀绝……每张脸上都掩藏着故事,每个故事又都有着“发财”的主题。随着列车汽笛的长鸣,不时有一排排的人站起来进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对着小喇叭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队伍,但还是拥挤不堪。人群起了骚动,值勤的警察便抡起警棍乱抽,混乱的队伍这才稍稍有了队形。一待进入站台,这些人便像溃堤的洪水涌向车厢,满站只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如同无数面战鼓在擂击。年老的被绊倒,小孩被扯得哇哇叫,行李多的跑得两眼翻白,年轻体壮的小伙横冲直撞像飞毛腿,千娇百媚的俏姑娘变成母夜叉。有伙伴先上车的,便从窗户里接同伴的行李,有丢失同伴的破着嗓子骂娘……那种混乱与慌切,活像在赶世纪末日的最后一趟列车——唯恐赶不上,自己就随着这个地球毁灭了!

    一声汽笛的长鸣,又一列火车南去了。还留在广场上的人们便骂骂咧咧起来:骂火车晚点、骂黄牛党、骂贪官污吏、骂黑心资本家、骂学校变成赚钱工厂、骂白衣天使变黑心魔鬼、骂土地被抢、骂农民不能多生名人和富人却多生……等车的烦燥变成了发不完的牢骚。但同时他们又知道,待真的上了火车又是一场人间炼狱的煎熬。

    吴文和叶岚、丽娟这时就在去广州的列车上。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连汗毛与汗毛都是犬牙交错地插着,密不透风。胖子的肌肉要挤进瘦子的肋骨里去,瘦子的躯干压得像面饼。个子小的猫在大个子的胳肢窝下,连转眼珠儿都没缝隙。大个子也讨不了好到哪去,平时身大力不亏,这时却受力面积庞大,只挤得张口伸舌,连气儿也吐不出,活像晾晒在沙滩上的鱼。最苦的是那些啤酒肚,恨不得拿刀把气给放了。于是就有人怪腔怪调地喊:不要挤我屁股不要挤我屁股,挤得我屁都放不出来啦!有人就回:那你就从口里放嘛!于是一阵哄笑。有人想换换姿势,刚把脚抽上来就插不下去了,只好金鸡独立式的站着——但腿并不怎么累,因为人被挤得悬了空。过道上、坐椅下全是人。有人内急,喊借道借道我要解手。就有人说:你解腿都不行!要命有一条,要道没门儿!内急的人只好手脚并用地从大伙儿身上爬过去——倒也没人找他什么麻烦!每个乘客都带着旅行包,有的就坐在着鼓鼓的蛇皮袋上,像根木塞嵌在方框里,一挣扎骨头就咯吱咯吱响。这时一个女孩在拼命敲打厕所的门,后来她就声嘶力竭,骂门里不肯开门的人,最后她哭了,怕是尿在裤子里了。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乘警,像一头蛮牛将身体乱撞,竟撞出一条缝来,他在厕所前扯起大嗓门猛嚷: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用枪打了!一边用双肘前后左右乱捅,又扫荡出一点空间,厕所门终于了挤开一点缝,乘警一瞄,里面竟然挤着五六个青年仔!那气就冲破了天灵感,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们躲在里面干屌呢?吃屎呀?!”

    一个黄发矮个青年哭丧着脸解释道:“外面挤得死死的,门打不开,我们怎么出得去呀?!”乘警一把扯住他,喝道:“都给老子死出来!想到厕所里享福,想得美!”

