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那不勒斯四部曲01-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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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奥利维耶罗老师那天从讲台上摔下来,颧骨碰到了桌角上,我以为她死了呢,就像我外公或者梅丽娜的丈夫那样,死在了工作的地方。我觉得莉拉要承担责任,她会被判处死刑。过了一阵子——我没办法说清时间长短,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两个人都消失了,老师和学生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很惊异,奥利维耶罗老师活着回到了学校,她开始照顾莉拉,而不是惩罚她,惩罚她才是正常的事情,但老师却一直在表扬她。

    这个新阶段始于莉拉的母亲赛鲁罗太太被叫到学校。有天早上,校工来敲门,通报莉拉的母亲来了。农齐亚·赛鲁罗马上就进来了,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她就像这个城区的大部分女人一样,整日都蓬头垢面,穿着拖鞋和旧衣服,但那天她是穿着节日(婚礼、圣餐礼、坚信礼和葬礼)的盛装出现。她一身黑衣,手上拿着一只黑漆皮包,高跟鞋让她浮肿的双脚很难受。她给老师带了两包东西,一包是咖啡,一包是糖,都用纸包着。

    老师很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她眼睛看着莉拉,她对莉拉的母亲,还有全班人说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都才上一年级,刚开始学字母和数字——从一数到十。我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我认识所有字母,能从一数到十,老师一直都在表扬我,说我字写得好,我总是能赢得三色奖章,那是老师自己缝的。然而让人惊异的是,莉拉让老师摔倒、进了医院,老师现在说班上学习最好的人是她。说她是最坏的学生倒是真的,因为她把蘸着墨水的卫生纸甩到我们身上。假如莉拉没有调皮,那老师也不会从讲台上摔下来,碰伤颧骨。而且,之前老师一直在用木棍惩罚莉拉,让她跪到黑板后面的地上。但现在作为老师,作为人,奥利维耶罗老师却非常欣喜,因为几天前,她很偶然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这时候她停了下来,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或者说她要告诉莉拉的母亲,还有我们:事实要比语言更能说明问题。她拿了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词(我现在不记得是哪个词,我那时候还不认字,因此我随便说一个词)——“太阳”,然后问莉拉:

    “赛鲁罗,这里写的是什么?”

    整个教室陷入了寂静,大家都充满了好奇。莉拉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像做了一个鬼脸。她侧过身去,整个身子靠在同桌的身上,她同桌满脸不悦。莉拉带着愠怒念道:“太阳。”

    农齐亚·赛鲁罗看着老师,她的目光不是很确信,甚至有点儿害怕。奥利维耶罗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莉拉的母亲没有和自己一样充满热情?老师不得不推测:农齐亚不识字,或者她不是很确信黑板上写的字是“太阳”,老师皱起了眉头。为了向莉拉说明情况,也为了表扬一下我们的这位同学,老师说:

    “很好!黑板上的确写的是‘太阳’。”

    然后她对莉拉说:

    “过来,赛鲁罗,来黑板这里。”

    莉拉很不情愿地走到黑板前,老师递给她一节粉笔。

    “你写‘粉笔’这个吧……”

    莉拉非常专注,颤巍巍,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分笔”。

    奥利维耶罗老师把这个词补充完整,赛鲁罗太太看到了老师的纠正,很沮丧地对女儿说:“你写错了。”

    但老师马上让赛鲁罗太太放心,她说:

    “没有,没有问题。莉拉的确应该练习一下,但她已经会读书写字了,问题是谁教会她的?”

    赛鲁罗太太低下了头,说:

    “我没教。”

    “在你们楼里,有没有人教她?”

    农齐亚很有力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老师带着一种真诚的欣赏,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问莉拉:

    “是谁教会你读书写字的?赛鲁罗……”

    莉拉只有六岁,那时她很瘦小,黑黑的头发,身上穿着深色的罩衫,脖颈处有一朵粉色的小花。她回答说:

    “我……”

    -7-

    按照莉拉的哥哥里诺的说法,莉拉大概是在三岁时,看着他的识字课本上的图片和字母学会了读书。他在厨房里做作业,妹妹总是坐在他身边,比他学得还快,还多。

    里诺要比莉拉差不多大六岁,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小伙子。在院子里和街道上玩游戏,他玩得特别棒,特别是抽陀螺,但说到读书写字,他不是那块料。他不到十岁的时候,父亲费尔南多就开始把他带到铺子里,教给他修鞋的手艺。那个铺子位于大路背面的一条窄胡同里。我们这些小女孩遇到里诺的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臭脚、旧鞋面和鞋胶的味道,我们都开玩笑地称他为“小鞋匠”。他很自豪自己的妹妹学习那么好,觉得自己也有一份功劳。但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过一本识字课本,也没有坐下来写过一分钟作业。因此说莉拉是从他的课本上学会认字是不可能的。莉拉的早慧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包鞋子的报纸。她父亲有时候会把那些报纸带回家,给家人读些有意思的新闻,莉拉因此才明白了字母的用法。

    无论是哪个原因,事实是这样:莉拉会读书写字了。在那个灰暗的早晨,老师向我们展示出了这一点,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那种虚弱感。从第一天上学开始,我就觉得学校要比我家里好,我感觉学校是整个城区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去学校,我都很激动,我上课很专心,非常认真地听老师的话,我学到了东西。我喜欢取悦于人,尤其是喜欢取悦老师。在家里,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几个弟弟也很爱我。问题在我母亲身上,我和她的关系不怎么样。我觉得,从我差不多六岁开始,她就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明白:在她的生命中,我是多余的。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尤其讨厌她的身体,她可能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她头发发黄,眼睛是蓝色的,体态臃肿,她的右眼歪斜,总让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里。她的右腿也不好使,她说那是一条“受挫的腿”。她走路一瘸一拐,步子让我非常不安,尤其是在夜里,她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去厨房,然后又回到房间。有时候,我能听到她用鞋跟猛踩蟑螂的声音,那些蟑螂是从大门底下进来的,我想象她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就像她生我气的时候。

    她一定很不幸福,家务让她很累,钱一直都不够花。她经常对我父亲发火,我父亲是市政府的门房,她冲着父亲大声嚷嚷,让他想办法挣钱,要不然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们经常吵架。我父亲即使在失去耐性的时候,一般也不会大声嚷嚷。我总是支持父亲,反对母亲,尽管父亲也会打母亲,有时候对我也很凶。在我上学的第一天,是我父亲,而不是母亲,对我说:“莱农奇娅,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我们供你读书,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如果你不是学习最好的,你就去工作吧!爸爸需要帮手……”这些话一直都让我很害怕,尽管这些话是父亲说的,但我觉得好像是母亲的提议,是她逼父亲说的。我答应父母会好好学习。在学习上,一切都很如意,老师经常对我说:

    “格雷科,你过来坐在我跟前。”

    坐在老师跟前是一项很大的特权。奥利维耶罗老师旁边总是有一把空椅子,她让那些学习最好的女生坐在那里,作为一种奖励。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被叫到她跟前。她总是用温暖人心的话激励我,说我的金发很漂亮,这样一来,我就想表现得更加出色。在家里,母亲正好相反,她总是在指责我,有时候近乎辱骂,让我渴望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渴望消失,让她找不到我。后来赛鲁罗太太来到班里,奥利维耶罗老师向我们展示:莉拉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不仅仅如此,她还经常叫莉拉坐在她身边,比叫我更频繁,这让我内心非常失落。现在事隔多年,我觉得很难清楚描述当时的感受,可能我和所有女生一样,觉得有些嫉妒。

    但可以肯定的是,正好在那个阶段,我开始产生了一种担忧:尽管那时候我的腿好着呢,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可能变成跛子。早上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我会马上从床上起来,检查我的腿。我特别关注莉拉,也许是因为她双腿很瘦,非常灵活,总是在动来动去,一刻不停,即使是坐在老师旁边的时候,她的脚也在踢来踢去,让老师很烦,很快就让她坐回座位。那时候我有一种信念:如果我一直跟着她的话,学她走路的样子,那刻在我脑子里我母亲的走路方式就不会威胁到我。我决定跟着那个女生,盯紧她,即使她会很烦,即使她会把我赶走。

    -8-

    也有可能这就是我应对嫉妒和仇恨、压制这些情感的方式,或者说那是对我的自卑和感受到的魅力的一种伪装。当然,我很容易就忍受了莉拉的霸道,还有她的欺负。

    除此之后,老师的态度也很明显,她的确经常让莉拉坐在她旁边,但她这样做好像不是为了奖励她,而是让她乖乖待着。老师还是继续表扬玛丽莎·萨拉托雷、卡梅拉·佩卢索,尤其是表扬我。她的表扬让我觉得自己熠熠生辉,变得更加守纪律,更加勤奋和敏锐。当莉拉不捣乱时,她很轻易就会超过我,奥利维耶罗老师先是比较节制地表扬一下我,然后会表扬莉拉。我觉得,如果萨拉托雷和佩卢索超过我,我会觉得非常沮丧;但如果莉拉超过我,我会默然接受。在那些年里,我最害怕的是在奥利维耶罗老师设定的等级里,我不是和莉拉排在一起,老师不再用骄傲的语气说:赛鲁罗和格雷科是最棒的。假如有一天她说:班里学习最好的是赛鲁罗和萨拉托雷,或是赛鲁罗和佩卢索,我可能会当场气绝身亡。因此,我用尽全力,不是想成为第一名——当时我觉得我不可能做到,而是为了不落到第三、第四名,或者最后一名。我学习特别努力,除了学习之外我还投身于很多艰难的事情,那些距离我很远的事情,就是为了跟上那个女生,那个可怕、耀眼的女生。

    莉拉对我来说很耀眼,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她只是很可怕。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因为校长的缘故——奥利维耶罗老师也是一个因素——莉拉是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城区最遭人恨的女生。

    校长会让每个班级进行竞赛,一年至少有两次,这样就能选出那些最出色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老师。奥利维耶罗老师最喜欢这种竞赛了,因为她一直和其他同事有矛盾,有时候简直都要打起来了。老师利用莉拉和我作为武器,证明她自己很厉害,证明她是我们城区最厉害的小学老师。因此她经常把我们带到别的班里,和其他孩子进行比赛,有男生班,也有女生班,有时候也是校长的意思。我通常是打前锋,探测对手的实力,一般我都能赢,但并不夸张,不会让别的老师和学生觉得丢脸。那时候我是一个梳着辫子的金发小姑娘,很漂亮,很乐于表现自己,但并不肆无忌惮,我很文气,招人喜爱。在背诵诗歌和口诀表、做乘除法运算、列举阿尔卑斯山山峰的名字方面,我最厉害。如果我获胜了,其他老师也会抚摸一下我的脑袋,那些学生也能感觉到我背诵那些东西费了很大劲儿,因此他们不会痛恨我。

    莉拉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小学一年级时,她就无人匹敌了。老师说如果她努力一点,就可以直接参加二年级的考试,不到七岁的她就可以跳级上三年级。之后,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莉拉可以心算很复杂的数学题;她听写的时候,不会出现任何一个错误;她和其他人一样,总是说方言,但如果需要的话,她会说一种书面的意大利语,有时候会用到一些很难的词汇——比如“积习”、“繁茂”、“欣然”。每次老师让她上场比赛动词时态和变位,或者做数学题,大家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进行比赛,一般都会群情激奋。对于任何人来说,莉拉都太过强大,而且她会毫不客气地大获全胜。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承认她的无敌,就是承认自己永远跟不上她,竞赛也没用;对于老师来说,这就意味着我们是很平庸的学生。莉拉的头脑反应太快了,她能捕捉到非常细微的东西,给人致命一击,她总是勇往直前,锐不可当。她总是穿得乱糟糟、脏兮兮的,她的胳膊肘和膝盖总是有伤疤,旧伤没有好呢,就添了新伤。她的大眼睛非常灵活,在给出精彩回答之前,总会眯成一条缝儿,她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幼稚,简直可以说有点非人类。她的每个动作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伤害她是没有用的,无论如何,她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对莉拉的仇恨是大家能感觉到的,我也能觉察到: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恨她,但是男生表现得更加明显。实际上,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奥利维耶罗老师喜欢把我们带到其他女生班里,挫败那些女老师和女学生。她最喜欢把我们带到男生班里,打击那些男老师和男学生。因为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我们的校长很支持后一种比赛。我甚至想到了学校的老师在我们的竞赛上押了钱,可能筹码很高,但也有可能是我夸张了,这可能只是一种宣泄的方式,打破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或者让校长把那些不够能干,不够听话的老师踩在脚下。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上二年级时,有天早上,奥利维耶罗老师把我们带到了四年级的一个班里,那是费拉罗老师教的班级,卖菜女人的淘气儿子恩佐·斯坎诺在那个班,还有玛丽莎的哥哥尼诺·萨拉托雷——我喜欢的男生。

