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向乐颀抱拳施礼:“启禀乐大人,叔孙辄在姑蔑被乱箭射死。叛军全部被歼。公山不狃只身逃往齐国了。”
乐颀问:“申大人现在何处?”
士兵说:“在姑蔑集结兵马,正准备向郈邑进发。”
乐颀命令部下打开城门,让送信士兵进城歇息。留下所率的全部兵马将费邑城墙削低,自己乘上一辆战车抄近路向邱邑奔去。
在通往郈邑的大路上,乐颀追上了申句须。二人并车前行。为了迷惑侯犯,收起了帅旗和军旗。
侯犯在城门楼上看到兵将战车浩浩荡荡而来,以为是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的救兵来到,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像鱼儿见了水一样,恨不能立即投身进去。他命令手下人马准备出城迎敌。可是,攻城队伍和刚来的兵马很快合在一起,他绝望了。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见过面,驱车绕城一周,察看地形,然后回到军营中。
侯犯在城门楼上胆战心惊。他后悔当初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搜肠刮肚地寻求对策:死拼硬打,犹如灯蛾扑火,势必自焚其身;缴械投降,定会被打入死牢,永世不得翻身;弃城逃跑,面对重兵围城,又怎能逃脱得了呢!
夕阳西沉,万道金光斜射在侯犯脸上。他眯起眼睛,那副干瘪的面孔,越发显得憔悴了。他突然心头一动,想起了夜晚。他曾经接二连三地趁夜深人静时,偷偷从城墙上放走亲信,为其到成邑和费邑搬救兵,居然都未惊动攻城的兵马。想到这里,他稍稍感到有点宽慰,好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到了一块木板,又有了游到岸边的一线希望。回头看看邱邑城,他又有点不甘心。他曾梦想以邱邑为老巢,招兵买马,扩充势力,攻城池,夺土地,推翻鲁定公,亲自去体会体会那君侯宝座是什么滋味。这样一想,他又壮起胆来,抓住宝剑,像一只死到临头的豺狼,瞪着两只冒寒光的眼睛望着城下。
申句须将兵马部署停当,驾车来在城门下,用宝剑指着侯犯说:“叛贼,快下来受绑!”
侯犯狞笑道:“申大人,鄙人一向听说你武艺高强。既然如此,为何围城这许多日,却不攻城呢?”
申句须轻蔑地笑道:“叛贼,你上当了。先前来的那个申句须,不过是我的替身而已。”他说着向后一摆手,假申句须和乐颀驱车来到面前。申句须接着说:“你来辨认,我等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侯犯看着真假申句须和乐颀,用手揉揉眼睛,仔细辨认,却分不清真假。他羞愧、懊丧,捶胸顿足,发疯地吼道:“申句须、乐颀,我与你们势不两立!堂堂鲁国大将,用这种卑劣手段,算什么君子?”
申句须哈哈大笑:“像你这等乱臣贼子,有何面目谈及‘君子’二字!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还想谋反主公,岂不是蚍蜉撼大树!”
侯犯羞愧得无地自容,声嘶力竭地喊道:“小的们,弓箭侍候!”
跟随在他身边的士兵急忙把弓箭递给他。
他向前连跨三步,将箭搭上弦,拉满弓,朝申句须射来。
申句须一斜身,敏捷地将利箭接在手中,不屑一顾地扔在地上。
侯犯又射两箭,都被申旬须接住了。气得他两眼冒火,哇哇直叫。
乐颀也回敬他三箭,侯犯左躲右闪,三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在城门楼的攒柱上。
侯犯摸着被擦破皮的腮帮退到攒柱后面。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龟缩在城门楼内不露面了。任凭申句须、乐颀和兹无怎么叫骂,他也没有半句回话。
天黑后,申句须命令司鼓手擂响进攻铜鼓。全体将士把郈邑团团围住,站在一箭之外呐喊,佯装进攻。
侯犯心慌意乱,吓得魂不附体,命令弓弩手:“放箭,放箭,赶快放箭!”
利箭像雨点般落在城下,始终没伤着一个人。接连放过几次之后,侯犯方知上当,对弓弩手们吼道:“别射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射了!”
申句须见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便命司鼓手更加用劲擂鼓,借以麻痹侯犯,然后派出精兵搭云梯登城墙。这邱邑的城墙是用自然石块垒起来的,里面用黄土夯成。士兵们偷偷登上城墙,和叛军将士短兵相接,在城墙之上展开了肉搏战。叛军中有些眼疾手快的将云梯砍断,攻城士兵纷纷跌下城墙。申句须遂命令第二批精兵攻城。经过大约一个时辰的争夺,攻城士兵渐渐占了优势。侯犯眼见寡不敌众,深感大势已去,急忙拉住一个士兵强令与他调换了衣服,顺着城内一条小胡同向东门跑去,准备伺机溜走。
南门被攻开了,攻城士兵的呐喊声、欢呼声响彻全城。
城门上的旗号变了。
这时,申句须命令士兵点起火把,照得城上城下如同白昼。
为了防止侯犯逃走,申句须让乐颀和兹无分头攻打东门和北门。就在点起火把的一瞬间,乐颀发现城墙上有一个士兵手扯绳索往下滑,当即拈弓搭箭,用力射过去,正中士兵后胸,那士兵应声落地。
东门也被攻开了,将士们蜂拥进城。真是兵败如山倒,侯犯的部下纷纷缴械投降。申句须、乐颀、兹无攻进城以后,直奔侯犯的老巢郈邑衙署,东寻西找,不见侯犯,命令将士们四处搜查,在南门里找到侯犯的尸体,仔细一辨认,衣服是侯犯的,人却不是。情知是侯犯用的金蝉脱壳计,便命将士们继续追捕。
乐颀猛然想起自己射中的那个人,对申句须说:“申大人,末将方才在东门城墙外射死一逃跑之人,莫非那就是侯贼。”
申句须说:“快快去看来!”