    都说茅厕的气味难闻,其实火车车厢里的气味比茅厕更难闻。汗臭屁臭鞋臭狐臭袜子臭脚丫子臭,烟味酒味烧鸡味面包味香水味还有从每个旅客身上发出的体味夹杂混和在一起,空气污浊得就像一条积年臭水沟,熏得人直想呕吐。窗外春意寒峭,不敢打开窗车透气,人们就像浸泡在臭水塘里,那滋味比死还难受。

    夜早经黑透了,列车在茫茫黑夜里风驰电掣,远远近近的流动的车灯在铁轨下方流过,俨然一道光河。偶尔有璀璨的广告牌兀立在空中,那是城市夜晚不败的灯火。

    这是一趟临客,遇站就停,遇车就让,有时一歇就是半个多小时,仿佛载不动车上人们太多的希望和劳碌奔波,急得人们直骂娘。吴文对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漠然,因为他知道,等火车一到广州,他的明天还不知在哪里。

    从岳阳到广州,竟走了三十多个小时。城市像只巨大的怪兽,一下子就把成千上万的人吞噬了。吴文和叶岚、丽娟站在广州火车站的广场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都起了一种浓浓的无所归依的茫然。

    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广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着铅雾。每隔四、五分钟头顶就有飞机“轰轰”地飞过,那机身大得像个小划子船,低得能用竹竿捅下来,这令从没出过远门的叶岚和丽娟十分惊奇,头仰得高高地看那飞机。吴文怕人笑话,就用手扯扯了她们,说:“把行李看好,小心被人抢了。”抬头看见火车站上“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八个大字,眼倏然湿了。怔了良久,便掏出手机给江城打电话,一听却是忙音,这才想起自己的是部二手水货,一出老家就打不通了。四处瞅瞅,发现火车站出口右边的小店里有电话,便叮嘱叶岚二人说:“你们别走动,我去那边打个电话就来。”

    在电话里江城告诉吴文,走到火车站对面的流花车站,坐到海都的客车,在南门检查站下,大约一点半钟左右到,江城在那里接他们。

    放下电话吴文吁了口气,问店主多少钱。

    “沙杀焖。”

    “多少?”

    “沙杀焖!”

    “请说普通话。”

    “三十块!”

    “什么?三十块?!”吴文以为自己听错了,打电话才不到三分钟。

    “三十块!”男店主正眼也不瞅他,漫不经心而又不容置疑地说。

    “你这不是敲诈勒索吗?”吴文气愤地说。

    男店主双眼一翻,气势汹汹地像头狼:“细仔,内讲么野?系晤系作死呀——?”

    吴文早就听说广州火车站治安极差,这些地头蛇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刚出门,还是不惹上麻烦为好。这样想着,就忍气吞声地付了三十块钱,回来跟叶岚她们说了,都挺不服气,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外来工嘛!吴文的书生意气就又犯了,找到在附近巡逻的一个警察投诉,没想到那位警察先生乜着眼对吴文笑道:“兄弟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分明是讥笑吴文没一点社会知识,倒把吴文弄了个大红脸,讪讪退了。

    到对面的流花车站要通过隧道,吴文走在里面,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地道战。

    在流花车站买了去海都的票,坐到车上,三个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叶岚和丽娟实在太困,不一会就睡着了,吴文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行李包——其实他的眼皮也像粘着膏药。

    从广州到海都全程高速,可也需要两个多小时。在路上,吴文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楼群和工厂,也看到了低矮破旧的土房。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块土地上,却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中国的政治家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吴文想。接着又自嘲地笑了,暗说自己一介草民,怎么生就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

    到海都的南门关检查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多钟,吴文走下车弯腰去取行李,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捂住他的眼睛,一个人压着嗓子说道:“小子,别动,拿钱来!”吴文的头一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叶岚惊喜地叫道:“江城,你这个死鬼,还吓我们呢!看我不打死你!”接着是一阵“卟通”、“卟通”的擂背声。吴文直起身,一看果然是江城,不禁喜出望外,两个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流下激动的热泪。

    江城和吴文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从小学到高中又一直都是同学,所以两个人好得像肩膀上多长了一个脑袋。1994年高考,江城考上了武汉大学,吴文却没有那么好运,高考前一场大病,差点把小命给送了,也把他的大学梦彻底葬送——家里本为他读书就已穷得揭不开锅,治病把能借钱的地方都借了,欠下一屁股债,没奈何,吴文只好含恨退了学。村支书见他是个人才,就把他安排到村小学教书,后来村支书的黑炭一样的女儿看上了吴文,便请人上门说亲。吴文一身穷硬骨,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这下可就得罪了村支书,随便找个茬儿,就把吴文从学校里给扒拉了下来。其实学校的情况早已每下愈况,吴文早想甩袖不干,但他咽不下这口气,跟村支书大吵了一通,就和江城联系好,寻梦到南国来了。