    我们所有人都认识恩佐,因为他是一个老留级生。有好几次,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费拉罗老师在牌子上写着“驴子”,他被老师拽着,在各个教室示众。费拉罗老师头发花白,剪了板寸,他人又高又瘦,脸很小,满脸皱纹,目光犀利。尼诺呢,则是一个很乖的男孩,温和安静,也很有名,我很喜欢他。当然,恩佐在学习方面是负分,我们都躲着他,因为他爱打人。我们在学习上的对手是尼诺,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另一个对手——阿方索·卡拉奇,他是堂·阿奇勒的第三个孩子,非常整洁,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二年级学生,但他看起来比他七岁的实际年龄还要小。费拉罗老师把他也叫来了,这说明他更看好阿方索,而不是尼诺,尽管尼诺要比他大两岁。

    事先并没有约好把阿方索叫过来,这引起了奥利维耶罗和费拉罗老师之间的争议,但最后我们几个班合在一起,大家在一间大教室里进行比赛。老师考我们动词变位、乘法口诀、四则运算,先是在黑板上算,后来是心算。当时那场竞赛,有三件事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首先是阿方索·卡拉奇很快就超过了我,他不慌不忙,非常精确,即使是打败你,他也不会得意洋洋;第二件事情是尼诺·萨拉托雷,让人惊异的是,他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他看起来很迷糊,就好像听不懂两个老师的提问;第三件事情是莉拉似乎不情愿和堂·阿奇勒的儿子比赛,好像不在乎是否能赢他。到了心算的时候,竞赛开始变得激烈:加法、减法、乘法和除法。尽管莉拉不是很积极,有时候她不回答,好像没有听到问题,但阿方索开始出错,尤其是乘法和除法。这样一来,如果堂·阿奇勒的儿子输了,那莉拉也不怎么样,他们基本上是平局。但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有两次莉拉不回答,或者阿方索算错了,大家都能听到恩佐·斯坎诺充满鄙视的声音,他坐在教室后面,喊出了正确答案。

    这使学生、老师、校长、莉拉和我都很惊异:一个像恩佐这样懒惰、资质一般、爱耍流氓的学生,他的心算怎么可能比我、阿方索,还有尼诺都要厉害?忽然间,莉拉好像醒了过来,阿方索很快就出局了。在老师赞许的目光下,莉拉和恩佐开始决斗。

    恩佐和莉拉两人一直不分胜负,比分胶着良久。忽然间,校长直接越过老师,把卖菜女人的儿子恩佐叫到了黑板前,让他站在了莉拉旁边。恩佐对着他的几个喽啰干笑了一声,有些紧张,他来到了黑板前,站在了莉拉对面,阴着脸,很不自在。他和莉拉比的还是心算,难度越来越高。恩佐用方言说出答案,就好像不是置身教室,而是在街上,老师会纠正他的说法,但答案总是对的。恩佐好像胜利在望,他非常自豪,好像也惊异于自己的能力。后来,他开始失手,莉拉在最后关头好像彻底醒来了,她眯着眼睛,非常坚定,回答非常准确。恩佐最后输了,但他不认输,开始骂人,喊出很多脏话。老师让他去黑板后面跪着,但他不愿意去,老师用教鞭敲着他的脑袋,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处罚学生的角落。学校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从那时候起,那伙男生开始向我们扔石头。

    -9-

    那天早上她和恩佐之间的较量,在我们漫长的故事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莉拉就表现出一些很难描述的态度。比如说,我清楚地看到:莉拉可以自己控制才能的使用。她就是这么对待堂·阿奇勒的儿子的,她不仅不想战胜他,还算计好了沉默和回答的时机,让自己不被他打败。那时候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问,原因我都可以猜出来,她像我一样,她也知道不仅仅不能得罪堂·阿奇勒,也不能得罪他的家人。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那种夹杂着害怕、仇恨和顺从的情绪是从哪儿来的,那是我们的父母对待卡拉奇家人的态度,这种情绪也传递到了我们身上,这种感觉很明确,就像这个街区灰白色的房子,楼梯间传出的悲惨气味,还有街上的灰尘一样具体。

    尼诺·萨拉托雷没有回答问题,极有可能是为了让阿方索更好地表现自己。他只回答了很少几个问题,他那么英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睫毛很长,瘦弱而紧张,最后他彻底不回答问题了。为了继续爱他,我愿意认为事情就是这样,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怀疑:他选择闭口不言,就像莉拉一样吗?我不是很肯定。我输了,因为阿方索的确比我厉害。莉拉本可以很快打败阿方索的,但她选择了打个平手。尼诺是什么原因呢?我感觉有些混乱,甚至有些痛苦:不是他不行,也不是他放弃了,现在说起来,那是一种崩溃。他小声的嘀咕,苍白的脸色,眼睛里忽然出现的血丝,那么漂亮白皙,他苍白的面孔真让我难过。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莉拉也漂亮极了。通常我是那个漂亮女孩,她瘦巴巴的,像条咸鱼,身上散发着野孩子的味道。她的脸很长,太阳穴那里很窄,有两缕漆黑的直发垂在耳边。但当她决定甩掉阿方索和恩佐时,就像一位圣女战士一样被照亮,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情。我第一次想到:莉拉比我漂亮,我什么都比不上她。我真希望没人能发现这一点。

    但那个早上最重要的发现,是我们逃避危险的方式,逃避那些我们无法掌控、真实存在的危险。这个方法就是:我不是故意的。恩佐不是故意加入这场比赛的,他也不是故意击败阿方索的。莉拉有意击败恩佐,但她无意让阿方索出局,也不是故意让他丢脸,那只是必要的一步。这样做的缘由是我们确信:要事先规划好自己的行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就能预测后果。

    实际上,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措手不及。尽管我们都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像火山爆发一样降临到我们身上。阿方索比赛输了,流着眼泪回家了。他哥哥斯特凡诺那时十四岁,在肉食店里(之前是木匠佩卢索的铺子)当学徒,那家肉食店是他父亲的,但堂·阿奇勒从来都不到店里去。竞赛完的第二天,斯特凡诺来到了学校楼下,对莉拉说了很多难听话,而且还威胁了她,后来莉拉也回敬了一句,斯特凡诺把她摁到墙上,想捉住她的舌头,说要用针扎她的舌头。莉拉回家后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哥哥里诺,莉拉越说,里诺的脸就越红,眼睛亮晶晶的。后来,恩佐在回家的路上——他是一个人,那些乡下喽啰没和他在一起,他被斯特凡诺截住了,挨了很多耳光、拳头和脚踢。里诺呢,他早上去找了斯特凡诺,两人打了一架,他们势均力敌,基本打了平手。过了几天,赛鲁罗家的门被敲开,堂·阿奇勒的妻子玛丽亚大娘出现了,她对着农齐亚破口大骂。

    没过多久,在某个星期天的弥撒之后,费尔南多·赛鲁罗——莉拉和里诺的父亲,他是一个鞋匠,个子很小,很瘦,——怯生生地走近堂·阿奇勒,请求他的原谅,但没说明是为何。我当时没有看到,或者是不记得了,但听说鞋匠道歉的声音非常大,所有人都听见了,但堂·阿奇勒走到一边去了,就好像没有听到鞋匠对他讲话。没过多久,恩佐和莉拉相互扔石头,莉拉弄伤了恩佐的脚踝,恩佐打破了莉拉的头,我吓得大喊大叫。莉拉头发底下在滴血,她站了起来,恩佐从路堤那里过来,他也在流血。他看到了莉拉的样子,在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然后出人预料地哭了起来。没过多久,莉拉最爱的哥哥里诺来到学校,在校外打了恩佐一顿,恩佐根本无法还手。里诺年龄大一些,块头很大,理直气壮。恩佐挨了打,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喽啰,也没有告诉他父亲、母亲还有堂兄弟——他们都在乡下种菜,用小推车推到城里卖。到他这儿,整个冤冤相报就结束了。

    -10-

    头被打破之后,莉拉头上包着绷带,很骄傲地出去。若有人问她,她就会把绷带解开,给别人看那道黑色的伤疤,伤疤边缘有些发红,从发际线那里伸出来。最后,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如果有人盯着她看,看留在皮肤上的那道白色伤疤,她会恶狠狠地做个手势,意思是说:看什么看!关你屁事!她对我什么也没说,也从来没有感谢过我给她递石头,用围裙边儿给她擦流出来的血。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开始比谁胆子大,这已经和学校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了。

    我们经常在院子里见面。我们把各自的娃娃拿出来,假装在自己玩,假装无视对方的存在。后来我们就让两个娃娃一起玩,就好像看她们是不是很友好。那天我们坐在地下室的有破洞的通风口旁边,我们交换了娃娃,我拿着她的,她拿着我的。这时候,莉拉不动声色,把我的娃娃从通风口的破洞那里扔了下去。

    我感觉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觉得赛璐珞娃娃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知道莉拉很坏,但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么邪恶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我的玩偶是有生命的,地下室下面,居住着成千上万个凶残的动物,现在娃娃在下面,这让我无比的绝望。但在那时候,虽然我的眼里全是泪花,但我学会了一样东西——一样后来我非常擅长的本领,就是抑制我的绝望。莉拉用方言问我:

    “你不在乎吗?”

    我体会到一种极端的痛苦,但我觉得和她吵架,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两种痛苦让我喘不过气来,一个已经发生,就是我失去了玩偶,还有另一种可能的痛苦,就是失去莉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件事情,就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我的举动并不自然,我知道我在冒险,我只是把她的玩偶,她刚刚交给我的诺也扔到了地下室里。

    莉拉用很惊异的目光看着我。

    “你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我马上大声说,表面平静,实际内心极度恐惧。

    “现在,你下去给我捡回来。”

    “如果你把我的娃娃也捡回来。”

    我们一起下去了。那栋楼房的大门左边有一道小门通往地下室,我们知道那道小门。那道门很破败,其中一扇只有一个折页支撑着,门上有一根链条把两扇门锁在一起。门缝很宽,随便一个孩子都可以挤进去。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心怀恐惧,把门推开到我们能进去的宽度,我们的身体瘦小灵活,从门缝溜进了地下室。

    莉拉先进去了,然后是我。我们进去之后,下了五个石头台阶,进到一个潮湿的地方。路面的高度有一个很小的孔,有光透进来,但地下室里依然非常幽暗。

    我很害怕,想跟紧莉拉,但她好像很愤怒,一门心思地找她的玩偶,我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我听到鞋底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玻璃、石子还有虫子发出的声音。周围有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黑的、圆的、方的,有的是尖的。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有时候会落在一些物体上面,我看到破椅子、台灯支架、水果箱子、衣柜的架子和废铁。有一样让我非常害怕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张软塌塌的脸,上面有两个巨大的玻璃眼睛,下巴那里有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我看到这张脸挂在一个木质晾衣架上,表情很沮丧,我叫喊起来,指给莉拉看。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慢慢走近那个东西,小心地伸出手,把那个东西从晾衣架上拿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她把那个东西戴在自己的脸上,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到两只玻璃大眼睛,还有一张巨大的脸,眼眶里没有眼珠子,也没有嘴,只有黑色的长下巴,在她胸前晃荡。

    这个场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不是很确信,但那时候我一定是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她马上对我说,那是一张面具,只是一张防毒面具——她爸爸是这么叫的,他们家的储藏室里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她的声音有点儿回响,我还在发抖,吓得直叫,很明显地这让她很快把那张面具摘了下来,扔到一个角落里,一阵噼里啪啦。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里,可以看到面具扬起了很大的灰尘。