来到东门旁,找着那具尸体,借着火把一看,正是侯犯。
众人轻松地喘了一口气,开始打扫战场。
次日清晨,申旬须命令全体将士按照孔子的吩咐,把邱邑城墙削低了一截。然后犒劳三军。歇息三日,将兵马开往成邑。
公敛处父闻报,慌忙登城观看。他不想用武力抵制削低城墙,因为那样只有死路一条。他想用舌战取胜。见到申句须、乐颀和兹无来到城下,便命部下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独自一人出城。公敛处父五十岁左右,生有一副白净的面皮,眉清目秀,须髯垂胸。他迈着稳健步伐,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文质彬彬地施过礼,声音洪亮地说道:“鄙人不知三位将军光临敝邑,有失迎迓,望恕罪!”
申句须等还过礼,下车说道:“我等乃不速之客,怎敢劳大人迎接。”
公敛处父望着大队兵马,明知故问:“敢问各位大人,带着这许多兵马,是训练三军呢?还是要率师征讨?”
申句须望着温文尔雅的公敛处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这……”他看看乐颀和兹无,两人正用同样的目光望着自己。
公敛处父抓住这个时机,以攻为守:“三位大人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总不会是专程前来讨伐鄙人的吧?”
三人仍然面面相觑。
公敛处父更加笑容可掬地说:“请三位大人进城叙话吧!”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都是刚烈的铁汉。对付公山不狃、叔孙辄和侯犯,他们有用不完的主意,使不尽的力气,对付这样一个弱质文人,他们却乱了方寸,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乐颀望着成邑高大的城墙,吞吞吐吐地说:“实不瞒大人,我等是奉主公之命,前来……前来……”
公敛处父说:“三位大人乃鲁国的栋梁,又是当今威震四海的英雄,征服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却为何被一句话难住了呢?”
乐颀挺挺胸说:“只因成邑城墙过高,违反了周朝礼制,主公特命我等前来削低城墙。”
公敛处父微笑着说:“乐大人之言差矣。周朝礼制已有许多不合时宜。就说修筑城池吧,当因时因地而异。成邑临近齐国,犹如鲁国的一扇大门,成邑安则鲁国安,成邑危则鲁国危。当今之世,强者昌,弱者亡。如今齐强鲁弱,若将成邑城池削低,齐国一旦犯将过来,岂不是如履平川,所向无敌。若将成邑城筑高加固,便可有力地阻截齐国的侵犯。望各位大人三思而后行。”
申句须说:“大人所言虽有几分道理,然而我等是奉君命行事,不毁城墙,如何复命?”
公敛处父说:“这有何难!鄙人愿随各位大人赴都城,向主公陈述利弊,请主公定夺!”
申句须、乐颀和兹无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了。
公敛处父又说:“各位大人,请率全军将士进城休憩,鄙人情愿只身赶赴都城,启奏主公。是祸是福,全由我一人承担。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三人终于动了感情。他们想,一个小小的成邑宰,居然如此有胆有识,我们身为大将军,怎能不明大义呢?齐声说道:“公敛大人,我等即刻回都城奏明主公。告辞了。”接着,各自登车,率领着三军回都城了。
早有探马报知孔子。孔子听后,又喜又恼,喜的是叔孙辄、侯犯已被铲除,公山不狃虽然逃到齐国,谅他今生今世也不敢重返鲁国了;恼的是成邑城墙即刻便可削低,申句须等竟然被公敛处父说服了。他正在独自生闷气,申句须等已经来到面前。施过礼,申句须说:“我等特向大司寇前来请罪!”
孔子说:“三位将军杀死了叔孙辄和侯犯,赶跑了公山不狃,又削低了费邑和邱邑的城池,功劳如此之大,何罪之有啊?”
申句须便将公敛处父抵制毁城之事详细陈述一遍。
孔子听了,也觉颇有道理。加上他事前也请孟孙何忌去劝说公敛处父按兵不动,公敛处父果然履行诺言,才使毁费邑和郈邑的行动如此顺利。他心中窝着的那口气早已烟消雾散了,笑着说:“三位将军为鲁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敬可贺!各自回府安歇去吧。”
至此,轰动鲁国的毁三都事件便结束了。
孟孙何忌认为孔子看在师徒情分,有意不毁成邑。因此,对孔子感恩戴德。季孙斯虽然借孔子的计谋杀死了叔孙辄,赶走了公山不狃,却对毁费邑心怀不满。叔孙州仇怀着和季孙斯同样的心情,渐渐同孔子疏远了。这一切,孔子都有所察觉。但是,他全然不管,一味地想方设法尽量让鲁国快一点强盛起来。他制定的一套治国办法果见成效,鲁国日渐强盛。
鲁定公着实感谢孔子,闲暇无事,常宣孔子进后宫谈天说地,议政论礼。一日,鲁定公问道:“爱卿,古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寡人想详细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给寡人讲解一番如何?”
