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执着人生-客舍兴叹重返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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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卫灵公听信南子的谗言,对孔子起了疑心,便同意派公孙余假去监视孔子。公孙余假来到颜府,正逢孔子站在院中同学生们谈论礼仪。便向前深施一礼,贸然说道:“公孙余假谨遵主公之命,前来为夫子料理一应杂务,但凭夫子吩咐。”

    孔子不免有些惊讶,不知道卫灵公为何要派人来。他急忙还礼道:“承蒙主公关怀,丘不胜感激。眼下公孙大人又来关心我们师徒,更使丘不知如何报答主公和大人的恩德了。”

    公孙余假说:“余假乃是粗俗之人,若有疏漏不周和唐突冒犯之处,还望夫子见谅!”

    孔子说:“公孙大人过谦了,丘怎敢劳大人费神呢!”

    公孙余假说:“这是主公的意思,鄙人岂敢违抗?再说夫子德高望重,遐迩闻名。鄙人侍奉在夫子身边,也好耳濡目染,学些文韬武略,以便报效国家。”

    孔子说:“恭敬不如从命。丘从命便是。”

    子贡在一旁听了,怏怏不快。他是卫国人,对公孙余假的作为早有所闻。心想,让这样一个人留在老师身边,不是对老师的亵渎吗!

    从此,公孙余假形影不离地跟着孔子。说是来帮孔子料理杂务,却又什么事也不过问。过了一个月,孔子开始有些反感了。

    一日,卫灵公召见孔子,很客气地说:“夫子来敝国算来已半年有余,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多加包涵!”

    孔子面带笑容地说:“丘承蒙君侯恩赐,无功受禄,正不知如何报答呢。”

    卫灵公说:“自从公孙戍兴兵作乱以来,寡人忧心忡忡。不料在卫国也果真会发生这等大夫谋反的事情。夫子精通六艺,文武双全。请问遇上大夫作乱,应该如何布阵、如何剿灭呢?”

    孔子陡然收敛了笑容,严肃非凡地说:“丘乃弱质儒生,平生以读书知礼为本。若论及礼仪之事,倒也略知一些;若论及军旅之事,便一点不懂了。”

    卫灵公一听,甚是不快。孔子指挥着军队堕三都的事情,卫灵公早已听说过。如今避而不谈军旅之事,分明是有意冷落自己。心想,孔子毕竟不是自己的臣属,到底隔一层啊!他有些后悔了,悔当初不该对孔子那样慷慨。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孔子看着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告辞。

    回到颜府,孔子回顾来卫国半年多的时间,感到异常空虚,除了教育学生们和给卫国人解答了一些难题以外,几乎一点成就也没有。“半年时光,将近二百个日日夜夜啊!”他不胜惋惜,不胜悲叹。他深感卫灵公不是自己要寻觅的贤明君侯,便决定离开卫国。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学生们,他们一致响应。

    孔子来卫国后,拜谒过许多文武官员。前文说过,卫国有一位老臣,名字叫蘧瑗,字伯玉,与孔子志同道合,孔子多次登门拜访过他,两人过从甚密。孔子要离开卫国,便带领着颜回、子路、子贡到蘧府拜访。蘧伯玉闻讯,急忙更衣出迎。

    蘧伯玉长孔子二十多岁,虽已白发苍苍,但仍体魄健壮,精神甚佳。见到孔子,喜形于色,拱手道:“夫子只顾教授弟子,多日不曾光临寒舍,莫非老朽有何不周之处吗?”

    孔子还礼道:“丘乃闲散之人,不便轻易打扰大人。”

    蘧伯玉说:“夫子说哪里话!古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今夫子客居卫国,难免有精神不爽、心情不快之时,多出来走走,或许能减去一些烦恼。”然后打着手势说:“请夫子和爱徒们上房叙谈。”

    两人并肩进上房落座,学生们恭谨地跟随在后边。

    蘧伯玉是个求进心强、极有抱负的人。他又有闻过则喜、知错改错的精神,很受孔子的尊崇和称赞。卫国原来有一个大夫姓史,名,字子鱼,曾多次给卫灵公上疏,规劝他重用蘧伯玉,罢免佞臣弥子瑕。卫灵公不听他的规劝,迟迟没能重用蘧伯玉。史鳝临死时嘱咐儿子说:“以蘧伯玉之才德,做相国也是可以胜任的,怎奈主公昏聩,我屡谏无效。我死后,你不要治丧于正室,此为尸谏。主公若以社稷为重,或许会重用他的。”对此,孔子曾称赞道:“好一个刚直不屈的史鳝啊!国君清明时,他能像箭一样直。”卫灵公为史的精神所感动,终于启用了蘧伯玉。后因卫灵公迂腐无能,无所建树,蘧伯玉又自动辞官不做。孔子称赞道:“好一个高尚的君子蘧伯玉!国君清明时,他就出来做官,施展雄才;国君昏庸时,他就自动引退,把自己的本领收藏了起来。”

    早在三年前,蘧伯玉曾派家臣到鲁国去拜访过孔子。当时,孔子在大司寇衙署里很礼貌地接待了这位家臣,让座后问道:“蘧大人年老告退,眼下在做些什么呢?”家臣说:“蘧大人想尽力减少和避免过错。可是,他正在为还没有做到这一点而苦恼呢!”孔子听了,非常高兴,等家臣走出衙署,感叹道:“好一位使者呀,好一位使者!”从那时起,在孔子的脑海里就深深地印上了蘧伯玉的形象。

    孔子望着面前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百感交集。他不舍得离开他,又非离开不可。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又不知说句什么话好。

    蘧伯玉将颜回、子路、子贡一一打量过,深情地对孔子说:“夫子设教授徒,讲诗习礼,天下英才尽列门墙,将来定可垂名青史了。但老朽不知夫子让爱徒们实现的远大抱负是什么。可否赐教呢?”