    我平静下来了。莉拉看了看四周,定位我们扔下蒂娜和诺的那个窗口。我们沿着粗糙、因潮气而结块的墙壁向前走,在黑暗中寻找,但我们的玩偶不在那里。莉拉用方言不停地说:她们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她用手在地上翻找,那是我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经过了漫长的几分钟。有一瞬间,我好像忽然看到了蒂娜,我心跳加速,伸出手去拿,但那只是揉成一团的报纸。她们没在这里——莉拉又说了一遍,她向门口走去。我觉得很茫然,我不能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继续寻找,但我也不想和她一起走开,因为没找到玩偶。

    她站在台阶上说:

    “娃娃是被堂·阿奇勒拿走了,他放到了一个黑包里。”

    就在那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堂·阿奇勒的声音,他像蛇一样,在那些说不上名字的东西中间爬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莉拉已经很灵活地从那道破门里钻了出去,为了跟上她,我只能放弃了蒂娜。

    -11-

    她说的话我都相信。我简直可以想象,堂·阿奇勒那难以描述的身体在地下隧道里跑来跑去,他双臂低垂,长长的手指,一手捏着诺的头,另一只手提着蒂娜的头。我非常痛苦。

    我得了生长热,好了之后又病了,反反复复。我的感觉功能出了问题,有时候我感觉周围的每样东西都加快了节奏,物体坚实的表面在我的手指下面变得柔软,抑或物体的表层肿胀,和内部剥离开来。我觉得我自己的身体摸起来也好像是肿的,这让我非常伤心。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圆得像球,手上长满了伤疤,耳垂就像熟透了的花楸果,手指上全是裂口,脚也肿得像圆面包一样。

    走在路上或是在学校里,我觉得空间也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自己被夹在了黑暗的两极中间:一边是地下的气球不断地膨胀,挤压着房子的根基,以及两个玩偶掉下去的地窖;还有一只气球从上面压下来,那是住在五楼的堂·阿奇勒,他偷了我们的娃娃。这两只气球的两边好像被铁栅栏卡住了,在我的想象里,这道栅栏斜穿过房子、街道、乡村、隧道、铁轨,从上下两侧挤压着这一切。我觉得自己,还有周围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起被夹在了铁栏里。我觉得嘴里很苦,一直觉得恶心疲惫,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越来越紧,我要被挤成一堆让人作呕的糊糊了。

    这场疾病很顽固,可能持续了好几年时间,一直快到青春期。我刚生病时,出乎我预料的是,出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

    我和莉拉还没去楼上找堂·阿奇勒,我还沉浸在失去蒂娜的痛苦之中。我很不情愿地出门,去给家里买面包,是我母亲打发我去的。那时候我正走在回家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零钱,生怕丢掉。我低着头,下巴抵着胸口在走路,我发现尼诺·萨拉托雷拉着他弟弟走在我后面。在夏天,尼诺的母亲莉迪亚让他出门时总是带着皮诺,那时候皮诺不到五岁,尼诺不得不时时带着弟弟。走到街角时,在距离卡拉奇家的肉食店不远的地方,尼诺一下子就赶上了我,但他没有超过我,而是挡住了我的去路。他把我推到墙上,空出来的那只手,挡在了我的前面,不让我逃走,另一只手拉着弟弟,他弟弟一声不吭,看着他的壮举。他气喘吁吁地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脸色苍白,开始时微笑着,后来变得严肃,最后又微笑了。他用学校里学到的意大利语对我说:

    “等我们长大了,我要娶你。”

    然后他问我,在这之前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

    他个子比我要高一些,很瘦,脖子很长,有点儿招风耳,他头发蓬乱,目光很有神,眼睫毛很长。他战胜了自己的羞怯,鼓起很大勇气向我告白,这让我非常感动。尽管我也想嫁给他,但我还是回答说:

    “不,我不能。”

    他惊异地张大了嘴巴,皮诺这时候拽了他一把,他跑开了。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我看到他都会绕开。尽管我觉得他非常帅,不知道有多少次,为了靠近他,我会接近他妹妹玛丽莎,只是为了和他们一起走回家。很明显,他选错了告白的时间,他不可能知道,我有多混乱,蒂娜的消失给我带来了多大痛苦,院子、楼房,还有城区都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总是远远看着我,有些胆怯。过了一阵子,他也开始回避我。有一阵子,他一定是担心我把他向我告白的事告诉其他女生,尤其是他妹妹。大家都知道,恩佐向糕点师傅的女儿吉耀拉·斯帕纽洛表白时,她就是这么做的。恩佐知道之后非常生气,在学校楼下和她大吵大闹,说她是个骗子,还威胁说要用刀砍死她。我本来也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最后我谁也没说。和莉拉成为朋友后,我也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慢慢地,我自己也忘了。

    等到过了一阵子,萨拉托雷全家搬家时,我才回想起这件事情。那天早上,卖菜女人阿孙塔的丈夫尼科拉出现在院子里,还有他们在城里卖菜用的那辆破马车。尼科拉宽脸,蓝眼睛,头发和他儿子恩佐一样,也是金色的。他除了卖菜,还会帮人家搬家。多纳托·萨拉托雷、尼诺,还有莉迪亚把所有东西都搬了下来,有各种各样的破玩意儿、床垫、家具,尼科拉把每样东西都放在马车上。

    楼里的女人,包括我母亲,听到院子里马车的声音,都从窗子探出头来看。我也去看了,大家都很好奇。好像国家铁路局给多纳托分了一套新房子,在国家广场附近。或者按照我母亲的说法,他们搬家是为了躲过梅丽娜的迫害,极有可能是他妻子强迫他搬家的,梅丽娜想抢她丈夫。我母亲总能看到事情糟糕的一面,这让我觉得厌恶。但事后我很快会发现,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她的那只斜眼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窥探街区的秘密。梅丽娜会是什么反应呢?我听到有人说,梅丽娜和萨拉托雷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被弄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梅丽娜在破口大骂时,有没有这种可能也会提到这件事情?

    那时候,所有女人——大的小的——都站在窗前,也许是为了和这家人挥手告别,也有可能是为了看那个丑陋、干瘦的寡妇发怒的情景,我看到莉拉和她母亲从窗子探出身。

    我在寻找尼诺的目光,但他好像在忙别的事情。就像往常这种时刻,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我觉得非常虚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形。我想,他向我告白,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在他离开之前,他要告诉我他的想法。我看到他忙前忙后,在搬装满东西的箱子,觉得很愧疚,我为自己曾经拒绝他而感到痛苦,现在他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最后,搬运家具和其他零碎物品的队伍停了下来。尼科拉和多纳托把绳子扔上去,把马车上的东西固定好。莉迪亚·萨拉托雷出来了,她一身节日的装扮,头上戴了一顶蓝色的草帽,推着一辆童车,里面是她的小儿子,旁边跟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玛丽莎和我差不多一样大,克莱利亚六岁。我忽然听到三楼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乎同时,大家都听到了梅丽娜的叫喊声,那是一种非常揪心的痛苦叫喊,我看到莉拉用手堵住了耳朵。这时候,传来了梅丽娜的女儿艾达悲痛的声音,她一直用悲痛的声音说:“妈妈,别这样!妈妈!”

    过了一会儿,我也把耳朵堵上了。这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东西从窗口飞了出去,出于好奇,我把堵在耳朵上的手拿开了,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梅丽娜并没有喊出什么话,而是不停地叫喊:“啊!啊!啊!”就好像受伤了一样。我看不见她扔东西的手臂或者手,只能看到铜锅、杯子、瓶子、盘子都从窗子飞了出来,好像它们是自己飞出来一样。路上的莉迪亚·萨拉托雷则低头疾走,她弯着腰,护着小推车,几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多纳托爬上马车,趴在了他的东西上,尼科拉紧紧拉着马嚼子,马蹄子不安地踢动着。从楼上扔下来的东西摔到了马路上,弹起来,在马脚下裂成碎片。

    我用目光搜寻着莉拉,看到一张和平时不一样的脸,她满脸迷茫。她应该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很快从窗前消失了。那辆马车出发了,马车是挨着墙走的。他们和谁都没告别,莉迪亚和四个幼小的孩子低着头,走向铁门。尼诺好像不想离开,好像那些易碎物品砸在地上,让他觉得挺遗憾的。

    最后,我看到从窗口飞出来一个黑影,那是一把熨斗,纯铁的那种:把手和底座都是铁的。还没有失去蒂娜的时候,我用母亲的熨斗和她做游戏,假装那是暴风雨中的一艘船。扔下来的那把熨斗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也像船,尖头朝下飞出来了,“咚”的一声,落在离尼诺几厘米的地方,在地上砸了一个洞,差一点——真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12-

    从来没有男生向莉拉表白,她从没说自己为此感到很难过。不断有男生向吉耀拉·斯帕纽洛表白,向我表白的人也很多。没人喜欢莉拉,首先是因为她瘦得像竹竿一样,脏兮兮的,身上总是有伤;其次是因为她嘴巴非常刻薄,总是给人起一些侮辱性的绰号,喜欢在老师面前炫耀自己丰富的意大利语词汇——很多没人知道的词汇。她一直和我们说一种粗俗的方言,夹杂着很多脏话,这扼杀了任何爱的萌芽。

    只有恩佐对她有所表示,假如那不算是示爱,那也可以算得上一种欣赏和尊敬的表示。那是恩佐把莉拉的头打破之后很久,在他向吉耀拉·斯帕纽洛示爱之前的事。我记得,当时我和莉拉走在大路上,他跟了上来,在我惊异的注视下,递给了莉拉一个花楸果花环。

    “干嘛啊?”

    “可以吃呀……”

    “生的?”

    “你可以等熟了吃。”

    “我不想要。”

    “那你就扔了吧。”

    恩佐说完就转身去干活了,我和莉拉笑了起来。我们很少说话,但每次一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先笑起来。我用满怀兴趣的语气对她说:

    “花楸果,我喜欢……”

    实际上我在说谎,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花楸果。花楸果还没成熟时,我觉得那种红里带黄的颜色很诱人,在太阳底下,它们的果实很绚丽;但果子在阳台上慢慢成熟时,就会变成褐色,很软,就像小小的烂梨子一样,皮很容易去掉,里面是颗粒状的果肉,味道不错,但看起来烂糊糊的,让我想起马路上被车压扁的老鼠,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我说那句话只是想试探一下莉拉,我希望她把那些花楸果递过来说:“你拿去吧!”如果她能把恩佐送给她的东西给我,我觉得那要比收到一件她自己的东西还让我高兴。但她没有给我,我还记得她把那些花楸果带回家,亲自在窗户上钉了一枚钉子,我看她把花楸果挂在上面,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13-

    恩佐没有再给莉拉送其他礼物。吉耀拉把恩佐向她求爱的事情弄得众所周知,他们吵架之后,恩佐就很少出现了。尽管他在心算方面非常厉害,但他不想学习,老师没有建议他参加升初中的考试,他也不觉得懊悔,反倒觉得很高兴。他注册了技工学校,实际上,他每天都在帮父母干活。他早上起得很早,和父亲一起去蔬果市场,或者是用马拉车拉着地里种的菜来城区卖,他的学习生涯很快就结束了。

    而我们几个呢,五年级快结束时,老师说我们是可造之才,可以继续学习。老师把我的父母、吉耀拉和莉拉的父母轮番叫到学校,告诉他们一定要支持我们继续学习,除了小学毕业考试,我们还要参加中学升学的考试。我费尽心机,想让父亲而不是母亲去学校和老师谈话。我母亲走路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总是怒气冲冲;而我父亲作为市政府的门房,懂得礼貌用语。但我的算计都落空了,后来是母亲去的,她和老师谈了,回到家时表情非常阴郁。

    “老师想要钱,她说那个考试很难,要孩子补课。”

    “参加这些考试有什么用呢?”我父亲问。

    “让她学习拉丁语。”

    “为什么?”

    “因为老师说她学得好。”

    “如果她学得好,那为什么还要上这些收费的课呢?”

