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

    那是一个全民尚武的年代。电视剧《少林寺》《霍元甲》等一批武打片红遍大江南北，看得每一个人都攥着一股劲。

    村里有一个小孩，人长得瘦小枯干，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大家叫他“猴儿”。猴儿的爹，人们都管他叫“三寸钉”，原因是矮，有人就把电视里武大郎的外号搬了过来，有糟践他的意思。他也不恼，干笑两声，说，我更喜欢鼓上蚤呢！

    呸！对方不屑地喷他一脸的唾沫！

    晚上，猴儿就问他爹，鼓上蚤是谁呀？爹说，鼓上蚤时迁是《水浒》里的一个大英雄！喏——就爹这么高，轻功好得很！猴儿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问，爹，那你会轻功吗？你教我练吧！练好了我们好对付那些江湖恶人！

    爹说，好。爹把一个沙袋绑腿上，一跳一跳的，说，儿子，知道飞檐走壁是怎么练出来的吗？看好了！就这样——以后我把沙袋一取呀，就能上房了……

    真的吗？猴儿高兴起来……

    月亮趴在树梢上，听着院子里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

    猴儿的娘去世得早，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弱小，加上穷，父子俩在村子里便常常受到欺凌。

    但猴儿过得很快乐，他和爹一样，沉醉于功夫。爹告诉他，我们这个村子就是电视里说的江湖，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是江湖邪派，我们只要练好了功夫，早晚有一天会打败他们。

    每天晚饭后，父子俩先去村口王奶奶家看电视，回来后爹和猴儿就一起练功夫。练之前，爹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先问猴儿，今天谁又欺负你了？猴儿就一一地列举出来，村东的刘大牛，村西的小狗子，还有……爹说，好，今天你被欺负了五次，就在本子上画五道杠吧。猴儿就画，画完了交给爹，爹也画。画完，爹说，我们开始练功吧！

    有一阵子，电视里热播《射雕英雄传》。这天晚上，从王奶奶家看完电视出来，爹神秘地对猴儿说，儿子，今晚我们到外面去，我教你练蛤蟆功！啊！欧阳锋的蛤蟆功，那可是绝世功夫！猴儿兴奋得不行。夜色下，父子俩提着自制的灯笼，手里操着木棍，走在稻田边。这时的稻谷刚刚扬穗，微风吹过，送来阵阵清香。

    猴儿说，爹，你不是教我练蛤蟆功吗？来这里干啥呀？

    爹把一只手放嘴边，嘘！小声点儿，你听！

    四下里蛙鼓声声，奏着动听的乐响。猴儿脸上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田埂上，几只青蛙趴在那里，鼓着大大的腮帮子。猴儿认真地研究起来，蛤蟆功，把气运在肚皮上……突然，啪啪啪！几声脆响，田埂上的青蛙直挺挺地翻了白肚。爹把棍子扔一旁，拿出一个口袋，说，儿子，愣着干吗，快把青蛙捡进来呀！猴儿抬起头来，灯笼微弱的灯光打在爹的脸上，影影绰绰的。猴儿差点哭了，说，爹，你干吗把青蛙打死呀！爹摸摸猴儿的头，说，儿子，要练成蛤蟆功，不仅要看青蛙的动作，还要吃一些青蛙才行咧！猴儿说，我不吃不吃不吃！爹笑了，声音有一些沙哑，说，儿子，不吃你就练不成蛤蟆功了，那可是天下最厉害的功夫呢！

    第二天，望着桌上一盘青蛙肉，猴儿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爹不断地给他夹，说，儿子，多吃点儿，才能早一天练成蛤蟆功！猴儿试着把一块青蛙肉放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嚼，接着就加快了速度。猴儿说，爹，真香，比猪肉还香一就是没什么油！

    爹转过头去，使劲地擤了一把鼻涕。

    这以后，爹又带着猴儿练了不少的功夫，比如蛇拳、鼠爪、鱼摆、雀子腿。猴儿练得尽心尽力。但有一天，猴儿沉不住气了，问，爹，你教我练了那么多的功夫，你怎么不好好练哪？爹说，我也在练哪！猴儿说，爹老让我吃这些东西，说可以增加功力，爹你自己怎么不使劲吃呢？爹就笑，说，爹的功夫已经到家了，不用再增加功力。

    猴儿说，爹，你是天下无敌了吗？

    爹说，嗯。

    猴儿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收拾那些江湖败类呢？

    爹说，还没到时候。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转眼好多年过去。这一年，猴儿考上了中专，成为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子俩高兴得抱头痛哭。然后，爹说，儿子，还记得我们记在本子上的仇恨吗？猴儿说，我一天也没有忘记。爹打开一口木箱，抱出一沓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杠。爹说，这么多年的恩怨，也该有一个了断了。爹抱着本子往外走。猴儿感到心头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猴儿紧跟出去，顺手操起门后的扁担。猴儿说，爹，你忘了带武器！

    院子外有一块空地。走到那里，爹把那沓本子一扔，掏出了打火机……

    猴儿大惊失色，说，爹，你干什么！

    爹说，报仇雪恨。

    火光把爹的脸映得通红。

    猴儿说，爹，这么多年的仇恨和耻辱你怎么都烧了？猴儿跑过去抢火中的本子，爹一把推开了他。

    火光渐渐暗下去，爹拉着猴儿坐下。良久，爹说，儿子，忘记它吧——如果村子也算一个江湖的话，它太小了！

    那时，太阳快下山了，一抹余晖挂在天边，金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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