    孔子一向喜欢并善于启发学生们述志,听到蘧伯玉这样问,便兴奋地说:“蘧大人所问的事情太重要了!丘以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一点是追求。只有有了追求,才能生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礼》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华夏大地,自从伏羲和女娲相婚产生人类以来,先后出现过祝融、神农、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夏禹、成汤、文王、武王等圣明帝王。他们皆以实现天下为公为己任,终生操劳,一世奔波,千方百计图国强,谋民富。不幸的,在华夏大地上,也出现过夏桀和殷纣一类的残暴君王。他们荒淫无道,罪恶滔天,只知残害臣民,不思治理国家。我的抱负是,规劝君侯以古代圣明帝王的圣迹为楷模,以残暴君王的作为为鉴戒,行仁政,去战争,先求一国得治,然后再求天下得治。不消说,我也希望弟子们有这种远大的抱负。”

    蘧伯玉说:“夫子以推行礼治为己任,难能可贵!但是,就老朽的经验,夫子在鲁国没能达到的目的,在卫国也未必能达到。”

    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纵然困难再大,我的志向也是不会改变的。”

    蘧伯玉说:“只怕夫子的志向不合时宜,会招致麻烦的。”

    孔子坚定地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的,却没有以求生去害仁的。做了人,却不仁不义,如何去对待礼仪和音乐呢?”

    蘧伯玉惨然一笑,叹息道:“当今之世道,崇武者多,尚礼者少。夫子的良好愿望是不是调高和寡呢?”

    孔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愣了半天才说:“蘧大人所言极是。从前的古礼,很多人早已忘怀了。夏代的礼仪,我能说出来,它的后代杞国君侯却不能以其自身的作为去证实它;殷代的礼仪,我能说出来,它的后代宋国君侯却不能以其自身的作为去证实它。这都是由于他们的历史文献和贤者不够所造成的。假如有足够的历史文献和贤者,那情景就会大不相同了。因此,我才这样终日奔波,教弟子们学诗习礼。我相信,总有一天,从周天子到诸侯都会心悦诚服地推行礼治,因为这是万民所望、万民所求的啊!”

    蘧伯玉问:“夫子认为夏、商、周三代的礼仪制度,哪一代更好些呢?”

    孔子说:“周朝的礼仪制度是以夏、商两代的礼仪制度为根据而制定出来的。因此,周朝的礼仪制度更完美无缺,更丰富多彩。我主张推行周朝的礼仪制度。”

    蘧伯玉又问:“夫子以为宁武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宁武子,姓宁,名俞,卫文公和卫成公时的大夫。孔子很了解他,便肯定地说:“是个聪明人。”

    蘧伯玉问:“他聪明在何处?”

    孔子说:“在国家太平时节,君侯贤明,他便为君侯出谋划策,表现得聪明过人;在国家动乱时节,君侯昏聩,他就装愚作傻,表现得一无所知。他的聪明,别人是能学得来、赶得上的;他那装傻,别人就学不来、赶不上了。”

    蘧伯玉爽朗地笑着说:“夫子真乃神人也!对世间的众多事情居然看得如此透彻!”他顿一下,又诙谐地说:“难道夫子也不如他聪明吗?”

    孔子说:“丘怎敢同他相比呢!”

    蘧伯玉说:“老朽的致命弱点是心直口快,往往因为吐露真情实言而招人忌、惹人烦。”

    孔子说:“我青年时期到周朝京都向老子问礼求教时,曾见到《金人铭》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如今品味起来,这话确乎深刻。晋国乐官师襄子曾经对我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不过,世人又有谁去喝那苦口之药汤,听那逆耳之诤言呢!如今看来,这话的确不错。”

    两人越谈越投机,一直谈到太阳落山,孔子才起身告辞。

    颜浊邹听说孔子要带领学生们离开卫国,急忙置办宴席,为他们饯行,并诚心挽留他们。孔子说些感谢话,执意要走。颜浊邹无奈,只好打点银两,送给他们作盘缠。

    第二天一大早,孔子和学生们出卫国都城南门,朝陈国进发。这时已值深秋,朝冷午热,师徒们心凉身冷,踏着干燥的浮土向前进。展现在眼前的是,弯弯曲曲的古路沟,绵延起伏的黄土丘,庄稼已经收割完了,旷野显得萧条、荒凉。加上大雁的哀鸣,更令人悲秋伤情。孔子想起了自己的夫人亓官氏和儿女们,怀念之情不觉涌上心头。他也想起了远离自己的学生们,不知他们的学业荒废了没有。猛然间,他发现了前方山岭上的大片红叶,像彩霞,如血海,红中透黄,黄中渗绿,五彩缤纷,分外迷人。孔子眼睛一亮,心情顿时变了。这光彩耀人的美丽图景,仿佛是他想像中的天堂和宝塔,色彩鲜艳而柔和,格调朴实而高雅,教人赏心悦目,百看不厌。

    孔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高声对学生们说:“弟子们!你们看,前面山岭上的景色多美啊!”

    学生们跟在吱吱呀呀的马车后面走着,黄土飞扬,黏糊在脸上,闷痒难熬,听到孔子呼唤,争相跑到他的车旁,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立即有了情绪。

    子路说:“那真是仙境妙地啊,能在那里住上几天,该有多好哇!”

