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苏小暖。她向来是一个听话的人。
小时候,大人要她听话,要她不撒谎,她就听话,不撒谎。大人让她不要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她连自家东西也不随便吃了。上学时老师让她们做学生的不要轻浮,不要谈恋爱——这点她做得特别好,小男生根本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更别提要和她谈恋爱了一除了学习好以外,学校里的很多好事都有她一份。但凡有比赛,就一定要派她去,因为别人去,未必能拿第一名。她在小县城里也算一个小名人了,连教育局长都慈爱地和她握过手。这样的苏小暖,考上个大学有什么问题呢。
果然,她不仅考上了,而且还是个名牌大学,坐落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上海。
她上了大学,才发现周围的世界和她当初所想的有点不一样。因为,周围的女生都在谈恋爱。谈恋爱有谈恋爱的表现,没谈恋爱的有想谈恋爱的表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怪人。幸而,她很聪明,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大学四年她不徘徊,不迷惘,她拿“第一”的习惯没有改变。当别的同学毕业的毕业、找工作的找工作、散伙的散伙的时候,她呢,她第一名考了研,第一名读了博。好了,现在,苏小暖不再是那个苏小暖了,苏小暖是博士苏小暖了。
现在,她住在博士楼里,她的同学是博士同学。她身上的味道都是博士的味道。博士该是什么味道呢?她不知道。只是,当她转身走进博士楼时,后面常常听到有人哧哧地笑,他们笑什么她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她也不想去研究,因为这不是她研究的“课题”。她研究的课题不是这个,而是“俄罗斯文学”。这个课题够高深的,足够她研究一辈子的了。
她的导师叫李云婷,是一个不太像“导师”的女人。还没有老,还没有胖。第一次,苏小暖走进她漂亮的家时,她看着苏小暖,微笑着对她说:苏小暖,谈谈恋爱吧。
她惊异地望着李云婷,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有点明白了。自从昨天接到了白棉花的电话后,她突然全明白了。
白棉花是她唯一的一个女朋友。因为她觉得白棉花和她一样地有思想。她不喜欢的白棉花恰巧也不喜欢。尽管白棉花长相漂亮,但她同她一样地鄙夷男生们。男生们并没得罪过她,甚至在上学的时候有不少男生还疯狂地追求白棉花。但白棉花一个也瞧不上。
白棉花说:男人,年轻些的不懂事,不会爱。年纪大些的,总是有些脏。
苏小暖不明白白棉花说这话确凿的所指。等她逐渐长大些,逐渐从书上、从别人嘴里说出的一些事,觉得白棉花说得有道理。她也逐渐地明白了“脏”的词义。
大二时,她们学校调来了一个教哲学的小德老师。小德老师可能是个英国人,或者美国人,身上毛茸茸的。他的身体长得很强壮,像所有外国男人一样爱穿牛仔裤。像所有外国男人穿牛仔裤一样总是把自己的下身弄得鼓鼓囊囊。一次中午在饭堂排队打饭时,她排在了小德老师的前面,尽管当时人比较多比较乱,但她仍然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小德老师在她身后不停地拱动。他喘气的声音好像有些不一样,苏小暖回头看他,看到小德老师一张异样表情的脸,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件像秤砣一样的东西摩擦了两下。
苏小暖悲愤至极。她很想将自己打到的一碗热饭菜浇到小德老师的头皮上,但是,大二女生身上必备的矜持使她像风一样跑掉了。从此她就目以为聪明地领悟到了白棉花说的男人身上“脏”的含义。
昨天,她突然接到了白棉花给她的电话。白棉花大学毕业,现在在上海一家酒店。她已经一年没见过白棉花了。白棉花说:苏小暖,我要结婚了。说完,就呵呵地笑,好像有人挠她的胳肢窝一样。
挂掉电话之后,苏小暖去烫了头发,买了一件旗袍。晚上,她穿上旗袍,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镜子里的女人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完全是两个样子。她以为自己还是活泼的、年轻的,可没想到镜子里的女人却有些老气,整个人儿像是上了一层锈一样。这层锈遮住了她,使她看不到从前的自己。她记得从前的自己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的心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狠狠地疼了一下。她赶紧离开镜子,想想自己的思想。她的思想一向是她的骄傲。她想她的思想一定没有像容貌一样背叛她。她坐了很长时间,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她想啊想啊。无比的痛苦。因为,她哪里来的思想。如果从前那也算是思想。她的思想便是好好学习,考个第一。
可是,眼下,这个思想帮不了她像白棉花一样快乐。
婚礼上的白棉花真是愈发地美丽了,那一刻她就是人们所说的“女貌”,正幸福地依偎在“郎才”的身边,一副给天不换给地不换的样子。苏小暖穿着红旗袍,旗袍艳得像她才是新娘。只是,人们没有看她一眼,因为人们的眼都在看着新娘。
苏小暖坐在角落里,她的心本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她不高兴。她贪婪地盯着白棉花看着,好像她是下一个白棉花一样。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白棉花呢。导师李云婷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在这一刻不但不感谢她,心里反而一阵厌恶起来。她那么说,好像在嘲笑她,好像她谈不起恋爱一样。
可是,她们不知道。她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当初杨沪京子对她是何等地一往情深。他长得是如此的清瘦。两眼望住她时是如此的深邃、痛苦,她知道,那都是她不答应他的缘故。
她现在还记得杨沪京子给她讲过的一个笑话。杨说:中国人说话,很有意思。比如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快要撞到了,互相大叫:不好啦!不好啦!
真正撞着时,又说:这下好啦!
她当时听了,不禁莞尔一笑。这是中国人的幽默,她不知道身为日本助教的杨沪京子是否完全地领会。
其实这场爱恋连杨沪京子自己也知道很难圆满。他终于郁郁地离开了中国。那天是苏小暖送他上了飞机。她完全不像对方那么伤感。她从没有把自己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况且是个日本男人。
可是此刻,在上海的正午,苏小暖穿着红红的旗袍,烫着卷发,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上海的女博士,很像一个有些苍白的、神情郁郁的上海女郎。
天气有些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正午的阳光下,她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她现在什么也顾不得看,什么也顾不得想。
她的左手里执拗地握了一把瓜子,那是她从白棉花的婚礼上抓来的一把黑瓜子。在富丽堂皇的喜糖下面,她觉得黑色的瓜子是她现在苍黄寂寞的人生。
她从小喜欢嗑瓜子。她嗑瓜子嗑得很圆满,仁是仁,皮是皮,她希望她的人生也是如此。
可是此刻,她低下头,松开手,看到手上全是她的汗,她的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