孔子老早就想把这其中的道理讲给定公听,以便启发他更好地治理鲁国,正苦于没有时机。鲁定公这一问,正中下怀,便故意谦逊地说:“微臣对这其中的道理也是一知半解。”
鲁定公说:“爱卿不必过谦,但讲无妨。”
孔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侃侃而谈:“古之圣明帝王,皆选择贤能者而用之,讲信用,修和睦。因此,人们就能做到不单单敬奉自己的父母,而敬奉天下所有的父母;不单单爱护自己的子女,而爱护天下所有的子女。这样,就可以老有所终,各得其所;壮有所用,各尽其力;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再贵重的东西,放在大街上也没有人拿走,人人都为不能替大伙尽力而苦恼。因而,奸佞不兴,盗贼不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做到这些,就可以称作大同了。唐尧、虞舜的时代,就是这样。”
鲁定公听得高兴,问道:“寡人想行大道,如何做才好?”
孔子说:“夏禹、成汤、文王、武王、成王、周公之治天下,皆谨守一个礼字。礼者,乃天子、君侯治理天下之柄也。谨守一个礼字,就可以定制度,扬仁义,立政教,安君臣。政者,正也。政不正,则君位就很危险了。君位危险,则臣属竞相营私舞弊。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古之圣贤,顶天地,泣鬼神,皆因政之正也。天生时,地生财,人由父母生,而由老师教诲成材。这四者,都必须由君侯政之正来实行。大凡古之圣贤,皆能以天下为一家,对国人一视同仁,听其言,观其行,知其情,察其义,明其利。”
鲁定公问:“何为人情呢?”
孔子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种感情不学自会,谓之人情。”
鲁定公又问:“何谓人义呢?”
孔子说:“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德、长惠、幼顺、君仁、臣忠,这十者谓人义。”
鲁定公颇感兴趣:“何谓人利呢?”
孔子说:“讲信用,修和睦,就叫人利。”
鲁定公眯起双眼,仔细品味。
孔子接着说:“因为这些都是礼治的体现,所以古之圣贤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用,修和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便无从谈起。人生在世,谁也离不开布帛菽粟,男女爱慕,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相反,贫穷饥饿,病残死亡,是人人都想躲避的。作为国君,要千方百计使臣民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幸福,免除他可能受到的痛苦。”
鲁定公喜笑颜开,爽朗地说:“爱卿真乃名副其实的圣人也!”他沉思了一下,换转话题说:“爱卿,去年到夹谷会盟路过泰山时,寡人曾向泰山神许过愿,一旦平安无事,将在每年六月十三日派人前往祭祀泰山。眼见日期将至,派谁去祭祀好呢?”
孔子对此事一直不感兴趣,便说:“从宫中挑选一个细心人即可。”
鲁定公当即让南宫敬叔筹备有关事宜,单等日期一到,便前往祭奠。表过不提。
且说孔子辅佐鲁定公以礼治国,鲁国日渐强盛。孔子自然感到无限欣慰,每有闲暇,仍然不知疲倦地教授学生们。
鲁国的强盛,使一心想争夺诸侯霸主的齐景公坐卧不安。
黎钅且猜透了他的心思,献计道:“主公既然为孔子辅佐鲁君而担忧,何不想办法离间他们呢?”
齐景公把双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谈何容易!鲁君自从重用了孔子,短期内就取得了显着成就。他刚尝到甜头,教寡人如何离间得了啊!”
黎钅且狡黠地一笑说:“主公有所不知,孔子乃是个有远见、有抱负的人,鲁君则是个贪恋酒色的昏君。我们若能挑选一队女乐工送到鲁国,见色眼开的鲁君定然笑纳。只要他收下女乐,就会整日听歌观舞,没有心思理政了。孔子看到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定会断然离开鲁国,到别的国家去。到那时,嘻嘻,主公岂不就可高枕无忧了吗?”
一席话说得齐景公心花怒放,眉飞色舞地说:“好主意,好主意!爱卿,就请你去亲自办理如何?”
黎钅且暗喜,忙说:“遵命!”他退出宫廷,立即差人到全国各地挑选美女。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挑选了八十名。个个如花似玉,聪明伶俐。黎钅且着人教她们歌舞,很快就学会了。
鲁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三月,齐景公修下国书一封,命大夫公孙云言为使臣,赶着一百二十匹良马,率领着八十多美女,经过六天的长途跋涉,来到鲁国都城南门外。公孙云言不敢贸然率众进城,命令舞女就地歇息,独自一人进城。
鲁宫内,鲁定公正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女乐表演歌舞。
一侍卫急匆匆走到他面前报道:“启禀主公,齐君差使节送来八十名能歌善舞的美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
鲁定公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把袖子一甩,女乐立即退了下去。他急不可待地问:“使节现在何处?”
侍卫说:“在宫外等候回音。”
鲁定公兴奋异常,忙说:“快宣他上殿!”
侍卫一声召呼,公孙云言重整衣冠,步入宫殿,跪拜道:“微臣拜见君侯。”说着从袖筒取出国书,双手高举过头,说道:“这是国书,请君侯过目。”
鲁定公说:“呈上来!”
早有内侍接国书在手,转呈给鲁定公。
鲁定公展开一看,顿时眉飞色舞,说道:“快请齐国使节到馆舍安歇。”
公孙云言说:“谢君侯!”
等公孙云言退出宫殿,鲁定公毫不思索地说:“打开城门,放女乐进城!”
内侍说:“遵命!”
