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

    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了下去，把远方的天幕染成了如血一般的火红。我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前走着。白天下的雨都积成一个个小泥坑，包裹着草原的热气蒸腾上来，为腿上的伤口涂上厚厚一层盐。我想趁着余晖多赶一程，但饥饿和灼人的伤口已使我虚脱无力。怀里的那半袋青稞面还在——

    那可是小李子拼了性命才保留下来的。才19岁的孩子呀，却永远地留在了莽莽无际的大草原上。

    伤口一阵撕心裂肺地痛，我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一丝绝望袭上心头。

    无情的草原，已使我们失去了好多同志，而我还活着。死亡变得不再可怕，如果我还能站起来，爬也要爬出草原；如果我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么我就又可以看到小李子了。黑暗吞没了天边最后一道余晖，我又看到小李子陷下去又挣扎着浮起来，用了最后的力气把这半袋青稞面扔了出来。慢慢地，沼泽漫过了他的胸，漫过了他的头，漫过了他绝望的双手。迷迷糊糊中，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摆弄我的伤口，哦，那是死神的手吧。

    “同志，同志！”轻声的呼唤伴着伤口的剧痛唤醒了我，我只觉得一股涩中微甜的液体流入口中，通过我红肿的喉咙，滋润我的心田。我贪婪地吮吸着，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同志，你好点了吗？”一张黑瘦、满是尘土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疲惫的眼睛，两瓣儿苍白干裂的唇。他慢慢地扶我坐了起来，手上拿着一把不知名的草根。“你的伤不轻啊！伤口已经化脓感染了。”我这才注意到伤口已包上了布片儿。“你是谁？”我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腰间的青稞袋。他四十岁光景，没有受伤，身边没有拐杖，看上去行动倒方便，只是嘴唇白得可怕，闪闪的镜片后面有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我……我是掉队的。”他低下了头。

    “逃兵！”我心头厌恶地浮上这个念头。我挣脱他，撑着要站起来，可我那不争气的腿又跪了下去。在长征中我见过许多战友，被饥饿、疾病、沼泽夺去了生命，谁都无法预料下一刻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在莽莽草原上，生命是最可贵的，因为它要为革命而延续、而存在，但生命也是最脆弱、最易放弃的，它要为革命而牺牲，为战友而舍弃。而苟延残喘地活着却是最令人唾弃的。我甚至为包了他的破布条而感到万分可耻。

    他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无言地扶起了我坐稳。他抱回一堆干草和枯木，燃起一丛篝火，将我挪到离火光最近的地方，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火苗上来回烤。

    “你要干什么？”我声嘶力竭地质问道。我不畏惧死亡，只是不愿我的鲜血沾到他的手上。“你忍着点儿，会很疼。”他头也不回地依1日忙碌着，过了一会儿，他过来揭开我伤口上的布条，沿着化脓发白的地方割下去。“啊！”我痛得昏了过去，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像要挣脱束缚直奔伤口而去。

    他的刀法很准，剜掉一块腐肉，又俯身用嘴一口一口地吸出脓血，突然，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但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依然麻利地在我伤口上敷上捣烂的草根，然后又缠紧布条。

    “现在，要看你的造化了。”他收拾完东西，往火里扔了一把干草。火苗马上蹿了起来，让我感到温暖了许多，我甚至能感觉到冻僵的血液在慢慢融化。我第一次沉沉地睡去，掉进了长久以来最酣甜的梦乡。

    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依然守在我的身边。地上放着一些草根，他把其中的一些捣碎，给我敷在伤口上，把另一些挤出水让我喝下去。我没有拿出青稞面，我宁愿饿死，也不想用青稞面养活一个逃兵、败类。而他总能找到一些吃的，有时是沼泽里的小鱼，有时是草丛里腐烂的兔子。“恢复伤口需要营养。”每次，他为我端上鱼汤或烤肉时总是这样说，但他却一口都不吃，只是嚼草根，喝雨水。好几次，他向我打听队伍的情况，我都缄口不语。他救了我的命，我应当感激他，但他对一个伤员的怜悯，能弥补他背叛信仰的罪过吗？谁知道这样一个经不起苦难考验的逃兵会不会因为一顿饱饭、一件暖衣就投降敌人背叛革命？我甚至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戒备与厌恶吧，他和我没有更多的话，只是独自对着残阳发呆。两天过去了，我的腿居然慢慢地好起来。我有些感激他，希望是自己想错了，但他那双始终躲闪我的眼睛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

    到了第三天，他意外地没有离开。表情有些异样，嘴唇如纸一样白，连黑瘦的脸上也蒙上一层蜡黄，一颗颗汗珠慢慢地渗出来。他艰难地说：“你的腿快好了，而我……”他痛苦地皱着眉，一丝血从嘴角渗出，后来越来越多，到最后就大口大口地吐血。我吓坏了，赶紧扶起他。“我的胃病是治不好了，而我不愿再浪费粮食，拖累同志，所以偷偷地跑了出来。我是……我是逃兵。”他不住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费力地指了指身后一大捆草根：“以后只有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血从他的嘴角不住地往外冒着，流过他苍白的手臂，浸透他胸前的衣襟，眼睛闪亮地凝望着我。我紧紧地捧着他的手，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的手慢慢地滑落，他在我怀中慢慢地变得冰凉。

    远方，火红的残阳在燃烧，而燃烧的仿佛正是他的鲜血。漫天的红霞如跳动的火焰，照亮他苍白的脸庞，照亮我的泪眼，照亮我的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