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执着人生-黎献策夹谷显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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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孔子因游泗河心情兴奋,走在回家的路上仍然余兴未消。不料想他突然指着路边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土丘说:“这里地势很好,将来我死了,选择这里作墓地,再好不过了。”

    学生们对孔子格外崇敬,都希望他健康长寿,谁敢想到他的死呢!况且他才五十一岁,又有谁去想他的死呢!听到他这句话,大家十分惊讶,木然地呆愣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

    孔子望着学生们反常的面孔,笑着说:“我说了一个死字,你们就这样大惊失色,谁人能不死呢?不过,我眼下并不想死。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说的是将来。”

    子贡说:“老师,古人选择墓地,多是挑选那依山傍水的地方。这里既无山,也无水,未知好在哪里?”

    孔子指着土丘说:“我死后若能葬在这里,北临泗河,南靠鲁城,听波涛可辨春夏秋冬,旱涝雨晴,观风云能知鲁国得治,繁荣昌盛。”

    学生们十分了解孔子的心思,听他这样一说,心开目朗,脸上的愁云,心中的疑团,顿时烟消雾散,又变得谈论不止、笑声朗朗了。

    孔子倾听着学生们的欢声笑语,目睹着鲁国的巨大变化,心头像喝了蜂蜜一样甜,又本能地想到了周公和周礼。他走着、想着,恨不能立即恢复周礼,扫平穷兵黩武的乱世。

    且说自从鲁定公重用了孔子,中都邑得治,鲁国也很快发生了变化,周围各国对鲁国刮目相看。一心想争夺霸主的齐景公更是朝夕思虑,坐卧不安。他后悔当初没有听高昭子的规劝,重用孔子,以致铸成大错。他疑虑重重,惟恐鲁国进一步强盛,造成对齐国的威胁。

    春光明媚,齐国的后宫花园内,百花盛开,彩蝶飞舞。玲珑剔透的假山上,曲径通幽,峰回路转,黄杨竞高,紫藤倒挂,两只灰喜鹊呜叫着嬉戏于山石草木之间,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恩爱。平静如镜的荷塘中,荷叶似扇,水草如松,蜻蜓点水,鱼翔浅底,一只青蛙蹲在荷叶上,聚精会神地寻觅着猎获物。荷塘边有一座小巧雅致的亭子,飞檐高翘,黄草盖顶,一方黄匾上写着“怡神亭”三个大字。亭内有一方方正正的石桌,四面各有一个鼓形石凳。齐景公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坐在石凳上,憔悴的面孔上堆满了愁容。他的郁闷、愁楚和颓丧情绪,与满园春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两只灰喜鹊一直在跳跃着,鸣叫着。往常,齐景公定会像欣赏舞蹈家的舞姿、品味歌唱家的歌喉一样地看着、听着。眼下,他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只觉得它们令人烦躁不安。他顺手拾起一个石子。

    圆门里闪进一个矮胖子。他一脸横肉不停地抽搐着,两只老鼠眼滴溜溜地转,稀疏的花白胡子不停地抖动,宽大的朝服和他矮小的身躯很不协调,令人忍俊不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齐景公面前。

    齐景公正在对两只灰喜鹊发怒,将手中的石子向假山上投过去。两只灰喜鹊惊恐地飞走了。齐景公一转身,发现了黎钅且。

    黎钅且惶恐地作揖道:“主公独自一人闷坐亭中,莫非有什么烦心事?”

    齐景公长叹一声道:“鲁君自从重用了孔子以后,鲁国很快得治。寡人听说中都邑被孔子治理一年,竟然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眼下,各国效法。照此下去,鲁国用不了三五年就能强盛起来,各路诸侯都要对他另眼看待了。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黎钅且凑近齐景公,压低声音说:“既然如此,主公何不想个办法遏制鲁国呢?”

    齐景公忧心忡忡,有气无力地摊开双手说:“有什么好办法呢?”