鲁定公若有所悟地说:“慢着!此事尚需同相国和大司寇商量。”
这天夜晚,鲁定公拿起筷子拨弄拨弄几道菜,毫无胃口。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南门外,蓦然抬起头:“来人!”
一侍卫闻声跑上来,跪在鲁定公脚下。
鲁定公说:“传寡人的话,速请相国进宫议事!”
侍卫说:“遵命!”
侍卫走后,鲁定公想像着那八十名舞女的容貌,恨不能立即让她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痒难熬,想舞女想得如痴如迷,似醉似狂。
“启禀主公!相国大人到。”
鲁定公如梦方醒:“宣他进宫!”
季孙斯大礼参拜后,绘声绘色地说:“主公,齐国使臣在南门外搭起帐篷,排练歌舞,轰动了四方百姓,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瞒主公,我也去看过了。那些年轻漂亮的舞女们,歌声婉转,舞姿生风,或蹦或跳,或进或退,飘然似仙,静然如水,百般妖娆,妩媚动人,真好像九天仙女下凡,光彩夺目啊!”
鲁定公听得着了迷。
季孙斯一见鲁定公傻呵呵的样子,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直言问道:“主公,为何不赶快放她们进城呢?”
鲁定公急忙从几案上拿起齐景公的国书,递给季孙斯:“此事尚需同大司寇商量商量再定。”
季孙斯笑道:“主公,这是齐君的美意,臣以为不能不收。常言道,送礼不收恼死人哪。依臣之见,不如暂且收下,以后再找机会报答,也算是礼尚往来呀!”
鲁定公满脸堆笑地问:“收得?”
季孙斯肯定地说:“收得!”
问得急,答得快。两人会意地大笑了起来。
鲁定公心痒难耐,拉着季孙斯的袖子边走边说:“女乐现在何处?爱卿,快陪寡人前去看来!”
季孙斯说:“女乐此时正在南门外歌舞。主公最好微服前往,免得惊动文武百官,惹出许多闲言碎语来。”
两人换上便服,分乘两辆小车,借着月光从宫殿的后门出来,一直朝齐国舞女排练歌舞的地方驶去。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悠扬的音乐声了。鲁定公心情急切,一个劲地催车夫说:“快点走!快点走!”
车夫频甩长鞭,马车一溜烟地朝南门奔去。来至城门下,马车尚未停稳,鲁定公和季孙斯就跳了下来,快步登上城门楼。
齐国舞女低声相告:“鲁君来赏歌舞了!鲁君来赏歌舞了!”
八十名舞女顿时一齐出场,起劲地演奏、歌舞起来。
悠扬的音乐,婉转的歌声,优美的舞姿,像勾魂药、迷魂汤,把鲁定公和季孙斯的魂魄全勾走了。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跑下城门楼,命令守城士兵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径直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忘乎所以地学着舞女的姿势轻轻扭腰摆手,低声吟唱。
季孙斯终于有所省悟,从人群里拉出鲁定公,小声说道:“主公,东边棚子里还有一百二十匹骏马哩!”
鲁定公眼睛一亮,贪婪之光逼人,忙说:“快,快带寡人去看来!”
两人走近马棚,借月光一瞧,一匹匹高额大马膘满肉肥,腿粗腰圆。见了生人,忽然有一匹马嘶鸣起来,把鲁定公吓了一跳,倒退了三步,才稳住了神。马匹又恢复了常态,刷刷地吃着草料。鲁定公脱口道:“妙啊!”
季孙斯伸手示意不叫他说话。
鲁定公似乎也感到自己的举止太出格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这时,女乐的歌声再次灌入耳际:
小桃长得真妖娆,
红红的花儿多光耀!
那姑娘要出嫁了,
家庭生活定美好。
鲁定公听得着了迷,看得发了呆,好像对自己的双腿失去了支配能力,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听到东边马匹在长嘶,又到东边看马。面对眼前这人欢马叫的动人场面,他完全醉了,飘飘然如临仙境,荡荡然头重脚轻,昏昏然不知羞辱廉耻,聩聩然不辨东西南北,随着季孙斯忽而东、忽而西地跑来跑去,汗洗衣衫也全然不知不晓。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口干舌燥,才稍微有了点理智。
月亮被淡淡的白云遮住了,大地立即黑暗了许多。鲁定公感到大煞风景,瞪着发怒的目光望着云朵,恨不能喷口气将云朵吹散。
歌声又起:
没见意中人,
心中好烦闷。
等到看见了他,
等到亲近了他,
我便真正放了心。
鲁定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高声喊道:“打开城门,放她们进城!”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和他大唱反调的话:“提起吊桥,紧闭城门!”
这声音太熟悉了,鲁定公和季孙斯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且说鲁定公由季孙斯陪着出南门观女乐,陶醉忘形,公然高声说:“打开城门,放她们进城!?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同他唱反调的熟悉声音。你道这人是谁?正是孔子。上回书说过,鲁国堕三都平息内乱后,孔子一边辅佐鲁定公治理鲁国,一边继续收徒讲学。就在齐国馈赠女乐和骏马给鲁国这一日,他带领着学生们出西门郊游。来在泗河转弯南流的东坝上,他席地而坐,抚琴高歌:
十月营室星居天中,
在楚丘建筑那新宫。
看着日影定方向,
在楚丘建筑那新房。
栽种榛树和栗树,
还有梓、漆和椅、桐,
长成伐作琴瑟用。
琴声浑厚,歌声深沉。卫文公治理卫国深得人心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
琴声突然一转,变成轻松欢快调子:
站立在废墟上,
把那楚丘了望。
望着楚丘和堂邑,
测量山陵与高冈。
下来观察那桑田,
占卜算卦称吉祥,
此言果然很恰当。
唱到这里,他抬头望前方,仿佛身临其境,凝视着楚丘和堂邑,茂密的桑林,葱绿的麦田,莺歌燕舞,鹿跑兔驰,男耕田,女采桑。他多么希望鲁国早日出现这样一幅美丽富饶的图景啊!