    叶岚、丽娟跟江城、吴文也是同村子里的。她们初中毕业,这在当地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跟大多数读过几句书的农村女孩一样,她们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生。每次进县城,看见城里同龄的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而自己却像丑小鸭,心中就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羡慕的同时又怨怨不平:同是人,凭什么城里的女孩比农村女孩过得好?!当得知吴文要出来打工,就软缠硬磨地跟着来了。她们要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从没有过的,它处处充满着活力与新奇,甚至刺激。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啊!

    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还是老乡加好友呢?正热闹着,忽听一个大嗓门说道:“小姐,我把你送到关内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送!”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紧张里透着几分慌恐。

    “不要紧不要紧!我把你送过去好了,很快的。”这男子操着湖南口音,不依不挠地说。

    吴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出租车司机紧追着一个拉密码箱的女孩。那女孩边走边回头地拒绝着,一不小心撞在了吴文身上。吴文灵机一动,说:“燕子,你怎么才来呀,都等你好半天了。”

    那女孩一看是个陌生人,一征之下旋急明白了,赶紧说:“不好意思,路上塞车就来迟了。”满脸通红。

    那拉客仔看他们有四五个人,知道不能得手,便悻悻地射口唾沫,愤愤走了。

    “谢谢!”这个女孩抹了抹头上的汗粒,吐出一口长气,说。当她的眼光罩在吴文脸上的一霎那,双瞳蓦然一亮,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的神色,头像枚睡莲垂了下去。

    “不用客气。”吴文的心也像遭了电击,他飞快地瞟了女孩一眼,却已把她的形象深深烙在了心里。

    这是一个二十三岁左右的姑娘,这时她淋浴在南国中午灿烂的阳光里,高挑的身材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桦,芳香四溢,蓬勃着青春特有的魅力。一张如圆月的脸上,镶嵌着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无有一丝人间烟火。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呈波浪型地披着,像一匹瀑布垂散在腰际,它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时颤出零星的反光,像是微风吹拂下风铃发出的碎音。

    “我叫婉雪。”女孩的脸依然浮着淡红,轻轻地对吴文说。

    “你好!我叫吴文。”吴文微笑着回道。

    “哦!”婉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回忆不起来。

    ……

    若干年后,当吴文和婉雪回忆起这段邂逅时,心中都回涌起幸福、甜蜜、伤痛……的滋味。这段记忆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尘封着,两个人都不轻易揭开厚厚的帷幕去打开时间的窗。然而它又像一只蛰伏的青蛙,不时蠢蠢欲动着,折磨着它的主人……

    几个人回到江城的租屋,洗漱过后,便一起到外面去吃饭。

    在饭桌上江城对好朋友吴文的命运连连叹息,说要是不生那场罪该万死的病,吴文考北大清华肯定不成问题,说不定早是一个名震文坛的青年作家了。比现在那些挂羊皮卖狗肉的作家……都高的去得多了。

    吴文不禁黯然神伤,唯有苦笑,因病辍学是他人生最大的痛。

    叶岚见吴文脸上一片凄楚,忙用脚在桌底下狠狠踢了踢江城,一边说道:“江城你还不知道啊,吴文早就是作家啦!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老家可有名气了!”

    “是吗?”江城既高兴又惭愧,借机举起酒杯,说,“来,为吴文的作家梦,我们干一杯!”

    “干!”四个年轻人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但吴文心中怎么也抹不去一种悲怆。他感到打工的前途一片茫然,就像巫山上弥漫着的浓雾。

    明天在哪里呢?

    谁也不知道。

    包括在江湖上驰骋了几年的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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