    “这样一来,她的日子就好过些,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们讨论了很久。一开始,我母亲反对,我父亲不是很确定,后来父亲很慎重,开始支持我上学,母亲做出了让步,不像之前那么反对。最后他们决定让我参加考试,但是有言在先,如果我不是特别出色的话,就要马上退学。

    而莉拉的父母决定不让她继续上学。她母亲农齐亚不是很肯定,她想说服莉拉的父亲,但他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还扇了里诺一个耳光,因为里诺说这么做不对。莉拉的父母甚至不想去和老师谈,但后来校长叫他们去,农齐亚不得不去了。这个满脸惊恐的女人拒绝了奥利维耶罗的提议,老师有些不悦,但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老师拿出了莉拉写的精彩作文,还有解出的高难度算术题,甚至是课堂绘画。莉拉无论画什么,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她巧妙地模仿乔托的画法,她笔下的那些公主都很逼真:头发、珠宝、衣服和鞋子,都是在书上看不到的,在教区的电影院里也看不到。当她的提议被彻底拒绝之后,奥利维耶罗老师失去了耐性,她把莉拉的母亲拉到了校长跟前,就好像她是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学生。但农齐亚不能做出让步,因为她没有得到丈夫的许可,她一直不停地说“不”,直到自己、老师和校长都精疲力竭。

    第二天我们去学校时,莉拉用她通常的语气对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考试。”我相信她的话,禁止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用的,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她好像比我们所有女生都强大,她比恩佐、阿方索、斯特凡诺,还有她哥哥里诺都要强大,她比我们的父母、老师,还有可以把我们抓进监狱的宪兵更强大。尽管她外表看起来很脆弱,但是任何禁令在她面前都会失去效力。她知道如何跨越界限,但又不会真正承担后果,最后人们会做出让步。尽管很不情愿,人们还是不得不赞赏她。

    -14-

    去堂·阿奇勒家是被禁止的事情,但她一样决定去做,我跟着她去了。就是在那次,我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她每次违背常规,总会有让人惊异的结果。

    我们想让堂·阿奇勒把布娃娃还给我们。我们走上了楼梯,每上一级台阶,我都有转身跑回院子的冲动。我能感觉到莉拉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很欣慰地想:她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估计我没有勇气一直走到顶楼,其次,她通过拉我的手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我们并肩向前走,我走在靠墙的那边,她走在有扶手的那边,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汗津津的。我们走上了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了堂·阿奇勒家门前,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从耳朵里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我安慰自己,那也可能是莉拉的心跳声。从房子里传出声音,可能是阿方索、斯特凡诺或者皮诺奇娅的声音。莉拉默不作声,在门前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摁了门铃。很长时间都没动静,后来我们听到拖鞋的声音,是玛丽亚给我们开的门,她穿着一件褪色的绿色家居服。她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她嘴里的金牙亮晃晃的。她有些惊异,以为我们找阿方索。莉拉这时候用方言说:

    “不是,我们找堂·阿奇勒……”

    “说吧,什么事儿。”

    “我们要跟他说……”

    那女人喊了一声:

    “阿奇……”

    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从暗处走来一个非常粗壮的男人,他上身长下身短,胳膊也很长,到膝盖那里。他嘴上叼着烟,烟燃着,他粗声粗气地问:

    “谁啊?”

    “鞋匠的女儿,还有格雷科的大女儿……”

    堂·阿奇勒来到了亮光处,这是我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他身上没有矿石,也没有亮晶晶的玻璃片,他的脸是肉长的,脸很长,头发耷拉在耳朵上,脑袋中间光秃秃的。他眼睛很亮,眼里有血丝,嘴很大,嘴唇很薄,下巴很长,中间有个窝。我觉得他很丑陋,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丑。

    “说吧。”

    “布娃娃的事。”莉拉说。

    “什么布娃娃?”

    “我们的布娃娃。”

    “这里没有你们的布娃娃……”

    “您从地窖里拿了我们的布娃娃。”

    堂·阿奇勒转过头,对房子里喊了一句:

    “皮诺奇娅,你有没有拿鞋匠女儿的布娃娃?”

    “我没有。”

    “阿方索,你有没有拿?”

    传来一阵笑声。

    我不知道莉拉哪儿来的勇气,她非常坚定地说:

    “布娃娃是您拿走的,我们看到了。”

    这时候,他沉默了一下,问:

    “你说是我拿的?”

    “是的,您把娃娃放到了您的黑包里了。”

    那男人听到最后这句,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烦。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就站在那里,面对着堂·阿奇勒,莉拉用那种方式和他说话。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莉拉,我们能隐约看到他身后的阿方索、斯特凡诺和皮诺奇娅,玛丽亚在往桌上摆餐具。我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一个普通人,个子有点低,有点秃顶,四肢不是很匀称,但他是一个普通人,因此我时刻防备着他变形。

    堂·阿奇勒重复了一遍莉拉的话,就好像他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我拿了你们的布娃娃,我把娃娃放在黑包里了?”

    我感觉到他没有生气,而是忽然间变得很痛苦,就好像确认了一件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他用方言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明白。这时候,玛丽亚喊道:

    “阿奇,饭好了。”

    “我马上来。”

    堂·阿奇勒把一只大手伸向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我们的手握得紧紧的,觉得他肯定会掏出一把刀来,但他却拿出一只钱包,他把钱包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给了莉拉一些钱,我不记得数目是多少。他说:

    “你们拿去吧,去买布娃娃吧。”

    莉拉抓过钱,拉着我跑下了楼梯。他从护栏探出身子,喊了一句:

    “你们要记住,布娃娃是我送给你们的。”

    我一边防备着从楼梯上摔下去,一边用意大利语回答说:

    “祝您用餐愉快!晚安!”

    -15-

    过了复活节之后,吉耀拉·斯帕纽洛和我开始去老师家上课,为中学入学考试做准备。老师就住在圣家教堂对面,她的窗子对着花园,从那里可以看到茂密的田野,还能看到铁路上的一排电线杆。吉耀拉来我家窗户底下叫我,通常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喜欢上这种小课,我记得是一个星期两次。在上完课之后,老师总是会给我们吃些心型点心,让我们喝点儿汽水。

    莉拉没来过,因为她父母不愿意付钱给老师。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莉拉一直对我说,她要参加中学入学考试,要和我在一个班上课。

    “书怎么办?”

    “你可以借给我。”

    这时候,她用堂·阿奇勒的钱买了一本《小妇人》。她决定买这本书是因为她读过,而且非常喜欢。我们上四年级时,奥利维耶罗老师给我们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女生一些书看,分给莉拉的是《小妇人》,还附上了一句话:“这本书是大人看的,但对你来说很合适。”老师分给我的书是《爱的教育》,关于这本书,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在很短几天里,莉拉把《小妇人》和《爱的教育》都看完了,她说《小妇人》写得太棒了,《爱的教育》简直没法比。但我没时间读《小妇人》,我在设定的还书期限之前很吃力地读完了《爱的教育》。我读书很慢,到现在还是这样。莉拉把书还给奥利维耶罗老师时,她很懊悔没再看一遍《小妇人》,另一个遗憾是她没法和我交流,因为我没看过。一天,莉拉在路上叫住我,我们一起去池塘边,用一只金属盒子把堂·阿奇勒给我们的钱装起来埋在那里。我们拿了钱,到文具店里问老板娘约兰达那些钱够不够买本《小妇人》。那家商店的橱窗里一直陈列了一本《小妇人》,已经被太阳晒得发黄了。她说钱够了。我们一买来那本书,就一起在院子里看了起来,有时候是朗读,有时候只是默读。我们一起读了好几个月,看了那么多遍,后来那本书变得很脏,书脊脱落,书页散开,装订线也开了,但那是属于我们的书,我们非常喜欢它。那本书由我来保管,我把书藏在课本中间,因为莉拉觉得没办法把那本书放在自己家里,那段时间,他父亲一看见她读书就会发火。

    里诺一直是护着她的,谈到升学考试的问题时,他和父亲之间经常会爆发争吵。里诺那时候已经快十六岁了,脾气很大,他开始要求父亲给他付工钱,理由是:他早上六点起床,在店里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他要一份工资。但他的话让父母都很气愤,里诺有睡觉的地方,有饭吃,为什么还要钱呢?他的任务是减轻家里的负担,而不是从家里拿钱。但他一直坚持说,他那么卖命干活,一分钱都没有,这实在不公平。这时候费尔南多·赛鲁罗强忍着怒火,回答他说:“我已经付钱给你了,里诺,我把我的手艺交给你,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你不仅仅会学会钉掌、缝边、换鞋底,你爸爸会的所有手艺,迟早都要传给你,你很快就会学会所有技艺,做出一双完整的鞋。”但这种传授技艺的报偿方式让里诺很不满意,所以他们经常拌嘴,尤其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开始谈钱,然后为莉拉的事情吵架。

    “如果你付钱给我的话,我来供她读书。”

    “读书?为什么要读书,我读过书吗?”

    “没有。”

    “你读书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妹妹要读书?而且她还是女孩……”

    他们的争吵基本上以里诺挨一记耳光收场,尽管并非有意,但他对父亲总是表现得很失敬,里诺一般不会流眼泪,他总是恶狠狠地请求父亲原谅。

    父亲和哥哥争论的时候,莉拉一般会保持沉默。她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她对自己父亲的看法,我感觉我全身心地痛恨我母亲,从内心深处痛恨她,但她却不恨他父亲。她一直说父亲很好,说他算账时总是让她来算;她说父亲对别人说,女儿是整个街区最聪明的人;她说过命名日的时候,早上她父亲会亲自端一杯热巧克力,还有四片饼干到她床前。但真没办法,他就是不接受莉拉继续上学的事,因为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家里人口多,都靠一个小铺子养活,他有两个没嫁出去的姐姐,还有农齐亚的父母要赡养。跟他说上学的事情,就像对墙说话一样。莉拉的母亲也基本赞同她父亲的观点,只有哥哥的想法不一样,他站出来勇敢地和父亲做斗争。莉拉呢,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她总认为哥哥能赢,他会拿到工资,掏钱供她读书。

    “如果要付学费的话,他会替我付的。”她向我解释。

    她很确信,哥哥会给她买课本的钱,甚至是买钢笔、文具盒、水彩、世界地图、围裙和蝴蝶结的钱。她很爱自己的哥哥,她对我说,上完学之后,她想赚很多钱,唯一目的就是让她哥哥成为整个街区最有钱的人。

    财富成为我们小学那几年最关注的问题。我们谈论这个问题,就好像小说里描写的寻宝故事。我们说:发财以后,我们做这个,我们做那个。听起来好像财富就藏在街区的某个角落里,在保险箱里,一打开就会金光闪闪,就等着我们找到它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我们开始把财富和上学联系在一起。我们想如果自己努力读书,这样就可以写书,可以靠写书发财。对于我们来说,财富是一堆堆耀眼的金币,存放在无数箱子里,只要好好学习,写一本书,就可以得到这些财富。

    “我俩一起写吧。”莉拉有一次说,这个提议让我很欣喜。

    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能是因为她发现《小妇人》的作者挣了好多钱,她把赚的钱分给了家人,但我不敢肯定。我们商量了一番,我说我们可以在入学考试之后开始写。她表示同意,但她没能等到那个时候。我和斯帕纽洛下午在老师家补习,我忙于学习,而她却比较空闲,她开始一个人写了,没有等我,她要写一篇小说。

    她把写好的小说带给我看时,我有些难过,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压抑着自己的失望,表示很高兴。那是在格子本上写的十几页文字,折起来,用一个裁缝用的别针别了起来。在封面上,她用彩色笔画了画儿。我还记得那部小说的标题叫《蓝色仙女》,小说激情洋溢,里面有很多很生涩的词汇。我说她可以让老师看看,她不愿意,我再三请求她,她让我带给老师看,其实我不是很确信,但我点头同意了。

    有一次,我在奥利维耶罗老师家里上课,我利用吉耀拉上厕所的机会,拿出了《蓝色仙女》。我说那是莉拉写的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她想让老师看看。在过去的五年里,无论莉拉多调皮,老师都对她所做的一切充满热情,但那时候她只是冷冰冰地回答说:

    “你告诉赛鲁罗,让她好好准备一下小学毕业考试,不要在那里浪费时间。”虽然她留下了莉拉的小说,但她把小说撇在桌子上,看都没看一眼。

    老师的态度让我很迷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生了莉拉母亲的气了吗?她也在生莉拉的气吗?我朋友的父母没有付钱给她,这让她很窝火吗?我不明白。几天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有没有看《蓝色仙女》。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语气——非常隐晦,就好像只有我们俩才能真正理解——回答我:

    “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格雷科。”

    “是的,罗马帝国的平民,当时有庶民的民权保卫者。”