    黎钅且眨巴眨巴老鼠眼,诡秘地说:“我们何不修封国书,约请鲁君到夹谷去会盟。一则把齐鲁两国过去的积怨一笔勾销;二则还可以相机行事,给孔丘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国的厉害,以免他轻举妄动,危及齐国。”

    齐景公说:“齐鲁两国积怨甚深,远的不说,就说近两年吧,先有阳虎,后有公山不狃相继逃来齐国。鲁君皆修书求我们帮助捉拿,我们当时没有认真对待,只是修封国书敷衍了事,至今一个也未擒到,叫我怎么回复鲁君呢?”

    黎钅且说:“阳虎虽曾逃来我国,可是很快又逃到晋国去了。公山不狃的事,我们以后才探听到,他凭着武艺高强,网罗鲁国叛兵叛将,盘踞在齐鲁两国边界。鲁国剿灭不了他,齐国为什么偏要去剿灭他呢!”

    齐景公说:“话虽如此说,可这招降纳叛的名声难听啊。”

    黎钅且说:“齐鲁两国若是会盟夹谷成功后,合兵夹剿公山不狃,岂不是更有利吗?”

    齐景公一喜,说道:“言之有理。”他忽地站了起来,刚想说:“就依爱卿所言,赶快准备去吧!”突然意识到两国会盟事关重大,便说:“这件事非同小可,还需和相国商量商量再说。”

    黎钅且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我这就去请教相国大人。”

    齐景公“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回后宫去了。

    黎钅且当即去相国府找晏婴。

    晏婴也为鲁国的变化而烦恼。他怕孔子的影响突破国界,波及到齐国,甚至整个天下。他的那颗妒忌心又开始膨胀了。站在庭院中,忽而瞧东,忽而望西,心慌意乱,神情不宁,搜肠刮肚地寻求遏制孔子的妙策。一见黎钅且,急忙让进客厅。

    黎钅且望着晏婴颓丧的面孔,问道:“相国大人气色不佳,莫非身体欠安、精神不爽?”

    晏婴长叹一声道:“唉,患的心病啊。”

    黎钅且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说:“如此说,相国大人患的是外火攻心了?”

    晏婴说:“黎大人,难道你没听说鲁国日趋强盛起来了吗!当今之天下,强者存,弱者亡。我怎能不为齐国有这样一个邻国而忧愁烦恼呢?”

    黎钅且心头一喜,差一点儿跳将起来,急忙说:“相国大人,我正为此事而来。既然我们不希望鲁国超过齐国,就该设法遏制鲁国才是。”

    晏婴愁眉舒展,爽朗地说:“你我所见略同,但不知黎大人有何妙方能遏制鲁国?”

    黎钅且把齐鲁两国会盟夹谷的设想详详细细地陈述了一遍。晏婴大喜,笑着说:“待明日早朝奏明主公,即可修国书一封,差人送至鲁国。”

    第二天早朝,齐景公提出此事,文武百官齐声赞成。齐景公即命黎钅且修下国书,约定六月十五日会盟于夹谷。

    鲁定公收到齐景公的国书,将齐使安排到馆舍歇息,即刻召见文武百官商定对策,单单不见孔子。鲁定公得知孔子前去游泗河,便派人去找。

    孔子和学生们走在回都城的大路上,刚进北门,忽见对面驰来一匹快骑,大家举目观望,乃是宫廷侍卫。那侍卫来到孔子面前,飞身下马,向前施礼道:“大司寇,主公请你速速进宫议事。”

    孔子一愣,心头顿时起了波澜。在当时那种穷兵黩武、弱肉强食的形势下,弱小的国家随时都有遭到强敌入侵的危险,轻者洗劫一空,重者国破家亡。他不敢多想,对学生们说了句:“你们各自回去吧!”即刻快步进宫。