    冉耕说:“老师所追求的世界正是如此美好啊!”

    这句话完全表达了孔子的思想,他又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他庆幸自己收留了这么多既有才华,又能了解自己的好学生。

    这时从对面飞快地驶过一辆马车来。孔子举目一望,车上坐着一人,二十多岁,身着儒服,他正在猜测来人的身世和去向,只见那青年用手提起衣襟,跳下马车,来到孔子面前,拱手施礼道:“敢问长者是否来自卫国都城?可曾认识孔夫子?”

    子路抢着说:“你算打听准了……”

    子贡跨前一步,手按子路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先生找夫子何事?”

    青年打量着子路和子贡,说道:“我是陈国人,复姓公良,单名孺,字子正,久慕孔夫子大名,要拜他为师。不想一月前去往鲁国,听说夫子到了卫国。今日是特地到卫国拜师求教的。”

    子贡望着眼前这位穿着华丽、举止文雅的青年,想起了自己拜师时的情景。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子贡由衷地同情他了,说道:“这就是老师。”

    公良孺闻听此言,惊喜若狂,用衣袖弹掉身上的灰尘,整好衣帽,“扑通”一声跪到孔子车前:“弟子公良孺拜见老师!”

    孔子看到满山岭上的红叶,心中欣喜。在这个当口,又收下这样一个斯文、英俊的学生,可说是喜上加喜,忙道:“公良孺,快站起来回话!”

    公良孺站起身,侍立在孔子车旁,急巴巴地聆听他的教诲。

    孔子说:“眼下,我正在带领他们到陈国去。我这一生还不知要行走多少路程,经受多少磨难。我看你穿着华丽,想必出生在富贵人家,这颠沛流离之苦你可受得了?”

    公良孺说:“弟子虽然出生在富有人家,但是,自幼受过家父的严教,不但略懂诗礼,还练了一身武功。老师,你看我这体魄,什么苦不能吃呢?”

    孔子满意地说:“那就赶快上车,同我一起到陈国去吧!”

    公良孺说:“老师,这么多师兄没有车坐,长途跋涉如何吃得消?我家中车马成群,待我回家赶几辆来供师兄乘坐。这前面就是山地,景色秀丽,环境优美,老师和师兄们在馆舍暂住几日,等弟子赶来马车,再赶路也不迟。”

    孔子沉思良久,不曾开口。

    子贡说:“老师,师弟之言甚好。就让他赶快回去赶马车吧。我们在前方找个馆舍歇息,一可欣赏这秋天的美景佳色,二可学诗习礼。可谓一举两得!”

    孔子说:“也好。公良孺,你要速去速回!”

    公良孺说:“弟子知道了。”深施一礼,登车往陈国奔去。

    孔子和学生们来到山坡前一个馆舍住下,心情甚是舒畅。望山岭,层林尽染,万紫千红;看眼前,柿红菊黄,满目璀璨。凉爽的秋风,新鲜的空气,令人耳目一新,悠然自得。孔子住在这里,免不了登山远望,思念故土,间或讲诗习礼,论书谈乐。

    一日黄昏时分,孔子屈指计算,该是公良孺返回的时刻了。他站在馆舍门口台阶上,翘首南望,隐隐约约地发现远处大路上有五个黑点在移动。他耐心地等着,仔细地看着,黑点越来越大,看清楚了,是马车。

    学生们发现老师站在门前等公良孺,也都站在他身边着急地嘹望。转瞬间,五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拉车的高额大马膘肥肉胖,滚瓜溜圆。众人看了,不胜欢喜。

    第二天上路,情景与往常迥然不同,一行人挤坐在七辆马车上,显得很有气派。

    这时,乌云遮住了太阳,天气闷热,孔子说:“常言道,春冷秋热,必是雨节。弟子们!要尽快赶路,早些寻个馆舍住宿,免得遭雨淋,走泥泞之路。”

    学生们纷纷扬鞭催马,不觉之中已经来到匡地。为孔子赶车的颜刻说:“老师,阳虎当年从齐国逃到晋国时,就是从这里打进匡城的。”这话被一个当地人听见了。

    颜刻,鲁国人,字子骄。阳虎从齐国逃晋时,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曾在匡城一带骚扰过百姓。当地百姓对他恨之入骨,那个当地人听到颜刻的话,误将孔子当成了阳虎,匆匆报知了公孙戍。

    再说公孙戍被王孙贾打败,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多方调治,才医好了剑伤。随后龟缩在匡地,腹中那口窝囊气一直没地方发泄,忽听阳虎来到,立即召集兵马,向孔子师徒们袭来。

    孔子一行第一天全部乘坐上马车,正在得意洋洋地朝前走着,不觉又来到一道山梁。山上树红草黄,宛如金山植红花。众人边走边赞叹,都被这迷人的秋色吸引住了。一阵凉风吹过,天空降下了毛毛细雨。他们走下山梁,进入山前坡的一个山坳,忽听一声呼哨,公孙戍埋伏在那里的兵马将孔子一行团团围住了。

    孔子并无提防,一见这般情景,束手无策,呆愣愣地望着他们。这时,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站在战车上,圆瞪怒眼,毛发倒竖,手持宝剑指着孔子骂道:“阳虎,你曾经欠下我们匡地的血债,老子正愁没地方找你,今日自动送上门来,正是灯蛾扑火。记住,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他说着把宝剑一挥,众喽啰一拥而上,将孔子一行围得更严实了。

    子路跳下马车,急匆匆走上前去,向公孙戍施礼问道:“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公孙戍把腰板一挺,傲气十足地说:“公孙戍是也!”