    “当庶民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是的。”

    “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你不要管赛鲁罗了,为你自己考虑吧。”

    关于《蓝色仙女》,老师一直什么也没有说,后来莉拉问了我两次,最后不了了之。她有些沮丧地说:

    “我一有时间,就重新写一部小说,之前写得太糟糕了。”

    “写得很好啊。”

    “写得太恶心了。”

    但她不再那么活跃,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有可能她意识到,奥利维耶罗已经不再表扬她了。有时候莉拉表现得过于优秀,甚至让老师很烦。

    每次竞赛的时候,莉拉还是胜出的那个,但不像之前那么肆无忌惮。在竞赛结束时,校长会考考我们几个没被淘汰的人——也就是莉拉、吉耀拉和我,校长亲自出题,难度非常高。吉耀拉和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但没有做出来。莉拉是最后一个投降的,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一种羞怯的语气——一种不常见的语气,说她解不了这道题,题目本身可能有问题,但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奥利维耶罗老师破天荒地教训了她一通,她看着莉拉站在黑板前,手上拿着粉笔,非常单薄、苍白,说了一连串非常刺耳的话。我觉得很难过,我受不了莉拉下嘴唇颤抖,快要失声痛哭的样子。

    最后,奥利维耶罗冷冰冰地总结道:“当你不会做一道题时,你不能说这道题出错了,而是要说:‘我解不出来。’”

    校长一句话也没有说,在我的记忆里,那天就这么结束了。

    -16-

    在小学毕业考试之前,莉拉促使我做了一件事情,一件我一个人永远也没勇气做的事:我们决定逃学,走出我们居住的城区。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记事以来,我从来都没有远离过我家住的那栋五层的白色楼房,没有远离过院子、教堂和小花园,也从来没想到过远离这个城区。有火车不断经过这里,也有很多汽车和卡车经过大路。记忆里,我从来都没问过父亲或者老师:这些汽车、卡车,还有火车开往哪里?它们去哪个城市?哪个世界?

    莉拉对于外面的世界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但那次出行是她策划的。她让我告诉我母亲说,我们所有女生放学之后都会去老师家参加期末的聚会。尽管我提醒她,老师从来都没有邀请过所有女生去她家里参加过什么聚会。她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要这么说。这件事情很特殊,我们的父母不会厚着脸皮,问学校有没有这回事。我像往常一样相信了她的话,就按她教的对我家人说了,我家里人都相信了,不仅仅是父亲和弟弟,连我母亲也信了。

    出行前一天晚上,我激动得无法入睡。这个城区外面是什么,在我熟悉的这个区域之外会有什么呢?我们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很多树木,零星的几座建筑,还有闪闪发光的铁轨。在我们前面,大路另一边有一条沿着池塘的路,坑坑洼洼的。从小区门出去,在广阔的天空下,右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里一棵树也没有;左边有一条隧道,有三个出口。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我们一直走到铁轨那里,穿过一些低矮的房子、凝灰岩墙,还有浓密的树林,就能看到维苏威山,那是一座火山,一座蓝色的山脉,有一高一低两个山顶。

    我们将要看到的情景和每天眼皮底下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或者说和我们爬上山丘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这让我们很振奋。学校的课本上通常详细地描述了一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让我们很激动。莉拉说,在维苏威火山方向有大海,里诺去过那个地方,他说那里的海水是蓝色的,波光粼粼,非常漂亮。尤其是夏天周末的时候,冬天也一样美,他和朋友一起去那里游泳,他答应带她去一次。当然,里诺不是唯一见过大海的人,还有其他我们认识的人也见过大海。有一次,尼诺·萨拉托雷和他妹妹玛丽莎提到过大海,对于他们来说,大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时不时去海边吃牡蛎和其他海鲜。吉耀拉·斯帕纽洛也去过那里,吉耀拉、尼诺和玛丽莎都是幸运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母会带他们到很远的地方去散步,不只是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园里走几步而已。我们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没时间,没钱,也没有那个意愿。说真的,我好像隐约记得大海的蓝色,我母亲说在我小时候她带我去过,她那时候去海边做沙浴,治疗那条有毛病的腿。但我都不怎么信母亲的话。莉拉说她没见过大海,不知道海是什么样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就这样,她打算和里诺一样去看海,她决定一个人动身去看海,她说服我陪她去,我们第二天就走。

    我起床很早,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像要去学校一样,我把面包泡在热牛奶里,带着书包和围裙。我像往常一样在大门口等莉拉,只是我们没有向右边走,而是穿过大路,往左向隧道方向走去。

    那时候虽是清晨,但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底下,有很浓烈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我们穿过高大的灌木丛,走上了那些我们不熟悉的小路,向轨道走去。我们到了一根电线杆那里,把上学穿的围裙脱下来放进书包,然后把书包藏在灌木丛里。我们向田野走去,我们对那片田野倒是很熟悉,非常激动地顺着一条斜坡跑了下去,这条坡通往隧道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隧道口非常黑,我们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我们手拉手走了进去。那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出口那里的光亮好像距离我们很远。后来,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隧道的黑暗,我们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响亮,还看到隧道墙壁上有一道道水流下来,亮晶晶的,地上有大片积水,我们走得很小心。这时候,莉拉大叫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好像炸开来一样,回声很大。接着我也喊了一声,也笑了起来。这段路我们一直在大喊大叫,有时候一起喊,有时候各自喊:又笑又叫,又叫又笑。我们很高兴听到自己的叫喊产生的回音,紧张的心情得到了缓和,我们开始了旅行。

    我们的时间很多,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家人谁也不会找我们。当我想到自由的美好时,我就会想到这一天的开始。当我们从隧道里出来,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望不到尽头。里诺之前告诉莉拉,走完这条路,就会到走到海边。我内心充满了进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和我下到地下室,或者爬上堂·阿奇勒家的楼梯感觉完全不一样。那天有云,太阳不是很烈,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我们沿着一条倒塌的墙壁向前行走,墙上长满了野草,路边有一些低矮的房子,我们听到有人说话,说的是方言,有时候也能听见喇叭声。我们看见一匹马嘶叫着从路边跑下来,穿过马路;我们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在用篦子梳头,把头发里的虱子篦出来;我们看到一帮流着鼻涕的小孩在路边玩,他们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凶恶地看着我们;我们还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穿着背心,他从一个房屋摇摇欲坠的院子里出来,解开裤子,对我们露出他的阴茎,但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恩佐的爸爸堂·尼科拉有时候会让我们摸他的马;我们院子里的小孩也很凶;还有堂·密密那个老东西,每次我们从学校回来,他都会当着我们的面,把他那个让人恶心的玩意儿暴露出来。我们在那条大路上走了至少三个小时,我觉得看到的东西和我们每天面对的现实没有什么差别。我感觉到带路不是我的责任。我们手拉着手,并肩向前走,但对我来说,就像莉拉走在我前面十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我已经习惯于跟着她,我确信她比我强,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她知道去的路,来回所需要的时间,还有到海边的路程。我觉得她脑子里已经算计好了,周围的世界永远不会打乱她的计划。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

    后来我们累了,又饿又渴,这是我们预料之外的事。莉拉走得慢了下来,我也慢了下来。有两三次,我发现,她好像很懊悔让我做了这件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发现她一直向后看,我也向后看。她的手开始出汗,我们离开那条隧道很长时间了,已经看不到隧道了,那是我们城区的边界。现在,眼前的路开始变得非常陌生,不断地向前延伸。人们好像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变得荒凉:有丢弃的破桶、烧过的木头、汽车的骨架,还有断了辐条的车轮、破烂家具和生锈的铁器。为什么莉拉要看着四周?为什么她不再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天空一开始很高远,现在好像阴沉了一些。我们的身后变得黑压压的,天上有大片厚重的乌云,就好像被树木和路灯支撑着。在我们前面,还是明亮的日光,但那片发紫的阴暗好像要把这道光吞没,能听见远处传来雷声。我很害怕,但最让我害怕的是莉拉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种表情。她张着嘴,眼睛瞪得很大,很焦虑地看着前后左右,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了。我心想,有没有可能她也害怕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开始落雨,雨滴落在大路的灰尘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泥点儿。

    “我们回去吧。”莉拉说。

    “那大海呢?”

    “太远了。”

    “家呢?”

    “也很远。”

    “那我们还是去看海吧。”

    “不行。”

    “为什么呢?”

    我从来都没见过她那么焦虑,有什么事情让她欲言又止,她无法决定是否告诉我,拉着我就回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继续走下去呢?我们还有时间,大海应该已经不远了。假如要下雨的话,无论是向前走还是回家,我们都一样会被淋湿。这种分析问题的方式是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那么想。

    一道紫色亮光劈开黑色的天空,雷声更大了。莉拉拽了我一下,我不是很确信地向我们城区的方向跑去。起风了,雨滴越来越密,几秒钟之内就成了瓢泼大雨。我们俩都没有想到找个地方避雨,而是很茫然地在雨中奔跑,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们光脚穿着旧鞋子,脚下已经变得泥泞湿滑。我们跑得喘不上气来。

    后来我们跑不动了,就慢下来。电闪雷鸣,大路两边流淌着雨水,卡车飞速地开过,声音很大,扬起一阵阵泥水。我们走得很快,内心很慌乱。那天先是瓢泼大雨,后来是小雨,雨停了,天空是灰色的。我们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充满惊恐。我们重新经过隧道,爬上山坡,那些落满雨水的灌木丛掠过我们的身体,让我们浑身颤抖。我们找到了书包,把干围裙穿在湿漉漉的衣服上面,朝家里走去。我们的眼睛一直看着脚下,莉拉没有拉我的手,气氛有些僵。

    我们迅速发现一切都超出我们的计划。放学的时候,乌云密集,我母亲拿着伞来到学校,想送我去参加老师家的聚会。她发现我不在学校,而且也没有什么聚会,找了我好几个小时。我远远看见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马上从莉拉身边跑开,我希望母亲不要怪罪莉拉,就跑向了母亲。没等我开口,脸上就劈头盖脸地挨了耳光,母亲还用伞打我。她大喊大叫,说下次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杀了我。

    莉拉满不在乎,因为她家里谁也没有发现。

    晚上,我母亲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教训我。父亲有些恼火,但他不想打我,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先是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后来他很生自己的气,就打了我一顿。整个晚上,我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本来是去海边的,但是我们没去成,我白白挨了打。后来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神奇的转变:尽管天开始下雨,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觉得自己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去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的东西,这让我忘记了所有担忧;但莉拉却反悔了,那是她的计划,下雨之后,她放弃了大海,决定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区。我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第二天,我没在小区门口等她,一个人去上学了。我们在小花园里见面,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青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耸了耸肩膀,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

    “他们打你啦?”

    “那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还让你去上拉丁语课?”

    我很不安地看着她。

    她拉着我去远行,心里其实是希望我父母惩罚我、不让我上中学,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说,她急匆匆把我带回来,是为了避免我遭受惩罚?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时候,都想到了这两种结果?

    -17-

    我们一起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当莉拉看到我还要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就马上失去了劲头。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异的事情:在这两场考试中,我所有课程都是满分十分;而莉拉的小学毕业考试,其他课程都是九分,算术得了八分。

    她没有对我说任何不满或者愤怒的话。她开始和卡梅拉·佩卢索来往甚密,卡梅拉是那个赌钱的木匠的女儿,就好像对她来说,有我做朋友还不够。我们迅速结成了三人团体,在这个团体里,我在学校考试是第一名;但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位子很靠后,几乎总是排在第三位。她们俩一直在说话,开玩笑,说得准确一点,是莉拉在说话、开玩笑,卡梅拉在兴致勃勃地听。我们在教堂和大路中间散步时,莉拉总是走在中间,我们走在两边。如果我察觉到莉拉距离卡梅拉近一点,我会很痛苦,想马上回家。

    在最后一个阶段,莉拉看起来很茫然,像是中暑了。天气很热,我们时不时用喷泉把头发打湿。我记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全是水,她还是不停地说第二年我们一起上中学的事情。那是她最爱谈论的话题,她谈论这些时,就好像在谈论她要写书发财一样。当她谈论中学时,一般都是对着卡梅拉·佩卢索说的,卡梅拉小学毕业考试每门课程都得了七分,她没参加升中学的考试。

    莉拉特别擅长讲话,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来的学校和老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也让我很担忧。一天早上,我打断了她:

    “莉拉,你不能去上中学,你没参加考试。你和佩卢索都上不了中学。”

    她生气了,她说无论考不考试,她都会去的。

    “卡梅拉也去吗?”