    鲁国宫殿内的气氛异常肃穆。鲁定公板着面孔坐在宝座上,神色颓然。季孙斯、叔孙州仇、孟孙何忌、申句须、乐颀等一班文武卿士排列两边,沉默不语。

    孔子大礼参拜过鲁定公,垂首站到文官行列。

    鲁定公道:“众爱卿,齐君派来特使,呈递国书一封,约寡人于六月十五日到夹谷会盟。就眼下情势而言,齐强鲁弱,而景公居然恃强敬弱,似乎与情理不通。故而寡人不敢贸然应允,特宣众爱卿进宫议定。”

    文武百官闻听此言,反应迥异:有的谈虎色变,胆战心惊;有的木然呆滞,毫无表情;有的成竹在胸,神情坦然。

    季孙斯说:“齐君诡计多端,且重用黎钅且等一伙奸佞小人,不知他设的什么圈套,耍的什么花招,主公万万不可轻率前往。”

    叔孙州仇说:“主公,此事重大,还须仔细权衡,三思而行。”

    孟孙何忌说:“齐国曾屡屡对我国用兵,如今突然改弦易辙,由武攻变文攻,其中恐怕多有奸诈。主公不能不防。”

    申句须挺身反驳:“我看未必。齐国虽屡屡对我国用兵,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与我们修好,我们怎能让人家难堪呢!”

    孔子说:“申大人所言极是。我们应该以礼对礼。”

    鲁定公犹豫片刻,顾虑重重地说:“孔爱卿,话虽这么说,但寡人此去,前途坎坷,吉凶难卜,必须有一位才能出众,文武双全的人作相礼。谁能为寡人荐举一人?”

    众大夫哑然不语。

    孔子问:“但不知齐国是何人为相礼?”

    鲁定公说:“相国晏婴。”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国与国交往,是极其讲究礼节的。既然齐国是晏相国为相礼,鲁国自然应该由季孙大人为相礼了。”

    季孙斯闻听此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愣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作相礼非同小可,鄙人才疏学浅,不能胜此大任。万望主公见谅。众位大人,再重新保举一人吧,也好为主公、为鲁国争气。”

    孔子说:“相国大人,国家交往,必须平起平坐,讲究对等。齐国既然以晏相国为相礼,鲁国自然应该由你担任相礼。如果换上他人,就是失礼,就要贻笑于世人。此事关系重大,望相国大人不必推辞。”

    文武官员也纷纷说:“相国大人,大司寇说得对。”“此次会盟,相礼一职非相国大人莫属。”“相国大人不必推辞,保主公去会盟也就是了。”

    鲁定公用饱含疑虑的目光望着季孙斯,恰巧和季孙斯充满乞求的目光相碰,各自想说的话心照不宣。

    文武官员仍在议论。孔子清了清嗓,高声启奏:“主公,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次夹谷会盟,相礼一职非相国大人莫属啊!”

    鲁定公问:“季孙爱卿,你以为如何?”

    季孙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用沉闷的语调说:“主公,此次夹谷会盟非同小可,既可能一帆风顺,也可能刀枪横起。斯实在胜任不了如此重任,望主公另选他人。”

    鲁定公说:“你认为何人担任相礼为宜呢?”

    季孙斯说:“我认为大司寇有胆有识,文武双全,且多才多艺,能言善辩,担任此次会盟夹谷的相礼是最好不过的了。”

    鲁定公自言自语地说:“只是这名不正言不顺……”

    季孙斯说:“这倒不难。主公,届时让大司寇担任相国的职司也就是了。”

    众卿士一片赞叹声。

    鲁定公拿不定主意,嗫嚅地说:“这个……”

    孔子激动地说:“使不得!主公,使不得!相国大人,使不得!”

    季孙斯说:“大司寇,你才华横溢,担任相礼,定能应付自如,何必再三推辞呢!”

    孔子还想推辞,鲁定公抢着说:“孔爱卿,既然相国情真意切地保举你担任此次会盟的相礼,众爱卿也都齐声赞成,你就不必谦让了,届时就担任相国职司又有何妨!”他环视了文武官员一周,问道:“众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文武官员异口同声:“主公圣明!”