    子路说:“我方才听你呼唤阳虎的名字,但不知你将何人当成了阳虎?”

    公孙戍用宝剑指着孔子说:“就是他!”

    子路哈哈大笑。

    公孙戍问:“你是何人?为何发笑?”

    子路说:“我姓仲,名由,字子路,笑你错将我老师当成了阳虎。”

    公孙戍重新打量过孔子,摇摇头说:“我却不信。听人说,阳虎也是这般身材高大。”

    子路说:“世间长相相同的人太多了,但本质却往往决然不同,阳虎是叛国贼,早已背叛鲁国,逃到晋国去了。我老师孔夫子德昭天下,岂能与阳虎同日而语呢!”

    公孙戍将信将疑地问:“如此说,他就是孔丘了?”

    子路说:“正是”。

    公孙戍命令手下喽啰后退出一箭之地。他怕子路的话是谎言,错过时机,仍然让喽啰们将孔子一行远远地围住,以便弄个水落石出,再作道理。

    孔子无奈,只得命学生们切勿轻举妄动,免得惹起事端。

    暮色降临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风袭来,有些凉意,孔子一行饥渴困乏,筋疲力尽。夜深了,山上的鸟兽的凄厉声,令人胆战心寒。

    拂晓时分,雨停了,云散了,一轮圆月从残云中露出了笑脸。孔子以为这是个好兆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又想起了童年时期母亲给他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他想着想着,身不由己地躺倒在马车上,只觉得马车风驰电掣般地向镐京奔去。周公在宫殿前迎接他,板起面孔问:“孔丘,你不在鲁国辅佐鲁君治理鲁国,来京城为何?”孔子说:“晚辈谨遵恩师指点,忠心耿耿地辅佐主公,施仁政,行礼治,鲁国很快便有了起色。怎奈好景不长,自从主公收下齐君的八十名女乐和一百二十匹良马后,终日迷恋女色,三日不理朝政。晚辈盛怒之下,忍无可忍,才弃鲁出走,以图寻个贤明君侯,推行礼治,广而推之,使天下得治。这才去到卫国,不料卫君也是昏庸无能之辈。正要去陈国,却被匡人围住了。”周公说:“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孔子说:“晚辈一向不信神不信鬼,也不听任命运的摆布,只想按照恩师的礼乐治国,去求得一个太平盛世。”周公说:“善哉,吾道可行也!”耳际晌起一阵马嘶声,孔子睁眼一看,天色大亮,朝阳冉冉升起,红叶纷纷落了一地。他不免有些大煞风景之感。再看公孙戍的兵马,依然围困在一箭之地以外,耍枪的耍枪,舞棒的舞棒,极力炫耀武力。

    孔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子路的夹衣,心头一股热气直往上涌。他跳下马车,把夹衣递给子路,见子路的嘴唇都冻紫了,疼惜地说:“仲由,赶快穿上夹衣吧!”

    子路说:“弟子身体强壮,是冻不坏的。”

    孔子再看看其他学生,一个个面色憔悴,皆有惧色。于是,高声说道:“自从周文王去世以后,世间的一切文化遗产不是都被我们继承下来了吗?齐国尽管比鲁国强盛,但是,它的文化和典章、礼仪也远不如鲁国。顶多可以说,齐国经过努力学习,推行礼治,可以追上鲁国。而鲁国的文化、礼仪如果能够得以推行,就可以使天下得治了。老天爷若是想毁灭这些文化,就不会叫我们去掌握它了。老天爷要是不想毁灭这些文化,匡人又怎能奈何我们呢!”他说得很自信、很坚定,给学生们壮了胆。

    公孙戍辩不清真假,不想放孔子师徒们走开。他指挥着兵马死死围住他们,一连围了五天。孔子师徒们随身带的一点食品早吃光了,只好就地挖点野菜充饥,一个个饿得没精打采,干渴得唇裂舌焦。

    公良孺说:“老师,弟子听人说,大丈夫只能站着生,不肯躺着死。我们眼下这样等着,倒不如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呢!我宁肯战死,也不愿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

    孔子说:“端木赐,你能言善辩,去同公孙戍交涉一番,他或许会放我们走的。”

    子贡说:“弟子能辩倒说服通情达理之人,像公孙戍这等不可理喻之徒,就难以说服了。”

    孔子说:“你去试试何妨?”

    子贡说:“遵命!”整好衣冠,只身一人朝公孙戍走去。

    公孙戍正在战车上吃羊肉,满腮是油。见到子贡,挤着一只眼睛说:“怎么样,肚子饿扁了吧?你只要跪下,朝我爬过来,我就给你一块骨头啃一啃。”说着,将一根羊肋骨扔到车前。

    子贡的心肺气炸了,眼睛气红了。然而,他还是极力压住怒火,态度谦和地说:“公孙先生,我们师徒一行,乃弱质儒生,不过是路过此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不让我们走开,却是为何?”

    公孙戍把脖子一伸,将口中羊肉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说:“有人说他是阳虎,可他自己说是孔丘,谁能作证呢?”