    “她也去。”

    “不可能。”

    “你就等着瞧吧!”

    我的话可能让她很受震撼,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谈论我们将来一起上学的事,变得沉默了。最后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开始折腾她的家人,说她想学拉丁语,就像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一样。她尤其是生里诺的气,因为他答应帮助她,却没有做到。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她变得很不讲理,很蛮横。

    夏天来了,她开始用一种很难形容的态度对待我。我看得出她很焦虑,和以前一样有攻击性,我很高兴,因为我了解她,同时我也感觉到,在她那种惯用的方式背后隐藏着痛苦,这让我很难受。她很痛苦,我不喜欢她痛苦。我更喜欢那个和我不一样的她,那个不会有焦虑的莉拉。我发现她的脆弱之处,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暗地里转化成了一种优越感。一有机会,尤其是卡梅拉·佩卢索没和我们在一起时,我就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我的成绩比她好,我要去上中学了,她却不能去。我不再跟在她后面,而是超越了她。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成功。我能察觉到她比之前更刻薄,不仅仅对我,而且是对她的家人。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她的叫喊声从窗口传了出来。她在骂人,比骂街还难听,还伤人。我听到她那样骂人,想到了规矩和尊敬,我觉得她不应该那样和大人说话,包括和她哥哥。她的父亲费尔南多只有五分钟耐心,之后会发怒,就像其他父亲一样。如果莉拉不惹他的话,他是一个热情、客气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鞋匠。他长得像一个叫兰道夫·斯科特的美国演员,但毫不精致,要比那个演员粗糙得多,他不会穿浅色衣服。他留着大胡子,黑色的胡子一直长到眼睛下面;他的手很宽大,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污;他很爱开玩笑,有时候我去莉拉家里,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我的鼻子,假装把我的鼻子揪下来了,他想让我相信他偷走了我的鼻子,鼻子在他的手里挣扎,想回到我脸上,我觉得非常好玩。但假如里诺、莉拉,或者其他孩子让他发火了,从路上都能听见他怒吼的声音,这让我也很害怕。

    在炎热的季节,我们在外面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一天下午,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次莉拉没出现,我在窗下叫她,他们家住在一楼。我大喊着:“莉拉!莉!莉”我的声音和费尔南多,还有他妻子的叫喊声融为一体,中间还夹杂着我的朋友莉拉倔强的喊声。我听得非常清楚,正在发生一件我非常害怕的事情,从窗口传出撕心裂肺的那不勒斯方言,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表面上听起来,这和我们家发生的争吵没什么差别,我母亲因为钱不够用而发火,我父亲因为母亲已经把他的工资花了大半而愤怒。我父亲发火时会控制自己,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怒火,他会压抑自己的声音,尽管他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发红。费尔南多则会大声嚷嚷,摔东西,愤怒会越烧越旺,停不下来,如果他妻子尝试阻止他,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尽管和妻子无关,他也可能会动手打她。实际上,他们家的争吵和我们家的没什么本质差别。我还是在叫莉拉,我想把她从那场充斥着叫喊、咒骂和破坏的暴风雨中拉出来。我大声喊道:莉拉!莉拉!但她没听到,还在和她父亲争吵。

    我们当时十岁,已经快过十一岁生日了。我变得越来越丰满,莉拉还是小个子,非常瘦弱、轻盈。忽然间,争吵声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我看到我的朋友从窗子飞了出来,经过我的头顶,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我顿时目瞪口呆。费尔南多从窗子探出头来,还继续在痛骂女儿,是他把莉拉扔出来的,就像扔一件东西。

    我恐惧地看着她,她试着站起来,做了一个近乎开玩笑的鬼脸,说:“我没事。”

    但她在流血,她的一条胳膊摔断了。

    -18-

    对于蛮横不听话的女儿,父亲可以随意处罚。经过那件事情之后,费尔南多变得更阴郁,比平时更加努力工作。整个夏天,有时候我、卡梅拉和莉拉经过他的铺子门口,里诺看到我们,总是会很热情地给我们打个招呼,但是鞋匠费尔南多——女儿手臂上还打着石膏——他眼睛都不抬一下,能看出来其实他也挺难过的,但和发生在这个城区的暴力事件相比,他施行的父亲的暴力算不了什么。在索拉拉的酒吧里,天气炎热,男人们赌输了钱,加上喝多了,有时候会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失去了一切希望,同时也没有一分钱),就会开始斗殴。西尔维奥·索拉拉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他很壮,肚子很大,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额头。他柜台后面有一根黑色大棍。如果有人没付钱,或者不想按时还账,说话不算数,那根大棍会毫不犹豫地打在他头上。通常,他的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和米凯莱也会出来帮他,他们和莉拉的哥哥年龄相仿,但他们下手比父亲还狠。有人打人,也有人挨打,有些男人窝一肚子火回到家里,因为他们输了钱,喝了酒,欠了账,还不上钱,挨了打,家里人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动手,就是这样一个死循环。

    在这个漫长的季节里,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不安的事情,对莉拉的震撼尤其大。堂·阿奇勒,可怕的堂·阿奇勒,在八月的一天下午被杀死在自己家里,那天很意外地下了一场雨。

    他当时在厨房,刚刚打开窗子,想让雨后的凉风吹进来。为了这么做,他中断午休从床上起来。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天蓝色睡衣,脚上只穿着袜子,袜子颜色有些发黄,脚后跟有些发黑。他刚打开窗子,就有一阵雨打在了他脸上,这时候,他的脖子,下颌和锁骨中间,挨了一刀。

    血从他的脖子上喷出来,喷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口铜锅上。那口锅很亮,血像墨汁一样洒在上面——莉拉给我们讲述说——那些血流下来,形成一道道不是很规则的黑线。那个凶手——莉拉认为是个女的——悄无声息地进到房子里。凶手利用中午这个时机:孩子们都在外面,大人不是在工作就是在休息。“她”一定是拿了一把假钥匙开的门,是想趁他午休一刀扎进他的心脏,但凶手看到他起来了,就给了他脖子一刀。堂·阿奇勒转过身去,整个刀刃都没入了脖子,他眼睛瞪得很大,血从伤口流出来,像小溪一样流在睡衣上。他跪在地上,脸朝下倒下了。

    这场谋杀让莉拉非常震撼,几乎每天,她都会很严肃地补充一些新的细节,就好像她当时在场一样。她给我们讲述这场谋杀,我和卡梅拉·佩卢索听着都觉得非常害怕,卡梅拉甚至晚上都睡不着觉,讲到最可怕的情节——就是血从铜锅上流下时,莉拉的眼睛会眯成一道缝,显得很凶残。她想象那个杀手是个女的,这样她就比较容易进入角色。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去佩卢索家里一起玩三人跳棋——莉拉忽然有了这个爱好。卡梅拉的母亲让我们去餐厅玩,那里的家具都是在堂·阿奇勒剥夺了木匠铺子之前由她丈夫做的。我们坐在桌前,桌子放在两个带镜子的橱柜中间,我们在那里玩跳棋。我越来越不喜欢卡梅拉了,但我假装和她是朋友,至少是莉拉在场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假装更在乎卡梅拉。作为补偿,我很喜欢佩卢索太太,她在卷烟厂工作,但那几个月她失业了,所以总是待在家里。无论日子好坏,她都是一个快活的女人,她很胖,胸很大,脸颊上有两团红晕,显得很热情,尽管家里穷,但她总能拿些好东西给我们吃。她丈夫是一个安静的人,那时他在一家披萨店里当服务员。他强迫自己不去索拉拉酒吧,不想把自己辛苦赚来的几个子儿也赔进去。

    有一天早上,我们在佩卢索家的餐厅里玩跳棋,我和卡梅拉一起对抗莉拉。我们都坐在桌子前,我们俩坐在一边,卡梅拉在另一边。莉拉的身后有一个带镜子的橱柜,我和卡梅拉身后也有一个一样的橱柜,橱柜都是深色木头做成的,镶了花边。我看到我们三个人在镜子里形成无数重影像,无法集中精神,我不喜欢镜中有那么多我们;还有,阿尔佛雷多·佩卢索那天非常烦躁,频频对他妻子发火。

    后来有人敲门,佩卢索太太去开门,接着传来一阵惊叹和叫喊声。我们三个女孩从餐厅探出头去,我们看到了宪兵,那是我们都很害怕的人物。宪兵抓住阿尔佛雷多,把他带走了。他张开双臂挣扎,不停地叫喊,叫几个孩子的名字:帕斯卡莱、卡梅拉、西罗和依玛科拉塔。他紧紧捉住自己亲手做的家具,还有椅子,对朱塞平娜发誓说,他没有杀死堂·阿奇勒,他是无辜的。卡梅拉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哭了起来。莉拉没有哭,她的目光和几年前她看梅丽娜的目光一样,但要漠然一些。那时她一动不动地待着,好像目光在跟随着阿尔佛雷多。阿尔佛雷多发出沙哑的叫喊:“啊!啊!”非常吓人。

    这是我们整个童年看到的最可怕的场景,让我非常震撼。莉拉为卡梅拉担心,她安慰了卡梅拉。她对卡梅拉说,假如真是她父亲杀了堂·阿奇勒,那他做得太好了,但她觉得不是佩卢索干的,他是无辜的,很快会被放出来的。她们一直在那里窃窃私语,如果我靠近,她们会移开一点,不让我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

    -1-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第一次出现“界限消失”的状况。这不是我的说法,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来描述她的感觉,这变成了她的一个专用词汇。她说,在那种情况下,人和事物之间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栋楼的楼顶,庆祝一九五九年的到来,她忽然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感觉。她非常害怕,就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怎么描述它。只有在多年之后,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里——我们当时都三十六岁了,已经结婚生子——她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第一次用到“界限消失”这种说法。

    我们当时在室外,在小区一栋楼的天台上。尽管天气很冷,但为了漂亮,我们穿的衣服很单薄,露着肩膀。我们看着那些男人们,他们都那么愉快、强悍,因为过节,他们吃美食,喝气泡酒,都有些张狂,他们点燃烟花导火索庆祝新年。莉拉后来说,她为了这个仪式费尽心机,那时候她看着冲向天空的烟花,觉得非常高兴。忽然间——她后来对我说——虽然天气很冷,但她开始出汗。她感觉到大家的叫喊声太高了,而且大家移动得太快,这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感觉到一种东西,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围绕在她和其他人,以及所有事情周围,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感觉到。现在这种存在正在打破周围的人和事,显露出自己的面目。她的心开始狂跳,根本无法控制。周围的人在天台上走来走去,他们的叫喊声、烟花和鞭炮声,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遵循某种崭新、陌生的规则,这让她觉得恐惧。她觉得极端恶心,我们说的方言让她觉得很陌生,我们湿润的喉咙、口水浸湿过的词汇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对周围那些来回移动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反感,他们的骨架,他们的癫狂。她想,我们发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宽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里都宛如鬼怪,好像是从漆黑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一样。天知道,那种反感和嫌弃,尤其集中在她哥哥里诺的身上,那是她最熟悉、最爱的人。

    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就像一只矮小的动物,很粗壮,叫喊得最凶,最残酷,最贪婪,也最愚蠢。她的心怦怦直跳,完全无法控制,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太多烟花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浓烟四处弥漫,味道很难闻。莉拉想平静下来,对自己说:我必须控制这种侵袭我的东西,我要把它丢开。但这时候,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就像鞭炮炸开的声音,她感觉有东西飞过耳边,然后听到一声枪响。他们不再是放鞭炮和烟花,而是开枪了,里诺朝着那个发出黄色火光的地方破口大骂,全是非常下流的话,让人无法忍受。

    在讲述这件事情时,莉拉说那种感觉就是“界限消失”,那一次她感觉非常明显,但那不是第一次。比如说,她之前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那天她父亲把她扔出窗外,在她飞向路面的过程中,她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一些红色的小动物,非常友好,它们化解了坚硬的路面,使路面变得光滑柔软。但在庆祝新年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这让她非常不安。