    鲁定公说:“孔爱卿,莫负众望啊。不要再推辞了。”

    孔子向鲁定公和文武官员施礼道:“多谢主公和众位大人器重孔丘!”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讲礼治的人也不能抛弃武备,两国媾和也必须有兵马做后盾。从前,宋襄公出国,因为没带兵马,结果白白受了楚国的欺侮。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一定要谨慎从事,以防不测,避免重蹈宋襄公的覆辙。”

    鲁定公口服心服地说:“言之有理!依爱卿之见,如何办好呢?”

    孔子理了理胡须道:“请主公务必带上申、乐两位将军为左右司马。”

    鲁定公长舒一口气:“一切都请爱卿安排!”

    孔子问申句须和乐颀:“申将军、乐将军意下如何?”

    申句须和乐颀同声说:“愿听大司寇调遣!”

    孔子说:“就请二位将军从明日开始操练三军,务必保持兵强马壮的良好状态。”

    申句须和乐颀说:“遵命!”

    第二天清晨,鲁国校场上,彩旗招展,几百辆战车全副武装,按照山路、密林、水路、平原作战的形式,排成不同的队列,军旗上绣有龙、虎、鸟、蛇等图案。

    点将台上高挑着绣有巨大“申”字和“乐”字的帅旗。申句须和乐颀威风凛凛地站在点将台上,指挥战车操练。司鼓手将铜鼓擂过三次,佩龙旗的战车首先驶进校场中间,每辆战车由四匹马拉着,所以古人称战车为驷马。这些战车一排排,一辆辆,严肃整齐,威武雄壮。当时的作战规矩,打龙旗的战车重点攻水路。因此,这些战车便按照水路进攻、防御和退却的方式操练。战车队列左盘右转,变换无常,看得人们眼花缭乱。水路练完,井然有序地退出操练场地。接着是山路、平原和密林三路继续操练。大队兵马操练完,开始练两军攻防,铜鼓声、呐喊声、敲锣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只见兵对兵、将对将,观战的枪刀剑戟如林,厮杀的混战得难解难分。兵车攻防练完,又开始单人对练,兵士们斗志昂扬,一个个如同出水的蛟龙、下山的猛虎,龙腾虎跃,争先抢练。使刀的,舞剑的,耍枪的,弄棒的,都施绝招,各显神通。最后,演练箭法。当时作战,多乘战车,箭法优劣,对战争的胜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申句须和乐颀特别重视对弓弩手的操练。申句须号令一下,弓弩手十个一排,一字摆开,对准前方箭靶拈弓搭箭,各射三箭,几乎箭无虚发。申句须大喜,命三军将士分头演练箭法。这一日,一直操练到正午时分,申句须方才下令歇息。从此,申句须和乐颀轮番操练三军。暂且不表。

    再说齐景公自从接到鲁定公的回信以后,也把晏婴和黎钅且召至后宫,商量夹谷会盟事宜。

    黎钅且说:“主公,此次会盟夹谷,虽在鲁国地盘举行,却应以我国为主。”

    齐景公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黎钅且解释说:“我的理由有三,其一,这次会盟是我国发起的,我们理应是盟主;其二,夹谷属鲁地,鲁是主,齐是客,应该主随客便;其三,齐强鲁弱,弱国依附强国,自古而然。”

    晏婴说:“黎大人之言欠妥。两国会盟应该平起平坐,不可在这等细枝末节上论上下、比高低。”

    黎钅且说:“若不趁此机会给鲁君点厉害看看,又怎能遏制鲁国呢?”

    晏婴已经年迈多病,精力不足,老态龙钟,揉着眼角说:“黎大人,抑人不如自强。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设法让齐国强盛。只要齐国强盛了,鲁国再强大也不敢对我国轻举妄动。再说,我们若是在会盟时违背礼仪,提些无理要求,一则鲁国不会答应,二则定会贻笑于世人。人言可畏,众怒难犯哪!孔子又是个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人,尤其精通礼仪。一旦为这些枝节小事争执起来,岂不白白丢面子。”

    黎钅且不服气地说:“那么用什么办法遏制鲁国呢?”