    子贡说:“我可作证。”

    公孙戍说:“你是他的人,当然为他说话了。”

    子贡说:“如此说,我到卫国都城去请证人好了。”

    公孙戍白眼珠一翻,黑脸膛一仰,鄙夷地说:“卫国都城内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

    子贡知道再同他交涉也是白费口舌,只好回来禀报孔子。

    孔子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等再想办法吧。”

    公良孺说:“老师,事到如今,只有杀条血路冲出去,才能活命。再若这样待下去,我们就要饿死了。”

    子路说:“老师,看来这是惟一的办法了,不如趁今晚……”

    孔子终于点了头。

    天黑后,孔子和学生们一如既往,有气无力地躺在马车上,看月亮,数星星。看着那日渐变缺的月亮,又增添了几分忧愁。

    大约三更时分,子路和公良孺把马车赶到最前面,颜刻为孔子驾车,紧跟在子路和公良孺后面。选个好攻打的地方,呐喊着冲杀了出去。匡人追赶一阵,便收兵了。孔子一行七辆马车,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路。待东方发白,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颜回。孔子大惊失色,捶胸顿足。

    且说孔子师徒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路,等到东方发白,清点人数,却不见了颜回,急得孔子捶胸顿足,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在师徒们突围逃跑时,由于马车跑得太快,加上山路坎坷,颠簸厉害,颜回自幼体小瘦弱,又饿了整整五天,浑身酸软无力,从马车上颠了下来,摔在路边乱草棵子里。他想呼喊,又怕连累老师和师兄师弟们,便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跟在马车后面往前跑。太阳出山时,他终于追上了大伙。

    孔子惊喜得两眼噙着泪花说:“我以为你已经被匡人杀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颜回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认真地说:“老师健在,颜回怎敢死呢!”

    孔子一听,激动不已,越发喜欢颜回,关切地说:“赶快上车,我们继续赶路吧。”

    这时,太阳徐徐升起,大地又沐浴在阳光下。山丘上的红叶纷纷落下,倒把山坡打扮得一片红,一片黄。秋风吹过,落叶飞扬。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凄婉地鸣叫着,向南方飞去。眼前的情景,又勾起了孔子对鲁国、对亲人的思念。他时刻都在盼望着鲁定公能够回心转意,派人来把他接回去。可是盼来盼去,总是落空。他想报效国家、改变现实、恢复周礼的火焰,就是这样不断地从心间燃起,又不断地被现实的冷水浇泼着。他是个善于自我排解忧愁的人,一阵愁楚袭过心头之后,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两眼望着前方的蓝天,那挂在天空上的一片片、一缕缕多姿多态的白云,又启发起了他的联想,自语道:“多么优美的景色啊!”他突然发现有几片白云像战车、似兵阵,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不禁沉吟道:“唉,处处是乱世的预兆啊!”这样感叹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可笑了。肚子一阵咕咕噜噜响,他感到饿昏了,累瘫了,对赶车的颜刻说:“找个饭馆吃顿饱饭吧。”

    走不多远,来到一个小集镇,街两边有三四个饭馆。颜刻说:“老师,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如何?”

    孔子用舌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点头同意。

    进饭馆落座,店小二报过饭菜名。子路说:“不必如此啰嗦,每人一份炸酱面条,用大碗盛来就是。”

    店小二像是答应,又像是告知厨师,用脆爽爽的声音说:“每人一份炸酱面条,用大碗盛来!”

    子路说:“再要生姜一块,切成细丝。”

    店小二又高声对厨师们照说一遍。

    饥饿后等饭菜是最难熬的时刻。孔子和学生们嗅着从厨房里飞出来的一股股爆锅的香气,觉得胃在翻,肠在搅。分明是等了一小会儿,他们却觉得过了几个时辰。

    跑堂的用木制托盘端上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条,步履轻盈,声音清脆:“炸酱面条来了!”

    正是寒不择衣,饥不择食。孔子师徒们一个个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师徒们继续赶路,这一日走出六十多里路。黄昏时分,来到蒲地。

    孔子说:“眼见天色不早,选择个干净馆舍住下吧。”

    颜刻答应一声,加鞭催马。

    在一条大河边,坐落着两个馆舍。

    馆舍后面是一个果园,鲜红的梨树叶子不停地脱落着,飘扬着。突然一阵旋风袭了过来,将梨树叶子卷成了一个高高的圆柱,直向空中升腾,很快向东南方向袭去。

    学生们争相翘首观看。

    孔子又是一声长叹。在他看来,旋风卷走了鲜红的梨树叶子,就好比恶人抢走了他的心爱之物。他站在河堤上,望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风柱,猜想着梨树叶子的可悲命运,感到怅然、颓丧。低头望河水,水面上飘着几片红叶,随水纹缓缓移动,他恨不能将它们捞上来,再让它们长到树枝上,恢复先前的风貌。

    学生们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悲秋,有的伤情,也有的赞叹旋风的奥妙。

    子路走到孔子面前,用试探的口气问:“老师,我们就在这里住宿吧?”

    孔子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往前走了几步,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河水中的红叶。

    子路走进右边馆舍看过,回来对孔子说:“老师,此馆舍房间虽不大,倒也干净,环境又很幽雅,就在这里用饭、住宿吧?”

    孔子欣然同意。

    师徒们停车卸马。用过晚饭,纷纷回房安歇。由于疲劳过度,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刚起床,忽听一片呐喊声。孔子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对冉求说:“求啊,赶快去门外察看清楚!”

    冉求答应一声就走,开门一看,立即吓呆了,门前站着黑压压一片人,手持刀剑,肩荷枪戟。为首的是一个腰粗膀宽的中年汉子,但见他眼似珠球,眉如毛虫,络腮胡子像把弯弯的猪鬃毛刷倒嵌在嘴巴和两腮上,左手紧按腰中剑,右手揉着太阳穴,不可一世地问道:“你可是孔丘的弟子?”