琴声节奏进一步加快,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融会贯通到诗情画意之中了,琴声和歌声极为协调:
好雨已经落下了,
把那赶车的人儿喊。
晴天起早来驾车,
歇在那边的桑田。
正直的人儿呀,
用心周全又深远,
高额大马养三千。
唱完《定之方中》这首歌,他余兴未消,仔细品味着骤牝三千的壮美画面,恨不能立刻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座光芒四射的宝塔,似乎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了。
学生们经常随他郊游,早已养成了习惯,只要他引吭高歌,就围在他身边,或低声随唱,或闷头读书,随身携带的一卷卷白绢已破烂不堪了。
孔子放下琴,站起身,望着无边无际的麦田说:“弟子们,鲁国如今内乱平息,外患攘除,正值国治民富之际。你们可以尽情地发挥聪明才智,为国家效力了!”
学生们刚想发表议论,只见孔子翘起脚跟,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一个个好生奇怪,也纷纷站起,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原来一匹快马奔来,那人伏在马背上,不断加鞭催马,来到面前,翻身下马。众人看时,是子路。
孔子的脸色刷地变了。凭着他的经验,子路如此慌张地到来,必然发生了重要事情。他以急不可耐的心情盼着子路赶快说出事情原委。
子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让弟子找得好苦哇!”
孔子说:“仲由,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子路说:“齐君派使臣公孙云言给主公送来八十名舞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
孔子急切地问:“主公可曾收下?”
子路说:“尚且不知。”
孔子当机立断,对学生们说:“速速回城!”
回到都城,孔子找到申句须,言简意赅地说:“申将军,齐君给主公送来八十名美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这是用的毁鲁计、亡鲁计,请你速速派将士严守城门,不准放一个齐人进城!”
申句须说:“遵命!末将立即去督导此事。”
有人把住四方城门,孔子稍稍放心,再到相国府,想请季孙斯一起进宫,规劝鲁定公拒收齐君的馈赠。不想门人说:“相国早已进宫。”相国此举,令他颇费猜疑。他猜不透季孙斯是去给鲁定公火中浇油呢,还是去釜底抽薪。他旋即进宫,又听侍卫说:“主公不在宫中。”
“难道……”孔子简直不敢想下去,可是又不得不想,“难道他们能去观赏歌舞吗?”他心急火燎地来到南门里,看见只有两辆普通马车,并没有华丽的马车,这才放下了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见城门大开,吊桥落地,顿时火冒三丈,高声命令守城将士:“提起吊桥,紧闭城门!”
守城将士倒也乖巧,急忙照办。
这时,恰好申句须来到。
孔子用带着几分指责的语调问:“申将军,方才为何大敞城门?”
申句须摸不着头脑,说不清楚:“这……这……”
一个守城校尉闻声走来,说道:“启禀大司寇,方才主公和相国大人出城观赏歌舞,故而打开了城门。”
孔子一听,浑身都凉了。鲁定公和季孙斯的举动,把刚刚出现在眼前的一线曙光遮暗了,把刚刚萌发于他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灭了。他木然地站着,舞女情绵绵、意切切的歌声,犹如万把钢刀刺他的心,使他疼痛难熬。他觉得一阵头晕,仿佛从高山之巅跌进了万丈深渊。
再说鲁定公和季孙斯被关在城门外,叫苦不迭,没心思观赏歌舞了,只想找个妥善的办法体面地进城。君臣二人苦于无奈,急得团团转。
孔子被残酷的事实煎熬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和风细雨地对申句须说:“命令守城将士打开城门,速请主公和相国进城!”
望着徐徐启开的城门和缓缓放下的吊桥,鲁定公和季孙斯如同绝路逢生,快步走进城内。他们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孔子,把视线落在马车上。
孔子施礼道:“主公,相国,请登车回宫吧!”语气虽温和,却带有几发愠怒和指责。
鲁定公喃喃地说:“嗯……爱卿……请随寡人一起进宫吧。”
回到宫中,鲁定公脸色一阵红一阵黄,神情不定,坐立不安。季孙斯倒是不以为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鲁定公左侧。他神情坦然,好像从未做过亏心事似的。
在孔子看来,鲁定公和季孙斯的所作所为,不仅有失身份,也有损国格。因此,他不正视他们,怕他们感到羞愧难堪,无地自容。
宫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君臣三人尴尬地静坐着,谁也不知道这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鲁定公的心境终于平静了下来。轻咳一声,极力显得斯斯文文地说:“大司寇,齐君派使臣送来八十名舞女,一百二十匹骏马,当如何发落呢?”
孔子开门见山地说:“主公,就眼下而言,齐强鲁弱,齐国居然低三下四地向我国馈赠美女和良马,分明是居心不良,万万不可接受!”
季孙斯说:“大司寇,自从鲁齐两国会盟夹谷后,齐君对我国一片赤诚,曾将郓邑、讠雚阳和龟阴三地归还我国,并未附带其他任何条件。这次馈赠美女和良马,何以就是居心不良呢?”
