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伞·琥珀之恋-半只眼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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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伟哉

    一夫一妻两个人,应是四只眼,为何称半只眼夫妻?因男方双目完全失明,女方两眼只有极微弱的视力。七十年前,我小的时候,偏僻的乡村医药极缺,更没有西医的检查设备。这一对夫妻的女方,她的视力,到底是零点几或零点零几,无法得知。反正,同丈夫一样,她也得拄拐棍。也许,因为她还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出或感觉到一些大物象,例如道路和房屋的轮廓,出行时总是她走在丈夫前头;丈夫在后,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襟,一只手里的拐棍敲打着地面。他们走路的速度很慢很慢。她两只眼的视力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得健康人的一只眼。

    他们怎样结为夫妻,我不知道;他们的姓氏名字我也不晓得。那时我只有六七岁。我只知道他们是夫妻,与我外祖母家是一个村子的人。随母亲到外祖母家时,我还看到过他们住的地方,那是南堡村西头靠一堵高房墙的一间小平房,又低又矮,小门小窗,坐南面北。

    我记得这些,是因为他们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北庄村,有一回还到过我们家。

    我的家乡有一眼山泉,源自霍山,古称霍泉。霍泉流量颇大,形成两条清清的河流,灌溉面积达十万亩。所以人口密度大,村与村相距不远。近者几十米、百十米,远者二三百米。这一对盲夫盲妻的活动范围,就在附近这些村庄间,路,他们好像也走熟了。

    他们走来走去做什么呢?解梦,乡亲们又称之为“破梦”。

    那时,日本鬼子还在,据点碉堡很多。时常,半夜里,只要群狗乱吠,母亲就爬起来跪在炕角,双手合十然祷告;我说不出什么话,也听不清母亲的祷告词,但是也跟着坐起希求平安,怕日本鬼子突然袭击,杀人放火。

    在日本鬼子的残暴下,在那种紧张恐怖的社会氛围里,做噩梦,做怪梦,成为乡亲们相当普遍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现象。有一幕情景我至今记得,在村中心的水井边,一天早晨,好几个大娘大婶,不约而同地讲起自己近日做过的怪梦,荒诞、离奇,让人越听越心惊肉跳。而我的母亲,自从父亲作为抗日决死队排长被阎锡山军队杀害,就成了一个多梦者。不祥的梦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她总以为梦境是某种预兆。村里有一个老头儿,好像清朝末期一个什么军官,从马上摔下来成为残疾,每天扶一根木拐在门口孤坐,被认为是见多识广的人。母亲每每做了怪梦,就拉着我去向这个老人倾诉求解,用现在话说便是不自觉的“心理咨询”。

    有一天,母亲可能是做了比往常更怪更吓人的梦,她不是去找本村那个老汉,而是特意请来这一对盲夫盲妻,因为那个盲夫是方圆乡村著名的解梦人。岁月抹掉了我的记忆。我已不记得母亲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那个双目失明的男子说了些什么,对他的音容笑貌却印象深刻。他静静听过母亲的诉说,才讲出他的道理。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轻柔,总是满面和善的笑意。他的道理究竟如何,无由评价,反正母亲原先心事重重、忧愁凝滞的脸上,随着他的解释,渐渐有了笑容,有了光彩,显出精神松快。这个盲夫讲过之后,他的盲妻又玩了一个魔术似的表演:把一枚针头和一根线头含在口内,过一会儿拿出来,那线头居然穿进了针眼。这无疑使我们更惊奇快乐。为表达谢意,母亲高高兴兴做了一顿好饭请他们吃。

    那时在偏僻的乡村,虽无人明明白白讲心理学,乡民们实际上有自己自觉不自觉的心理调适活动。这一对盲人夫妻受欢迎受敬重,全在于他们善解人意,怀抱一颗良善之心,给心怀忧虑和困惑的人排忧解惑。也许,正因为他们自己是苦命人,才更理解别人的忧愁和苦恼。他们把噩梦怪梦解释成“无碍”和“吉祥”,让人们得到宽解和慰藉,让人们摆脱心理的阴影,在那个沉重苦难的时势里,用当今的话讲,实堪称良好的“心理疏导”。

    我上学转移过几个地方,从平川转到山区,一晃几年。好像是1948年5月我参军入伍前夕,忽一天在村道上,又碰到这一对盲夫盲妻。他们仍然拄着拐棍,而在前面给他们领路的,竟是一个蛮可爱的小男孩——他们有了一个眼睛明亮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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