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

    夜半睡半醒着，那些雨点慌里慌张地落下来，噼里啪啦地闯入人混沌的梦境。

    雪总是汗涔涔地从床上惊起，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她大口地喘着气，怔怔地沉浸在刚才的梦里，睡梦中各种各样的刀子发疯地往她身上扎着，有时刀子又变成人，在追赶着她。她呆呆地坐着，分不清哪是梦魇哪是现实，梦中一个个熟识的人咋会变成一把把刀子？

    怔了一阵，雪叹了口气，像一条回到水里的鱼，在各个房里游窜着。

    雪在找那把菜刀。那把菜刀像一个巨大的泡泡破灭后消失在屋子里，一丝踪迹也寻不到。雪翻遍了家中的角角落落，她甚至翕动着鼻翼，企图从浑浊的空气中嗅出菜刀的踪迹。

    雪发誓一定要找出那把菜刀。

    雪是我的妈妈，我是雪十二岁的女儿团团。

    每天深夜，雪把家中弄得一团糟后白天她又重新收拾好屋子，让屋子里的一切变得有秩序，就开始絮叨着向我历数梦中的细节。她说团团，你困吗？奇怪，一到了深夜，我的瞌睡虫就没了。团团，你说，这平日一个个熟识的人咋会在梦里变成一把刀子？刀子有钝的有利的，刀子扎在皮肉里，像拉大锯一样，来回锉着，滋滋叫着……我真是老糊涂了，我咋给团团讲这种吓死人的噩梦呢。团团，你不会害怕吧。

    雪并不老，雪才三十出头。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夜晚降临，都市的霓虹灯闪耀时，雪待在自家的屋子里才会变得邋遢而潦草，像一块被扔在角落里蒙了厚厚灰尘的玉。

    我一丝儿也不感到害怕。我巴巴地睁着眼睛，黑暗中雪的噩梦却像花瓣一片片落在我身上。我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这几天，我也不停地做梦，我的梦也是各种各样的刀子，刀子最终却变成一只只虫子，虫子有黑的白的黄的蓝的，有大甲虫、瓢虫、七星虫、毛毛虫……它们上上下下在我全身蠕动着，一点点吞噬着身心，没有一丝疼痛，我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我一边回味着刚才的快乐，一边在雪的诉说中沉沉睡去。

    一到白天，雪就像变了个人，雪变得美丽而优雅，雪变得生动无比，雪精心打扮装饰自己。

    雪喜欢对着话筒或来客叙述着那天发生的惊险一幕。

    上周六，我是出门后半道上返回头的，我突然发现穿的衣服太艳了，穿这身衣服不适合去看望病人。姨妈特别讲究这个。一向拉着官架子离休的姨父已苦守了十年病床，熬得只剩下一缕游丝般的气息。

    我返回头打算换身衣服。

    站在家门前，我发现锁眼有些异样，一开始没敢往那方面想，小区是高档别墅区，小偷还真没进来过。那个锁眼怎么也插不进钥匙，我才确信锁被撬了，忙给物业保安部打了电话并报了110。

    保安和警察将各个出口堵住了，然后将屋里的贼逮了个准。我认出是住同一个别墅区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不到的男孩，据说却有好几年吸食毒品的历史，当初被人拉下水的。人瘦不拉叽的，皮耷在脸上，一双眼陷在眼眶里。我不忍再看第二眼，保安紧攥着男孩的胳膊，我老担心保安会掐断他的胳膊……

    雪一遍一遍对人叙述着这起入室盗窃案，雪美丽端庄。我看到一只只虫子在雪的脸上蠕动着，它们在吞噬着雪的表情。

    我在心里惨叫一声，像有一把真正的刀子戳在心上。我茫然四顾，我竟不知道那种痛来自何处。

    雪说，事后她才知道男孩盯上她很久，平日偌大的别墅就她和女儿住……她没理由不成为男孩打劫的目标。

    家中被翻得乱糟糟的，现金和贵重首饰却一样不少。那个男孩知道被包饺子后，将现金和首饰放回原处。雪后来发现厨房丢了一把刚买不久的菜刀。

    懂得菜刀下落的人——那个撬锁进屋后行窃的男孩在民警面前打死也不肯说出是他拿了菜刀。

    雪听人说贼进屋后一般会先拿到菜刀之类的凶器。

    病床上的姨父竟将这一缕游丝般的气息撑了近两个星期，才肯撒手西去。那个人室盗窃的男孩放出来没几天就因过量吸食毒品死了。雪对姨父的死没有丝毫伤心，但听到男孩的死讯雪竟呆了，脸上罩满了忧伤。

    一旦不再面对外人时，雪就疯狂地在家中翻箱倒柜地找，找那把去向不明的菜刀。

    有一天，雨过天晴，雪突然对我说，团团，那把菜刀找到了。雪说着松了口气，她看了看我，说团团，那把菜刀找到了，你不会再害怕了，你不会再做噩梦了吧。这些天我可被折腾得够呛。团团，瞧我们母女俩为了一把刀竟把日子过得乱糟糟的。

    我吃了一惊，一言不发地看着雪，我不明白雪为啥总认定我心里在害怕呢。

    雪突然拉起我的手，说团团，我带你去看那个藏刀的地方。你不会想到，男孩竟把冰冷的菜刀藏在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我和雪穿过客厅，穿过长廊，走进卧室，我看到寂寞空旷的床上摊开了一床温暖的棉被，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压在被面上，粉红色的被面上有好几只起舞的蝴蝶。这把刀从哪儿来的？这床绣有蝴蝶的被子我曾见雪翻动过好多次。

    我看到裹在冰冷的刀锋下的蝴蝶哭了。

    那天夜里，我的梦境也结束了。刀子不会再变成虫子，刀子和虫子远离了我。半夜醒来，我感到心中空空的，有一丝丝的失落。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像雪的噩梦，仍如同花瓣一片片落在我身上。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我突然哭了，我的眼泪顷刻间变成了无数的刀子虫子，在吞噬着我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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