孔子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鲁齐两国会盟夹谷时,齐君听信黎钅且奸计,起初想借土人歌舞之机加害于主公,后来又用女乐歌舞侮辱鲁国。阴谋被识破之后,却仍不甘心,硬在盟约上强加鲁出兵车三百乘随齐出征的条款,是我方提出归还失地,否则即为破坏盟约以后,他们才不得不将郓邑、讠雚阳和龟阴三地归还我国。而今齐国何以采取这种行动,值得我们深思:第一,齐国无所求于我国。古人说,低下必有所求。齐国既无所求于我国,又何必如此低下呢?第二,鲁国并没有厚恩于齐国,也没有要加害于齐国的任何打算,齐国却为何要向我国馈赠厚礼呢。因此,我以为他们定是别有用心,望相国仔细揣度,慎加提防!”
鲁定公说:“爱卿,这礼尚往来也是古已有之的啊。”
孔子说:“鲁国乃周公的属地,是礼仪之邦,自然是崇尚古礼的。不过,今齐国馈赠美女,则当作别论。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若亲近他们,他们便会无礼;若疏远他们,他们则会怨恨。眼下齐君一次送八十名美女来,其用心之狠毒,可想而知。”
鲁定公笑着说:“爱卿过于夸大其词了。难道说那些纤弱女子比洪水猛兽还可怕吗?”
孔子说:“洪水猛兽尚可制服,唯有这女子与小人难以制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丘担心齐君送这些美女来是为了……”他不敢直截了当地说下去了。
鲁定公脸色一红。他已经猜准了孔子后面想说的话,只是故意装傻,不动声色地直逼孔子说:“爱卿直言何妨!”
孔子犹豫片刻,改口说:“主公,依丘之见,将齐君送来的一百二十匹良马收下,多赠些金银作为酬礼,也可谓礼尚往来了。至于那八十名舞女还是退给齐君为好。这样做,既可以免去许多症结,又可以让她们回去同家人团圆。人都是有父母的,她们如此年轻,背井离乡,来到鲁国,不知有多少生离死别的痛苦啊!仁者爱人,望主公设身处地为她们想一想。”
鲁定公有点恼羞成怒了,心里话:“我收下她们,便不仁了吗?”但是,他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季孙斯理了理胡须,故作文雅地说:“大司寇之言差矣。这些舞女是齐君招募的,若说同家人分别,背井离乡,罪责全在齐君,与我们何干?再说主公一旦收下,留在宫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日只是奏乐歌舞,也可谓尽享人间富贵了。”
孔子说:“我最担心……”
鲁定公急忙伸出右手,制止道:“别说了!”
孔子站起身,施礼道:“主公,鲁国历尽艰难,刚有起色……”
鲁定公勃然大怒道:“我主意已定。你们各自安歇去吧!”说完,将衣袖一甩,倒背着双手转进内室。
季孙斯摆出一副得意的面孔,俨然以胜利者自居。
孔子怀着满腹冤屈,悻悻而归。
次日清晨,鲁定公命令季孙斯亲自把公孙云言接至宫中,敬为上宾。收下美女和良马,并拿出黄金二千两,作为对齐君的回敬,又重谢了公孙云言。
公孙云言立即起程回国复命。
且说鲁定公将八十名美女接进后宫,仿佛馋猫见了鲜鱼。起初,他想把她们全部留在宫中,又怕季孙斯嫉妒,便送给他二十名。自此鲁定公朝夕同舞女相处,宴享歌舞,狂狎无度,一连三天不升朝理政。
孔子的心碎了。他恼怒、愤恨,一连三夜未曾入眠。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破灭了。他深知鲁定公再也听不进他的话,不能重用他了。他不知如何是好,终日闷在家中,面壁苦思。
学生们七嘴八舌,对鲁定公和季孙斯的作为说长道短。
子路气愤地说:“老师,主公和相国被那些女乐迷住了,鲁国没有强盛的指望了。我们离开鲁国,到别的国家去吧。”
孔子用失神的目光望着他说:“仲由,要沉住气。主公和相国也许会回心转意的。明天就是鲁国的郊祭日,如果主公派人给我们送郊祭的东西来,我们还有被重视重用的可能;如果不派人送来,就说明主公不会再重用我们了,到那时只好离开鲁国了。”
鲁国的郊祭沿用周制,从未间断过。郊祭就是祭天,地址设在城南沂水北岸,用土筑了一个高坛。按常规,郊祭结束后,要把用过的祭品,如猪肉、羊肉之类的东西,分送给文武百官,既体现君侯对臣属的关怀,也表示苍天对人们的保佑。
孔子希望把自己的全部才能用在辅佐鲁定公治理鲁国上。因此,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鲁定公能派人给他送郊祭的东西来。他一直盼了三天,也没有人给他来送。他毅然决定出走。
夜深了,孔子依然不能入眠。微弱的油灯火焰有节奏地跳跃着,照在他憔悴的面孔上,显得更加苍白了。他长吁短叹,操起琴,边弹边唱:
采摘甘草在首阳之巅,
人的假话千万不能信。
赶快听信忠言劝告吧,
编造的假话怎么能当真!
