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兴桐

    夏天的夜里，村里人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点光在山岭上移动，大家知道，那是长腿回来了。

    当长腿才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嘴巴就特别甜，只要远远地看到一个老人，他就乐呵呵地跑过去，响亮地叫一声“阿公”。大家都说，这孩子，这张嘴巴是吃四方饭的。要是家里有什么东西出了，丝瓜、玉米棒子、豇豆、柚子什么的，看到有人从家门前走过，他就一定要送一点给人家尝尝新。有的人客气不要，但回家一看，长腿早就把东西偷偷塞在担子里了。要是到地里摘东西，一大篮子的丝瓜，到家就只剩下篮底的两三根了，一大篮子的豇豆，用手一抓，也就只剩一把了。但后来大家发现，他顶特别的，还是他的腿。那两根腿，显得特别长，脚掌也特别厚特别大。五六岁的孩子，每天把整个村子走个遍，常常吃饭的时候都找不到人——好在，经常有人请他吃饭。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势而建的，一户人家和一户人家之间的路，要么上坡，要么下坡，要么过溪过桥。就是十来岁的孩子，也经常有掉到坎下摔到溪里还有摔坏的。但是长腿，从早上眼睛一睁开到晚上上床睡觉，整天在村里上东家下西家的，从来没有见他摔倒。他每到一户人家里，就会一个人一个人问好，好像是正月初一给人拜年似的。要是看到有人在做事情，他就会赶紧挨过去伸手帮忙。要是看到有老人家坐在那里出神，他就会拿张小凳子紧挨着坐下和他讲一会儿话。他就这样每天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走一圈。有的人干脆就把像剥豆荚，捡米里的小石子等小事放着，等着长腿来做。大家都说，长腿这孩子真乖，真懂事，手脚真勤快。

    “长腿真会。”

    “长腿真会。”

    在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一片赞扬声中，长腿的双腿迈得更快更欢也走得更远了。八九岁光景，他就开始上山下园了。他也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玩，但一旦看到有人在地里田头干活儿，只要他能帮得上的，他就会停下来，安安静静帮大人做事，就是帮不上忙的大活儿，他也要在旁边站一会儿，和大人说上几句很内行的庄稼话。长腿的父母也不干涉他，他们听到的都是长腿的好话，没有人说他在外面跑来跑去作恶的；再说，长腿帮人干活儿，时常的，总有人喜欢塞点东西给他带回家，两个玉米棒子，一把花生，两根黄瓜，一把毛豆啦——这对于他们那个家来说，也是不小的惊喜。而且这时候大家发现，他不仅腿长，胆子也特别大。晚上他在别人家里玩，天再黑，路再远，他一个人摸黑就回去了。

    长腿的双腿真正派上大用场的，大概是在十来岁的时候。我们村怎么看都像一个挂在半山腰的亭子。好像是，村里的先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走累了，就决定在这里烧荒建房休养生息了。虽然是挂在半山腰，但离山脚逶逶迤迤的，也有二十来里路，到乡里，那至少有三十来里路。从村里到乡里，一般都要走两个小时。办点事，买点东西，很不方便。十天半月大家约好了去乡里，都是要互相交代提醒要买的东西。一旦买落下了，就要再走半天的冤枉路了。等长腿长大了，大家才觉得开始松一口气。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了，就去叫长腿。长腿拿了钱就跑。一路上遇到人，他就会热情地问：

    “婶，我要到乡里帮上屋的七公买点冰糖，你有没有什么要买？要买，搭我就是了。”

    不一会儿，长腿真的就从乡里买了冰糖回来了。一看时间，他来去才用了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那会儿，村里人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长腿从村里下山的那条岭子上飞奔下去的影子。看到的，都会互相说一句：

    “长腿这孩子，手脚真勤快，心真轻。”

    只有他爸爸看到了，就会冲着他的影子大骂：

    “你这断种儿，你跑，你赶命地跑，我一天要多一碗饭，一个月多一双鞋。”

    这时候的长腿，是在别人的一片赞美声和他爸爸的一片是不是对不对都责骂甚至是谩骂声中像春笋一样拔节长大了。本来这两种极端的引导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是件很矛盾的事。但大家轻易就看出来，长腿欣然选择了大家的赞美，而置他父亲的责骂谩骂于不顾。在他青春葱茏的岁月里，他的两条长腿，跑得更欢更勤了。后来，村里人有红白喜事要通知九亲六眷，干脆也都让长腿跑去报信。长腿年纪虽不大，但很会说老人话，说得又庄重得体又讨人喜欢。他又是个见面熟，一见面，他就熟了，然后就把那个人也认作自己的亲戚了。在报丧或报喜的时候，他一天要跑很多村子，甚至还要跑到邻县的一些村子。那时候，长腿差不多是同龄孩子中的英雄了。他走的地方最多，认识的人最多，吃的点心也最多，拿的红包也最多——不管是报喜还是报丧，每到一个正亲家，都有一碗点心，都有一个小小的红包。

    长腿越跑越有劲，整天乐呵呵地跑这儿跑那儿。人都长得都树样高了，可还是一天到晚地跑，田里地里的活儿一样也没时间干。更糟糕的是，他的脚板越来越大，到了后来，他甚至买不到合适的鞋子。有人知道一个办法，说是只要给长腿找个女人，成了家，他的脚底就不会发痒，脚板就不会继续长大。

    可是，不知为什么，长腿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成了我们那儿的一个“中间人”（掮客），一个长腿快嘴吃四方饭的人。他什么都懂，什么都在行，牛、羊、猪、番薯、洋芋、藕芋粉，他什么中间人都做。一次次地，他把一个个外乡人带到村里来，做成了一笔又一笔的买卖。他的调停，每一次都能使买卖双方感到满意。买卖成交后，大家就会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喝酒讲话。酒菜是主人热情招待的，但那些外乡人不知道，长腿早就偷偷地把酒菜钱塞给了在灶间忙碌的女人。

    长腿知道很多事情，会唱很多小曲，会讲各样故事。可惜的是，我们很难等到他，他很少在村里，不管是村子还是他的家，对他来说，都像是个凉亭，歇歇脚，他又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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