    冉求说:“正是。”

    “叫什么名字?”

    “姓冉,名求。”

    “可是鲁国人?”

    “正是。”冉求说着抱起双拳,“请问壮士姓什名谁?”

    那汉子也不还礼,粗声粗气地说:“俺乃公叔氏是也。”

    冉求再施一礼,问道:“敢问壮士,率众来此,却是为何?”

    公叔氏气势逼人地说:“来捉拿孔丘!”

    冉求说:“我老师同壮士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何要捉他?”

    公叔氏说:“如今卫国君侯无道,我正要集结兵马杀向帝丘,取昏君的首级,了却我蒲地人的心愿。尔等突然来到这里,莫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吗?”

    冉求感到可恼可笑,恼的是天下如此混乱,刀兵四起,笑的是公叔氏乃草莽英雄,愚昧无知。他心中有了底儿,便和颜悦色地说:“公叔先生,卫国君侯虽有千差万错,到底也是为卫国黎民做过许多好事的,怎能用这种办法对待他呢?”

    公叔氏傲然地歪过头,把手用力一甩,厉声说道:“少说废话!快将你师傅唤将出来,我有话说!”

    冉求无奈,只好如实禀报孔子。

    孔子整整衣冠,来至馆舍门前。

    还没等他开口,公叔氏骄横地问道:“你就是鲁国孔丘吗?”

    孔子跨前一步,拱手回答:“鄙人正是鲁国孔丘。未知先生聚众来此,意欲何为?”

    公叔氏坦然道:“如今卫君无道,国中大乱,我正要进兵帝丘杀死昏君。”

    孔子感到头脑昏晕,眼睛好像被一层厚厚的黑布遮住了。他心中不断勾画的那条恢复周礼的康庄大道,越来越黯然、狭窄、崎岖不平了。面对人们崇尚武力、轻视礼仪的现实,他既感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沉重,又感到自己的使命重大。

    公叔氏大声问:“孔丘,你们是不是卫君派来刺探军情的?”

    孔子听了,觉得又可气又好笑,不予理睬。

    公叔氏一见孔子公然不理他,抽出宝剑晃了几下,威逼道:“是不是卫君派来的?嗯!”

    孔子在门前台阶上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刺探军情?……”他突然领悟到这不是吐露真情实言的地方,急忙把后面的话咽进肚里去,改口说道:“公叔先生,我欲率弟子们到陈国去,取道路过贵地,不过借路一行,至于卫国宫中和蒲地的事情,我就不想过问了。”

    公叔氏转动了几下眼珠,说道:“我却不信!听人说卫君给你很优厚的俸禄呢。古人说,无功不受禄。你既然读书知礼,难道对这点道理也不知晓吗?”

    孔子说:“正因为我在卫国无功受禄,才准备带弟子们到陈国去呢。”

    公叔氏毕竟是个粗人,听到孔子这么说,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敢发誓不将我在这里集结兵马的事情告诉卫君。”

    孔子说:“我眼下正要去陈国。”

    公叔氏问:“若一旦到了帝丘呢?”

    孔子说:“我等不提及此事也就是了。”

    公叔氏大步流星地走到孔子面前,并向他伸出了毛茸茸的黑手。

    孔子一向鄙弃犯上作乱的人,袖手不动。

    公叔氏伸手等了一会儿,见孔子不肯伸手,窘得面红耳赤,吼道:“你敢戏弄我!”说着就抽出了宝剑。

    孔子微微一笑说:“先生何必如此性急呢?”

    公叔氏把宝剑插进鞘内,态度稍为温和地说:“如此说来,你肯同我击掌盟誓?”

    孔子点了点头,伸出了右手。

    公叔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狠狠地拍在孔子手上。

    击掌拉钩本是少年儿童戏耍时的一种盟誓办法,眼下公叔氏居然用起这一套来,羞得孔子无地自容,冷冰冰地问:“公叔先生,如今我可以带领弟子们上路了吧?”

    公叔氏愣了一阵子,转过身对众喽罗高声说:“孩儿们,散去吧!”

    等他们走开,孔子急忙命学生们套车上路。闷闷不乐地朝前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个岔路口,孔子忽然对颜刻说:“赶快绕路返回帝丘!”

    颜刻不解地问:“老师,我们不是要到陈国去吗?”

    孔子说:“我的主意又变了。”

    颜刻只好朝右边的一个岔路拐去。

    走了一程,公良孺发现走错了路,赶到前面说道:“老师,我们走错路了。”

    孔子说:“我知道。眼下我又不想到陈国去了。”

    公良孺说:“敢问老师,我们到哪里去呢?”

    孔子说:“回帝丘。”

    这时,子贡也赶到前面来了,问道:“老师,为何要回帝丘呢?”

    孔子说:“我要将匡地和蒲地发生的事情告诉卫君。”

    子贡感到奇怪,疑惑地问:“老师一向讲究一个‘信’字,为何刚刚同人家订立了盟约,就要违约呢?”

    孔子说:“这种在逼迫之下订立的盟约,同君子之交是格格不入的,我们当然可以不遵守。即使老天爷知道了此事,也是不会责怪我的。我不去将各地的骚乱之事告诉卫君,让他尽快发兵剿灭这些叛逆势力,又怎能推行周礼呢?”