亓官氏一直在他身旁陪伴着。他为鲁国的兴衰担忧,亓官氏则为他的身体担忧。眼见得他的面孔一天天消瘦,眼窝也越陷越深,她担心他会支撑不下去。孔子唱到伤心处,动了感情,眼眶里含着热泪。亓官氏在一旁看了,也偷偷抹泪。
孔子放下琴,起身对亓官氏说:“夫人,如今主公接受了齐君的厚赠,多日不理朝政。我要离开鲁国了。”
亓官氏比孔子显得更衰老,鬓发苍白,满脸皱纹。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这前半生终日东跑西颠,始终不能实现远大抱负。我担心你到其他国家也不一定能得到好报。”
经亓官氏这么一说,孔子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面对诸侯割据、崇尚武力的冷酷现实,他却硬要恪守周礼,无异于让黄河水倒流。但是,他的信念是异常坚定的。他想顺着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尽管这条路是那样不合时宜,他丝毫也不灰心,对亓官氏说:“历程再艰难,道路再坎坷,我也要按照周公的礼制做下去!”
亓官氏太了解他的脾气了,知道劝说也没有用,便帮他收拾衣物。
他挑选了一些竹帛,准备随身携带。刚刚和衣卧倒在床上,学生们又来了。
子路进屋就问:“老师,你拿定主意了没有?我们何时起身?”
冉耕用草棒拨掉灯芯上的炭花,望着孔子的脸说:“老师,天下之大,难以琢磨,到哪里是个归宿呢?”
孔子充满自信地:“周公制定的礼乐万世适用,永远不会泯灭。眼下被人摒弃,皆因各路诸侯崇尚武力所致。我不相信普天下众多君侯中,就没有一个知音者。”
闵损说:“老师,人生在世,往往好心不得好报。此行需要选择一个施行仁政的国君。”
孔子说:“眼下,我的心绪烦乱,只想离开鲁国,至于哪里是个归宿,尚需亲自寻觅。”
颜路说:“老师,我家境贫寒,需要做些生计养家糊口,不能随你远游了。颜回虽不聪明,倒也乐于学习,你把他带走吧,免得使他怠惰了学业。”
孔子问:“你们哪个愿意随我远游?”
子路说:“我去!”
接着是学生们愿意随他出游的一片响应声。
孔子有些激动了,用模糊的眼睛望着学生们说:“明天早晨便动身,你们各自回家与家人道别,收拾东西去吧!”
学生们一一施礼告辞。
孔子说:“仲由、冉求,你们身为相国的家臣,就不要随我出游了。”
子路着急地说:“老师,你曾经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季氏说话不对味,办事不对路。我正好趁此机会离开相国府。”
孔子深情地点了点头。他非常喜欢子路。尽管子路粗鲁、幼稚,有时还带些孩子气,但是他诚实、豪爽,那颗善良正直的心就像美玉一样闪闪发光。孔子自从收下了他,便把他视为知己。加上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孔子、照顾孔子,使孔子既感到温暖,又感到踏实。
冉求说:“老师,相国大人终日沉浸在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之中,全不把国事放在心中。我也早就想离开相国府了,让我跟随你出游吧。”
孔子又点点头。
目送他们出了庭院,孔子仍然毫无倦意。他的心事太多了。他又想起了周公。每当想起周公,他就感到心里充实,浑身是劲。他还常常梦见周公,当他遇到困难时,周公总是像慈父一样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夜深了,万籁俱寂。他独自一人走出家门,心不由己地向太庙走去。黑暗中,只能看到太庙的轮廓。它是那样宏伟、庄严、典雅、肃穆。高大的柏树和桧树宛如威严的武士,守卫着庙宇,守卫着周公塑像,守卫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礼乐和典章制度。早春的夜晚,天气变化无常,把那暖气和冷气有间隔地送到人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孔子没有心思去思考这其中的奥妙和道理,只想进庙拜谒周公塑像。庙门紧闭,他不便打扰守庙人,见不到周公的尊容又不甘心,只好默默地回想着昔时见到的形象。
突然一声乌鸦叫,栖息在柏树和桧树上的众多鸟儿一阵乱鸣和飞腾,令孔子毛骨悚然。他想,原来这自然界也是瞬息不得安宁啊。各占枝头就是了,何必无事生非,相互侵扰呢!
这时,一盏灯笼从西边缓缓而来。走近一看,正是守庙人。此人年近七旬,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见到孔子,口词不清地说:“夫子,天到这般时候还不安歇,莫非有什么事吗?”
孔子说:“老人家,我在家中一时睡不着觉,猛然想起周公的恩德,便来到这里拜谒,本来不想打扰你,不料你也不曾安歇。”
老人说:“人老了无用,我昨日已用完了灯油,白天忘记买,方才是到女儿家灌灯油的。这孩子倒也孝顺,留我在那里吃喝到如今。”
孔子说:“你老有所安,乐享天伦,也称得上是个自在人了。”
老人好像猜透了孔子的心事,用灯笼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番,感叹道:“知足长乐啊!”
孔子把子嗣之事看得很重,孔鲤娶亲多年,未曾生子,这也成了他的一大心事。经老人这一说,又勾起了他的烦恼。不过,他很快又从这种烦恼中摆脱了出来,笑着说:“老人家,既然你的兴致这么高,我们一同去参拜周公何如?”
老人愣住了,半天才说:“夫子,自从老朽看守这太庙以来,前后有几十年了,可从未有人夜间来拜谒过。你夜间来拜谒,莫非……莫非……要出远门吗?”
孔子惨然一笑,不作回答。
老人说:“随我来!”