    -2-

    莉拉胳膊上的石膏去掉之后,露出了一段发白的瘦小胳膊,她恢复如初。她父亲费尔南多想出了一个弥补的办法,但他从来都没直接和莉拉说,而是通过里诺和妻子农齐亚转达,说可以让莉拉去上学。我忘了是学习什么了,可能是速记、簿记、家庭经济,或者是这三样都学。

    她不愿意去上学。母亲农齐亚经常被老师叫到学校里去,因为莉拉经常无故旷课,而且上课时扰乱课堂纪律,拒绝回答问题,花五分钟时间做完必需的练习后,她会搅扰其他女生。后来有一次,她得了感冒,病得挺严重,她从来都不生病,那次好像有些放任自流,病毒让她无精打采。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好起来,等她再出门时,比之前更加苍白,后来她又发烧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她,她看起来像鬼魂一样,就像我在奥利维耶罗给我们的童话书里看到的,一个吃了毒果子的女孩的鬼魂。我听说她可能很快会死掉,这让我实在受不了。但后来她渐渐好起来了,她几乎不愿意让自己康复。在学校里,她借口没精力学习,后来去得很少,年底的时候,她考试没有及格。

    我上初一的时候,情况也不怎么好。一开始,我充满希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很高兴和吉耀拉一起上中学,而不是和莉拉一起。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非常秘密的角落,我已经事先感觉到一种喜悦:这所学校里没有莉拉,我可能会成为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但一上初中,我就感到很吃力,很多人都比我学习好。最后,我和吉耀拉都陷入了沼泽一样的困境,我们像惊恐的小动物,成绩非常平庸,为了不落到最后几名,我们整年都在苦苦挣扎,都很难受。我内心深处冒出了这种念头:没有莉拉,我们永远都不能进入前几名。

    有时候在学校门口,我会遇到阿方索,他是堂·阿奇勒的小儿子,但我们假装互不相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阿尔佛雷多·佩卢索把他父亲杀了,我想这是为民除害,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我没法对他的孤儿处境产生同情,就好像堂·阿奇勒让我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他也是有责任的。他衣袖上戴了一只黑色孝圈,他从来都不笑,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他和我不在一个班级,听说他学习非常好。小学最后一年,我们都知道他中学入学考试成绩是八分,我觉得压力很大。初一结束时,吉耀拉的拉丁语和数学不及格,我得了六分,勉强及格。

    成绩公布时,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学校,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我的拉丁语能及格是因为她对我很仁慈,但二年级如果不补课的话,我不会及格的。我感到双重的屈辱:首先因为我的成绩没有小学时好,另外让我觉得羞耻的是老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的那种差距。老师看起来那么体面,穿着得体,她说的意大利语就像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语言;我母亲畸形的腿、破旧的鞋子、暗淡无光的头发,还有夹杂着方言、错误百出的意大利语,让她应该也感觉到屈辱。她很恼火地回到家里,告诉我父亲老师对我很不满意。她说家里需要帮手,我应该退学。他们讨论了很久,后来吵了起来,最后父亲决定,鉴于我最终还是通过了所有考试,但吉耀拉有两门考试都没通过,我可以继续上学。

    我度过了一个懒散的夏季,在院子里、水塘边上待着,一般都是和吉耀拉在一起。她跟我说,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来家里给她补课,她觉得那人爱上她了。我听她絮絮叨叨讲这些,觉得很厌烦。有时候,我看到莉拉和卡梅拉·佩卢索在外面散步。卡梅拉后来也上了一所学校,我不知道是什么学校,她考试也没通过。我感觉莉拉不想再做我的朋友,这种感觉让我很疲惫,就好像困了一样。有时候,我希望母亲看不到我,躺在床上打瞌睡。

    有一天下午,我真的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内裤湿了。我去洗手间里看看发生了什么,看到内裤上全是血。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很惊恐,担心母亲会骂我,因为我把双腿之间弄伤了。我仔细把内裤洗干净,拧干,又穿到身上。我出门,来到炎热的院子里,因为害怕,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遇到了莉拉和卡梅拉,和她们一起走到了教堂。我感觉下面又湿了,我尽量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我内裤是湿的。但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在莉拉耳边轻声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我捉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从卡梅拉身边拉开了,但卡梅拉跟了过来。我当时非常担心,就对她们俩都说了,我的眼睛看着莉拉。

    “会是什么原因呢?”我问。

    卡梅拉非常了解这事儿,因为她开始流血已经一年了,每月一次。

    “这很正常,”她说,“女人天生都这样,每月会流几天血,肚子和腰会疼,会过去的。”

    “你确信吗?”

    “确信。”

    莉拉的沉默把我推向了卡梅拉。卡梅拉很自然地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事情,她让我放心下来,我开始喜欢上她了。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我都在和她说话。那个伤口又不会要人命,我证实了这一点。不仅如此,这也意味着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生孩子了,假如有男人把他的那玩意儿放到你肚子里的话。

    莉拉在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几乎没有插话。我们问她有没有像我们一样流血,我发现她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没有。忽然间,我觉得莉拉很小,要比我一直看到的她还要小。她个子比我们矮六七厘米,瘦得皮包骨头,尽管她经常在外面,但还是很苍白。她考试不及格,她不知道流血是怎么回事儿,也从来没有男生向她表白过。

    “你也会来的。”我们俩用一种假装的语气安慰她说。

    “我才不在乎呢,”她说,“我没有,是因为我不想有,这事儿真恶心,那些有这事儿的人也让我恶心。”她转身要离开,但最后停下来问我:

    “拉丁语怎么样?”

    “很美。”

    “你学得好吗?”

    “很好。”

    她想了一下,嘀咕了一句:“我是故意考不及格的,我不想再上学了。”

    “那你想干什么?”

    “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最后她把我们俩撇在院子里,自己走了。

    后来,我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她。我和卡梅拉·佩卢索成为了好朋友,尽管她总是反复无常,有时候太爱笑,有时候太爱抱怨,这让我很烦。莉拉对她的影响很明显,她成了莉拉的某种替代品。卡梅拉说话的时候,会模仿莉拉的语气,会说她经常说的话,做她经常做的手势。卡梅拉走路的时候也在模仿莉拉,虽然卡梅拉和我的身材更像:优美、丰满、身体健壮。这种对莉拉的模仿,一方面让我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吸引着我,这好像是一种滑稽模仿,尽管有种掺水的感觉,但莉拉的风格总归很吸引我。卡梅拉就是通过那种方式,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说新学校真的很烂,那里的学生都在捉弄她,老师也不喜欢她。她说她和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去波桥监狱看她父亲,大家都哭了。她还说他父亲是无辜的,杀死堂·阿奇勒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皮肤黝黑、不男不女、和老鼠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有时候白天也会忽然钻出来,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然后马上逃到地下去。她忽然告诉我说,她爱上了阿方索·卡拉奇。她脸上带着一个很愚蠢的微笑,在那个微笑之后,她马上就流下了眼泪,这份爱情折磨着她,让她很疲惫:凶手的女儿爱上了被害人的儿子。她看着阿方索穿过院子,或者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她说的这些秘密,尤其是最后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动,这加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卡梅拉发誓说,这件事情她谁也没告诉过,连莉拉也没有讲。她决定对我敞开心扉,是因为把这一切压在心里,她实在受不了了。我喜欢她说话时悲剧般的语气,我们分析了那份爱情可能出现的结果,直到后来开学了,我再也没时间听她讲那些了。

    真是曲折的故事!即使是莉拉,可能也构思不出这样的情节。

    -3-

    一段很糟糕的时期开始了。我发胖了,胸口长出了两个很硬的小球,腋窝和阴部长出了毛发。我很悲伤,也很焦虑。在学校里,我比第一年更加吃力,那些数学题我永远都解不出来,得不出书上的答案,对我来说,拉丁语句子没头没尾的。一有时间我就把自己锁在厕所,光着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开始怀疑自己会一直变化下去,变成我母亲的样子:斜眼、跛脚,永远都不会有人爱我,我经常失声痛哭。我的胸先是很硬,后来变大了,也变软了。我感觉身体内部有一种阴暗力量摆布着我,让我很担忧。

    一天早上,在学校门口,药剂师的儿子吉诺跟在我身后,他告诉我,他同学都说我的胸不是真的,说我在胸口塞了棉絮。他一边说,一边笑,他说他觉得我的胸是真的,他们赌了二十里拉。他最后说,如果他赢了,他会自己留十里拉,剩下的十里拉给我,但我要向他证明我没在胸里塞棉絮。

    他的要求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时候,我故意装出莉拉放肆的语气说:

    “给我十里拉。”

    “因为我说得对吗?”

    “是的。”

    他逃开了,我很失落地走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带着班里的一个同学来了,一个很瘦的男孩,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嘴唇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黑黑的胡须。

    吉诺对我说:“他也应该在场,不然的话,其他人不相信我赢了。”

    我还是用莉拉的语气说:

    “先给钱。”

    “假如你有棉花呢?”

    “我没有。”

    他给了我十里拉,我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来到一栋楼的顶层,那里距离小公园不远。我们站在天台的小铁门旁边,那道铁门线条简单,道道细长的光线包裹住我。我掀起了上衣,露出了胸部。那两个男生呆立在那里看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们转身顺着楼梯逃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走到索拉拉的酒吧,给自己买了一只冰激凌。

    这件事情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第一次尝试了自己的身体对于男性的魔力,但我尤其意识到:莉拉不仅仅像幽灵一样左右着卡梅拉,也左右着我。在当时那种失措和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假如我自己做决定,我会怎么做呢?我会逃走。假如在莉拉的陪伴下,我会怎么做呢?我会拉着她的一条胳膊,在她耳边说:我们走吧。然而,像往常一样,我可能会留下来,因为她决定留下。

    但她不在我身边,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决定像她一样行事。或者说,让她取代我的位子,替我做决定。回想吉诺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刻,我非常准确地感觉到,我把自己推向了一边,在这种公然的困境中,我模仿了莉拉的目光、语气和动作,我非常高兴。但忽然间,我有些担忧:我就像卡梅拉一样吗?我觉得不像,我感到自己和她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破坏了我的快乐心情。当我拿着冰激凌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时,我看到莉拉在专心地整理一个长架子上的鞋子,我想把她叫出来,跟她讲讲发生的事情,听听她的看法,但她没有看到我,我就走了过去。

    -4-

    莉拉总是很忙,那一年里诺又逼着她注册了学校,但她基本上都没去上学,后来又没有及格。她母亲让她帮着干家务,父亲让她待在店里,她不动声色,没做任何抵抗,好像很高兴两件事都做。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星期天做完弥撒之后,或者在教堂前面的小公园和大路边上散步的时候。

    她对我在学校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总是充满热情地谈论她父亲和哥哥的工作,语气里充满了崇敬。她得知,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想解放自己,从爷爷的铺子里逃走了——她爷爷也是鞋匠,在卡索里亚的鞋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他在工厂里做过各种各样的鞋子,包括军靴。

    她发现,费尔南多能用手工从头到尾做一双鞋子,他也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制鞋机器,切边机、卷边机和磨光机。她和我谈论皮子、鞋面、皮革制品和皮革商,还有高跟、中跟、备线和鞋掌,怎么上鞋底,还有怎么上色抛光。她使用那个行业的术语,就好像那些词都是有魔力的咒语,是他父亲在一个魔法世界——卡索里亚工厂里学到的。他父亲从工厂回来后,就像经过了一场洗礼,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但现在他更喜欢待在自己家的小铺子:安静的工作台、钉锤、铁质的脚模、胶水和旧鞋子混合的味道。她充满热情,把我拉进那些词汇的世界里,她父亲和哥哥通过他们的手艺让人们穿上结实、舒适的鞋子,我觉得他们是整个城区最好的人。尤其是,在鞋匠铺子里度过了一天,每次我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父亲——一个非常普通的门房,我觉得有些自卑。

    我开始觉得自己在学校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有好几个月,我觉得书本里包含的所有能量和前途都没有了。从学校出来,我总是闷闷不乐,我经过费尔南多的铺子门口,就是为了看到莉拉在那里干活。她坐在铺子最里面的一张小桌子前,身子很消瘦,胸部一点都没发育,脖子很细,脸也很憔悴。我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她好像很积极。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待在哥哥和父亲中间,他们都低着头。她没有书,也不用上课,没有作业。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看橱窗里那些染了颜色的盒子,那些刚缝好、做好的鞋子,被用楦头撑着,让皮子撑开,为了穿起来舒服一点,我就像一个对他们的产品很感兴趣的客户一样。莉拉看到我会向我打招呼,这时候我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也向她打个招呼,她又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但通常是里诺先看到我,对我做一个搞怪的鬼脸,让我发笑。我觉得有些尴尬,不等莉拉看到我,就马上跑开了。