    子贡知道无法改变孔子的主意,只好重新登车,默默地跟在后面向帝丘行进。

    回到帝丘,孔子带领学生们投奔蘧伯玉家。

    蘧伯玉闻讯,喜上眉梢,慌忙整衣出迎。

    两人挽手走进上房,分宾主坐定,蘧伯玉问:“夫子此次去而复返,莫非要在卫国长住下去吗?”

    孔子叹息道:“丘本想带领弟子们到陈国去,不想尚未出卫国,就遭到恶人的欺凌,先有匡地的公孙戍把我当成了阳虎,一直围困了五日。后来到了蒲地,又遇上公叔氏准备起兵谋反卫君,把我当成了奸细,是我佯称不泄露其阴谋,才放我离开了蒲地。”

    蘧伯玉重新打量孔子,感叹道:“自古贵人多劫难,想不到夫子离开帝丘不到半月时光,竟然遭到如此多的凌辱。可见世风恶化,人心叵测。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他停了片刻,问道:“夫子这次返回帝丘,有何打算呢?”

    孔子沉思再三,说道:“丘此次返回帝丘,一想将匡地和蒲地的事情告知卫君,二想借贵国一处宝地暂住一时,待探听到周围各国的情形,再作道理。”

    蘧伯玉满脸堆笑地说:“如此说来,就请夫子和弟子们暂住鄙人家中吧。寒舍虽然简陋,客室倒也充裕。”

    孔子尚在犹豫:“这事……”

    蘧伯玉说:“夫子不必推辞了,你住在寒舍,鄙人也好随时向你请教啊。”说完,立即吩咐下人打扫客房,准备晚宴,为孔子一行接风洗尘。

    当夜,孔子和蘧伯玉促膝交谈,从夏朝讲到商朝,又从商朝讲到周朝,海阔天空,无所不讲,一直谈到深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孔子一心想的是如何铺平通往他自己设计的那座宝塔的道路。经过在卫国遭受的几次磨难,他感到要想恢复周礼,实现周武王和周成王执政时期的盛世,似乎越来越难了。是知难而进,还是知难而退?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觉得人的本性起初都是善良而美好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只是私欲过重,逐步陷入泥潭的。

    这一夜他通宵未合眼。治理中都时的情景和做鲁国大司寇时的所作所为始终都在鼓舞着他。他非常自信,认为总有一天定能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他知道路是要一步一步走的,于是决心从辅助卫灵公平息内乱开始,将通往恢复周礼的路石一块一块铺下去。

    第二天用过早饭,他立即登车进宫,去拜见卫君。卫灵公在内宫郑重其事地接待了他,并且首先开口道:“夫子去而复返,乃寡人和卫国黎民之幸也!但愿夫子久居敝国,辅助寡人!”

    孔子皱紧眉头,声音低沉地说:“丘此次返回帝丘,正是为了卫国的治理大计而来。”

    卫灵公闻听此言,急忙引颈垂坐,侧耳细听。

    孔子说:“丘离开帝丘,本想去陈国,不料在匡地遭到公孙戍的围困,在蒲地又遇上公叔氏企图举兵谋反君侯,丘才改变了主意,绕道来此向君侯禀明。君侯应该召集左右二司马,共商讨伐叛臣逆贼大计。”

    卫灵公久久不吭一声。他想,公孙戌是王孙贾手下败将,如今龟缩在匡地,谅他洗脸盆里也翻不了船。公叔氏身居蒲地,靠近晋、楚两国,远离帝丘,恰好是抵御晋兵和楚兵骚扰的一道屏障,尽管他声言要进犯帝丘,其实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危及不到卫国安全的。

    孔子等了许久,卫灵公才漫不经心地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待以后慢慢商定对策吧。”

    面对卫灵公,孔子心中又掀起了波澜。他感到莫名其妙,身为一国之君,听到叛臣和贵族谋反,竟然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是感到惧怕,是认为无所谓,还是另有打算?他反复琢磨,也猜测不出卫灵公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只好告辞出宫,返回蘧府。

    蘧伯玉看见他满脸愁云,深知他的心情,终日陪他谈天论地,说古道今。这使他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他时常眼望苍天叹息,恨世间像蘧伯玉这样理解自己的人太少了。

    自从重返卫国后,他把颂扬唐尧、虞舜、成汤、夏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的功绩当成了教授学生们的重要内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合他精神上的创伤。这年冬季,他一直客居在蘧伯玉家中为学生们授课。

    鲁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春,一天,孔子正在结合《礼》讲解周公的功德,突然有南子的使臣来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公孙余假,不禁暗自骂道:“这等奸佞小人有何面目来见我!”他恨不能躲将起来,却又做不到,只得勉强应酬道:“公孙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公孙余假施礼道:“主公夫人深慕夫子大名,想当面请教!”

    孔子一听,犹如洪水猛兽袭来,不知所措地说:“这个……”

    还没容得他仔细思考,公孙余假便催促道:“请夫子即刻登车进宫,免得主公夫人久候!”

    对于孔子来说,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去吧,怕南子怪他不懂礼仪;去吧,跟这样的女人相见,又怕辱没了自己的名声。他低头思虑,左右为难。心里七上八下,乱作了一团。在公孙余假再三催促下,想不出拒绝的借口,他只好违心地应从了,唤来子路,驾车进宫。

    南子住的深宫雕梁画栋,透棂木窗上露出糊窗的白绢方方点点,门前鹅卵石铺的路面上色彩斑驳,路两边的多数花草已开始吐蕾含苞。

    公孙余假进屋跪地,禀报道:“启禀主公夫人,孔夫子奉命来到宫前。”

    从室内传出了南子娇滴滴、脆爽爽却又充斥着矫揉造作味道的声音:“快快宣他进宫!”