两人来到正殿,站在周公塑像前,静默了许久。孔子此时心情复杂极了,觉得既亲切、兴奋、宽慰,又羞愧、沮丧、悲伤。他从周公遗留下来的典章中,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学会了治理国家的本领,却不能尽情地施展这些本领。个性刚强的人,最大的苦恼莫过于不让他一展雄才。孔子望着周公慈善的面容,有诉说不完的苦衷。他庄重地大礼叩拜毕,再深情地望周公塑像一眼,那颗破碎的心一阵剧痛,眼泪夺眶而出。
守庙人在一旁看了,默默地陪他伤心落泪。
孔子从殿堂走出来,仍然不停地回头看,仿佛在忍受着同亲人生离死别的煎熬。他致谢过老人,走上大街。月牙跳出了山冈,爬上了屋脊,大地又披上银光。耳畔传来了靡靡之音,他颇觉奇怪,定睛一看,已经来到了宫殿旁。他分明命令双腿走回家中,不知为何走错了路径。后宫内传出来的《康乐》声越来越高,令他感到憎恶,便迈着大步返回了家中。
亓官氏静坐在油灯旁等候他,面前摆着一堆衣衫。她双眼呆滞地望着他,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才能宽慰他的心。等到他和衣躺在床上,亓官氏用试探的语气问:“一定要出走吗?”
孔子说:“方才我到太庙去,回来路过宫廷时,听到宫廷里面还在歌舞呢。人只要走上邪路,深陷泥潭,是很难自拔的。看来那些齐国女乐要毁灭鲁国了。我再留在鲁国,连心肺也会气炸了的。”
次日清晨,学生们纷纷来送行,室内、庭院挤满了人。孔子对学生们说:“我此番出游少说也得三五年,你们要刻苦学习,切莫荒废了学业。”又转身对孔鲤和孔忠说:“我走后,你们要好生照顾母亲。”
孔鲤和孔忠说:“孩儿定然孝敬母亲,你放心地走吧。”
老槐树上的麻雀跳跃着、呜叫着,搅得孔子越发烦躁不安。他检点了一遍装上马车的行装,对学生们说:“我该走了。”
子路问:“老师,我们此番出游到哪里去呢?”
孔子毫不掩饰地说:“我的宗旨是克己复礼,使天下所有的人皆归仁焉。无非是到处寻觅知音,实行周礼。哪里有知音,我们就到哪里去。”
众人甚觉茫然。
子路说:“我的妻兄在卫国充当卫君的近臣,我们先到他那里落落脚如何?”
孔子沉思片刻,说道:“卫国离鲁国较近,先到那里也好。”他毅然决定到卫国去还有许多原因:一是,卫灵公已在位三十八年,局势比较安定。二是,卫国的一批出类拔萃的人才,如史鱼已经死了,蘧伯玉也老了,自己有被卫灵公重用的可能。
子路拿鞭在手,说道:“此番长途跋涉,我为老师驾车。”
冉求说:“礼、乐、射、御、书、数六科,求最擅长的是御,师兄,还是让我为老师驾车吧!”说着,夺过马鞭,就要赶车。
子路把孔子扶上车,学生们俯首施礼,低声啜泣。
马车出了西门,径直朝卫国而去。正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孔子一步一回头地看都城。他为鲁国即将衰落的厄运惋惜,也为自己没有办法挽回这种局面而伤心。
随他出游的除了子路和冉求以外,还有闵损、冉耕、冉雍、颜回、子贡、宰予、宓不齐等三十多人。孔子坐在自己的车上,其他人有的坐在子贡的车上,有的跟在后面步行。
师徒一行正走着,忽有一人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众人看时,乃是鲁国乐官师己。
师己来到孔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双眼含着热泪说:“大司寇,你不能走啊!要设法让鲁国强盛啊!”
孔子望着他白晰的脸庞,无可奈何地说:“主公自从接受了齐君的馈赠,只知玩乐,不理朝政。长此下去,鲁国必然衰败。我何尝不想留在父母之邦,奈何主公和相国容不得我啊!”
师己说:“是啊,你没有错。这次出走不能怪你。我不过是为国家着想。但愿你不管到了哪里,时时刻刻想着鲁国。”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孔子把眼泪咽下肚去,说道:“先生保重!我上路了。”
师徒重新登路,连行数日,来至一座山下。
子路说:“老师,到了鲁国国界。”
孔子忙说:“停车!”待马车停稳,他跳下车,望着面前郁郁葱葱的青山,浮想联翩。他看过、登过的山太多了。每次感受都不相同:登峄山时,怡然自得;登泰山时,踌躇满志。眼下,他只想去寻找那通往实现周礼的康庄大道了。一群山鸡咯咯叫着,从茂密的树林中飞到青石板上,相互追逐着、奔跑着,又从青石板上钻进树林中。这情景令孔子羡慕,心想,何时自己才能这样无忧无虑呢?接着,他又暗自打消了这种念头,说什么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回头东望,鲁国都城早已被群山挡住了。他悲愤交加,对子路说:“仲由,给我拿过琴来,让我唱首歌宽宽心吧。”
子路拿过琴,放在他面前。
他席地而坐,拨动琴弦,唱道:
那些女子的口,
逼得我不得不出走。
上了美入计的当,
难免有破败之忧愁。
何必伤心落泪,
悠哉游哉去度我的春秋!
学生们听了这歌声,一个个感到揪心裂肺般的难受,潸然泪下。
孔子停住手,站起身,朝东方深施一礼,登车赶路。
这一日来到卫国境内,师徒们没精打采地缓缓前行。走进一个小集镇,孔子忽然高兴,学生们也顿时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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