    一个星期天,我竟然热情地和卡梅拉·佩卢索谈起了鞋子。那时候,她着迷于照片小说2,买通俗杂志《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她在浪费时间,后来我也看了一眼,就和她一起看了起来。在小公园里,我们评论那些故事和人物对话——写在黑色背景上的白字。卡梅拉在评论那些故事时,比我更加前言不搭后语,她总是把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扯到自己身上,就会说起了她真正的爱情——她对阿方索的爱。

    我比她还要沉迷,有一次我告诉她,我觉得药剂师的儿子吉诺爱上我了。她不相信,在她眼里,药剂师的儿子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王子,一个阔佬,永远也不可能娶一个门房的女儿。

    那时候我几乎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就是药剂师的儿子要看我的胸,我让他看了,还赚了十里拉的事情。这时候,新一期《梦》杂志铺在我们的膝盖上,我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演员的漂亮鞋子上。我觉得那是一个更有意思的话题,所以就抛开了胸脯的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就赞美起那双鞋子来,我赞美做出那双鞋子的人。这双鞋子那么漂亮,假如我们穿上的话,无论是吉诺还是阿方索,都无法抵挡我们的魅力。我越说,越是尴尬地发现,我正在把莉拉最近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爱好。卡梅拉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然后她说她该走了。她和我不一样,尽管她也在模仿莉拉,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那几样自己喜爱的东西:照片小说和爱情。

    -5-

    那个阶段一直都是这样。我很快发现:我一个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心情澎湃,只有莉拉触及的事情,才会变得重要。假如她远离、远离了我所做的事情,那这些事就会沾染污垢,落满灰尘:中学、拉丁语、老师和书籍,我觉得书上的文字远没有加工一只鞋子迷人,这让我很抑郁。

    但在某个星期天,一切好像都发生了变化。卡梅拉、莉拉和我一起去上教理传授课,为我们的第一次圣礼做准备。上完教理课出来,莉拉说她有事就走了。我看她没有朝着回家方向走去,让我惊异的是,她进了小学的一栋房子里。

    我和卡梅拉走了一段路,但我觉得有些厌烦,就和她告别了。我绕着莉拉进去那栋楼走了一圈。星期天学校都关门了,莉拉进去干什么呢?我带着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大门,走到前厅,我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进来过,这是我的母校。我很激动,我熟悉这里的味道,觉得舒坦自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溜进一楼唯一开着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很宽敞的大厅,白炽灯开着,靠墙全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旧书。那里有十几个大人,还有很多孩子和一些小学生在里面,他们手上拿着书,翻阅一下,放回去,最后选一本出来。选好书的人在一张写字台前排队,写字台后面,坐着奥利维耶罗老师的死对头费拉罗老师,他很瘦,头发花白,剪成了板寸。费拉罗看一眼人们选中的书籍,在登记簿上记下来,那些借完书的人,拿着一本或者几本书就出去了。

    我看了看四周,莉拉没在那里,她可能已经走了。这就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吗?她不再去学校,开始对鞋子和修鞋产生了兴趣,但她没告诉我,她来这个地方借书。她特别喜欢这地方吗?为什么她不让我陪她来呢?她为什么把我撇下,让我和卡梅拉在一起?为什么她只对我说学校很烦人,却没告诉我她读的书?

    我很气愤,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学校比平时更加乏味无聊。后来我被期末作业淹没了,我很担心拿不到好成绩,我学得很马虎,但学习时间很长,同时我还有很多其他担忧。母亲说,我现在胸长得那么大,很不像样子,她带我去买文胸。她比平时更加粗暴,好像我长了胸,我来了例假,这让她觉得很羞耻。她给我的指导说明,也是草草了事,带着怨气。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一些问题,她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戴上文胸以后,我的胸更加明显了。在那几个月里,我被学校的男生纠缠。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吉诺和他同学把我向他们展示胸脯的事情说了出去,时不时会有男生过来,让我再展示一下。我试图摆脱他们,手臂交叉挡在胸前,我隐约觉得自己罪有应得。那些男生不断在路上或院子里提出要求,他们都在嘲笑我,开我的玩笑。我试着模仿莉拉的样子把他们推开,但效果不怎么样,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哭了起来。我担心他们骚扰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下功夫学习,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我才很不情愿地从家里出去。

    一个五月的早上,吉诺从后面追上我,没有了平时的傲慢,甚至有些忐忑,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拒绝了他,出于怨恨、报复和尴尬,但同时我也很自豪,因为药剂师的儿子想要我当他的女朋友。第二天他又问了我一次,后来他不停地求我。一直到六月底,我们的父母生活繁忙,我们三个女孩——卡梅拉、莉拉和我才穿着新娘的礼服,举行第一次圣礼。我们穿上礼服,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等着举行仪式,我们马上谈起了爱情,这真是罪过。卡梅拉无法相信我拒绝了药剂师的儿子,就把这事告诉了莉拉。让我惊异的是,莉拉没有作出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没有掉头走开,而是表现出了极大兴趣。我们三个人谈论起来。

    “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莉拉用方言问我。

    我忽然用意大利语回答她,是为了提醒她,让她明白:尽管我们在聊男女问题,她不应该像对待卡梅拉那样对待我。

    “因为我对自己的情感不是很肯定。”

    这是我在《梦》杂志上学到的句子。莉拉好像有些惊异。我们又开始聊了起来,就像小学时参加竞赛一样,我们用书上和漫画中的语言聊了起来,卡梅拉只有听的份。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心灵和头脑都被点亮了:我和她说的话都是精心构思的。我在中学里从来都没出现过类似的经历,和老师们还有同学之间都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对话,感觉太棒了。我们一句接一句聊起来,莉拉让我相信,坚固的爱情需要严厉的考验。后来,我们又用方言聊了起来,她建议我先做吉诺的女朋友,但他要答应一个条件,就是整个夏天,他要给我、她还有卡梅拉买冰激凌。

    “如果他不答应的话,那就不是真爱。”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吉诺消失了,因此那不是真爱,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和莉拉的交流让我非常欣喜,以至于我决定全身心地投入到她身上,尤其是夏天空闲的时候。我想,我们之后见面,也要像那次那样对话。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很棒,就像有什么东西撞击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思想和语言。

    但事情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来,不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得稳固、排他,她身边还围绕着很多其他女生。她和我的谈话、给我的建议,以及产生的效果让卡梅拉·佩卢索非常震撼,以至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很多人。结果是:鞋匠的女儿莉拉,连月经初潮都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一个追求者,短短的几天里成了爱情方面的专家。让我讶异的是,她接受了这个职责。假如她不是在家里和铺子里干活,我就看到她不是和这个女生就是那个女生在窃窃私语。我经过她身边,和她打招呼,但她那么专心,以至于都没听到我说话。我偶尔会听到一两句很美的句子,这让我很痛苦。

    -6-

    这是一段很黯淡的日子,最糟糕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屈辱,但我不得不假装若无其事。学期结束时,阿方索·卡拉奇期末考试的平均分是八分,吉耀拉·斯帕纽洛的平均分是七分,我的拉丁语得了四分,其他课程得了六分。九月开学时,我要补考拉丁语。

    这次是父亲和我谈话,他说我再念下去也没什么用,上学的课本已经花了很多钱,拉丁语词典即使是买二手的,也会花很多钱。暑假期间,他们也没钱让我补课,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学习不好:堂·阿奇勒的小儿子做到了,我却没有做到,糕点师傅斯帕纽洛的女儿做到了,我却没有,需要顺应天命。

    我整天哭泣,故意蓬头垢面,惩罚自己。我是家里的长女,后面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埃莉莎。两个弟弟佩佩和詹尼轮番来安慰我,一会儿给我送点儿水果,一会儿让我陪他们玩,但我还是觉得很孤单,面对自己糟糕的命运,我无法平静。后来有一天下午,我母亲从我身后走了过来,她用方言对我说话,还是平时那种粗声粗气的语气。她说:

    “我们没钱让你补课,但你可以自学,看看能不能通过考试。”我很不安地看着她。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头发干枯,斜眼,大鼻子,身躯肥胖。她补充说:“没人说这样做不行。”

    她就说了这些话,或者说我只记得这些话。从那天开始我就自学起来,我要求自己不去院子和小公园里。

    有天早上,我听见有人在路上叫我,是莉拉。自从我们小学毕业之后,她就没有了来叫我的习惯。

    “莱诺。”她喊道。

    我从窗子探出头去。

    “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

    “你下来吧。”

    我很不情愿地走下楼去,我不愿意告诉她我考试不及格的事。我们顶着太阳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我闷声闷气地问了她那些男女朋友的事情。我记得,我问她卡梅拉和阿方索之间发展的怎么样了。

    “发展什么?”她说。

    “她爱阿方索。”

    她眨了一下眼睛,变得非常严肃。她露出这个表情时,脸上没有微笑,她眯着眼睛,就好像要使眼珠子更聚光,看得更清楚,这让我想起了那些猛禽的眼睛,那是我在教区电影院里看到的。我觉得,她好像在面对一件让她生气,同时又让她害怕的事情。

    “她从来没对你说过她父亲的事吗?”她问我。

    “她说她父亲是无辜的。”

    “那谁是杀手呢?”

    “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藏在下水道里,有时候会像老鼠一样,从井盖下溜出来。”

    “那就是真的了。”她说。忽然间她好像有些痛苦,她接着说,她说什么卡梅拉都会信以为真,院子里的女生全一样。“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了。”她皱着眉头说。我觉得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带着鄙视,她对我们产生的影响并没有让她很自豪,我有些不理解。假如我是她的话,我会很骄傲的,但她一点儿也不骄傲,而是表现出不耐烦,混杂着对承担责任的担忧。

    我嘀咕了一句:“和别人交谈很好啊!”

    “是的,但只有在有人能回应你的话时。”

    我觉得胸口一阵惊喜,这么美妙的一个句子里,是不是含有某种请求?她是不是在告诉我,她只想和我说话,因为我不会对她说的所有话都信以为真,而是会作出回应?她是在告诉我,只有我能跟得上她的思维?

    是的。她跟我说话时用了一种我很不熟悉的语气,很柔弱——通常她都很强悍。她说:“这是我建议卡梅拉的,在我看过的一部小说或电影里,一个凶手的女儿爱上了受害者的儿子。这是一种可能:要成为事实,那应该产生真正的感情。卡梅拉没明白,第二天她就告诉所有人她爱上了阿方索。这是带着卖弄的谎言,和其他谎言一样,但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谈论这些事情时,我们十二岁,走在城区滚烫的街道上,四处都是灰尘和苍蝇,那是经过这里的卡车留下的。我们就像两个老太太一样,在总结自己充满失望的人生。我们手拉着手,没有人能理解我们,只有我们相互了解。我想,我们在一起,只有我们俩,我们知道,头顶上的苍穹一直压在这个城区之上,也就是说,自从我们记事开始,这个城区就是这样,假如木匠佩卢索没有把刀子插入堂·阿奇勒的脖子,假如凶手是一个住在下水道里的人,假如杀手的女儿和受害人的儿子结婚,那我们的生活还有一线生机。这里的人、事物、楼房和街道,有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东西,只有像在游戏中那样,重新安排这一切,眼前的一切才会变得让人可以接受,然而最主要的是:我和她一起玩,只有我和她才玩得了这个游戏。

    这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和之前的谈话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好像所有的话都必然会引向这句话。她问我:

    “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啦。”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在当时的情况下,在那个一切从头开始的早上,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离家出走,离开这个城区,在农舍里睡觉,吃草根,从井盖下到下水道里去,再也不回头,无论是严寒还是下雨。但她那时候请求我的事情,让我有点失望,她只是要求我每天去小公园里一次,每次一个小时也行,在吃晚饭之前,她让我带上拉丁语课本。

    “我不会搅扰你的。”她说。

    她已经知道我考试不及格,她想和我一起学习拉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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