    公孙余假既是向孔子传令,又是向南子复命,高声说道:“请孔夫子进宫!”

    在这一瞬间,孔子想得很多很多。他能猜得出,作为一个宠姬,南子在卫灵公心目中所占有的位置。她和卫君朝夕相处,既可以忠主谏君,也可以谗言惑主。君纳谏则能广采文武百官之良策,招贤纳士,轻赋节财,民富国强,周礼可兴;主受惑则必然一意孤行,堵塞言路,导致国弱民穷,众叛亲离。想到这里,他觉得这倒是个奉劝南子、再让南子奉劝卫君的好机会,听到传呼,便按照他一贯奉行的礼仪,屏住呼吸,低头垂手,目不斜视,趋步进宫,跪拜道:“鲁国孔丘拜见主公夫人!”

    南子坐在内室,是从暗处向明处看,透过悬挂在门楣上的五色珠帘将孔子的身影和容貌看得一清二楚。心想,怪不得他是那样博学多才,足智多谋,原来气度非凡啊!她端详着孔子,慢慢站起身,轻扭纤腰,还礼道:“久闻夫子英名,今日有幸一见,总算一慰夙愿。请夫子平身!”

    孔子听着她身上玉佩的丁东声,尽管看不见,倒也能想像出她是一副何等的神态,周身的服饰又是何等的奢华。他是谨守古礼的,站起身来,仍然目不斜视地望着地面说:“孔丘不才,承蒙夸奖。未知主公夫人有何见教?”

    南子说:“我听说你治理中都一年,便使全邑面貌大变,周围各国都仿效你的做法。任鲁国大司寇时,更使鲁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不知夫子用的什么妙方?”

    孔子说:“那都是因为鲁君圣明,才使黎民顺服。我不过为鲁君兴教化、推礼仪做了一些事情而已。”

    南子想,主公若得这样的人辅助,定可使卫国很快强盛起来。随即问道:“夫子可愿为振兴卫国效力吗?”

    孔子一听,顿时眉头舒展,眼睛闪亮,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卫国也是周天子的天下,丘怎能不尽心效力呢!”

    南子说:“待我向主公禀明,荐举夫子,未知夫子意下如何?”

    孔子说:“丘之所以离开鲁国,就是为了为各国君侯献计献策,以期早日恢复周礼。若卫君能够率先推行礼制,则内乱指日可平,外患很快可除。黎民百姓有了安定的住所,就会男勤于耕,女勤于织。卫国就会大治。到那时何愁各诸侯国不仿效呢!”

    南子说:“夫子志向远大,难能可贵!”说到这里,她突然怔住了。暗自思忖,孔子到卫国以来,虽然没有可疑之处,但是他毕竟是鲁国人,会诚心诚意辅助主公吗?即使采取得力的措施使卫国强盛起来,他会不会谋反主公,取而代之?何况他一旦知道了公孙余假与我私通之事,局面又将如何呢?她的心猛烈跳动起来,整个胸膛像被木槌敲击着一样,连手心都浸出了汗水。她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镇静下来,喃喃地说:“夫子暂且请回,待我向主公禀明,为夫子谋求一个合适的职位。”

    孔子深施一礼道:“丘告辞了。”

    南子也起身还礼,又传出了玉佩的相互撞击声,清脆、悦耳。

    孔子退出内宫,心情欢畅,长舒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宫廷,登车返回蘧府。

    子路闷闷不乐地赶着马车。回到蘧府,他没好气地质问道:“老师,你是何等尊贵、何等受人崇敬的人!南子是何等下贱、何等受人鄙弃的人!你怎么能低三下四地跪倒在她面前呢?”

    孔子知道子路误解了自己的用意,心平气和地说:“仲由,在我众多的弟子中,你是最了解我的一个人。难道你对我的为人处事还有什么疑惑吗?”

    子路搓着脖颈,低头不语。

    孔子接着说:“南子的作为我一清二楚。我此次之所以接受她的邀请前去拜见:其一,她是一国之夫人,我等寓居卫国,若不前往,便是失礼;其二,她是卫君宠姬,一旦向卫君荐举我等,卫君定然依允;其三,倘有时机,我尚可借古喻今,使她痛改前非……”

    子路打断了他的话,不以为然地说:“只怕老师的作为,未必得到世人的理解啊。一旦传扬出去,与老师的名声不利。”

    孔子说:“真金不怕火炼,君子何惧谣言!”

    子路说:“话虽如此说,我总觉得老师此举还是太失身份了。”

    孔子再三解释和申述,子路始终不能理解,急得孔子发誓道:“我实在是不愿去拜见她。怎奈她派人来请我,这是不得已的行动啊!假如我说的不是实话,老天爷也饶不了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啊!”

    子路渐渐恢复了信任的神情,急忙帮助孔子料理杂务。

    孔子的心境平静下来以后,仍然日复一日地教授学生们。不过,南子答应向卫灵公荐举他的话,一直回荡在他的耳畔。他是那样梦寐以求地盼望着恢复周礼,而要恢复周礼,就必须首先从君侯开始。他按照自己设计的蓝图和途径,孜孜不倦地奋斗。过了十多日,尚未听到卫灵公的任何动静,他只好再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奢望。

    一天,孔子正在给学生们讲《乐》。他一边讲,一边唱,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忽有卫君使臣到,孔子眼睛一亮,充满了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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