    晏婴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要同鲁国叙旧情、谈友谊,媾和修好。”

    齐景公说:“黎爱卿,相国之言甚对。离会盟日期不远了。你们要各自按照会盟的礼仪做好准备,切不可节外生枝,闹出笑话来!”

    晏婴和黎钅且同声说:“遵命!”退出后宫,各自回府。

    孔子的才能已经使晏婴的妒忌心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嘴里说着事事讲礼仪,心里却恨不能让孔子变成像木头疙瘩似的呆瓜。他回到家中浑身难受得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回首往事,两桃杀三士的计谋,出使楚国的气概,节俭治国的作为,令他自豪、自信,可眼下他又悔恨、又灰心。他曾经认为自己完全有本事辅佐齐景公称霸诸侯,才发誓排除异己,使自己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不想几十年过去了,齐国不仅没强大起来,反而每况愈下。如今又冒出一个孔子来,居然样样都在自己之上。长此以往,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似乎觉得用不了多久,鲁国就会超过齐国,超过所有诸侯国,最终完成霸业。他对着铜镜,镜中人已是白发苍苍,当年那精力饱满的神色,已变得暗淡无光。他多么想重振虎威,成就一番事业。但是,毕竟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让孔子自由自在的施展才能,眼睁睁地看着鲁国强大。他苦思冥想,彻夜未眠。一个人最大的苦恼,莫过于一心想干的事情干不成。他如今就深深地陷入了这种苦恼之中。

    黎钅且与晏婴不同。他回到家中,立即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他之所以为齐鲁两国设计这次夹谷会盟,就是为了侮辱鲁定公,让孔子当场出丑,借以长齐国的志气,灭鲁国的威风。大凡奸佞小人都是不知廉耻的。要说这黎钅且也是碰过不少钉子、栽过不少跟头的。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难堪,照旧我行我素。他深知让齐景公多带精兵,趁两国会盟时加害于鲁定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绝对行不通,便想从另一方面大做文章。

    他命人挑选了一些妖艳的舞女,着人将《诗》中描写文姜和其兄齐襄公私通的《载驱》编成歌曲,令舞女在夹谷会盟时当场演唱,侮辱鲁定公。

    孔子也在忙着筹备夹谷会盟。他除了命令申句须和乐颀日夜操练三军,准备护驾以外,还按照古人的做法,亲手绘制了一张图,把会盟的坛台图描绘在绢上。又亲自查阅典籍,把有关两国和多国会盟的做法,一一抄录下来,仔细推敲,去粗取精,确定了此次会盟的做法。他考虑事情极为周到,安排事情极为精细。一切筹备停当,单等日期一到,便前去赴盟。

    光阴似箭,转眼已到五月底。想想会盟日期即将临近,孔子对申句须和乐颀操练三军之事心中无底儿,便决定亲自去看上一番。他来到校场,登上点将台。将士们看见他,都想趁机露一手,操练得格外用心卖力。东南风吹得旌旗“呼呼”作响,龙虎鸟蛇仿佛长上了翅膀,涉江河,奔平川,穿林海,爬高山,展现在眼前的一切,就是驰骋疆场的一幅幅壮烈画卷。将士们驱车布阵,气氛昂然,秩序井然。依次练过阵势,开始练习攻杀。孔子看得高兴,面呈喜色。

    大约看过一个时辰,只见将士们满头冒气,浑身淌汗。孔子端详申句须,他依然满面红光,精力充沛地拿着令旗指挥千军万马。再端详乐颀,孔子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他脸色蜡黄,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拿着令旗的手在颤动,牙齿用力咬着下嘴皮,鲜血从牙齿下流了出来,染红了下巴。孔子急忙跑到他面前,激动地说:“乐将军,你生病了,赶快回府请医生看病吧!”

    乐颀眼眶内滚动着感激的泪花:“大司寇,你亲自来督导我们操练三军,我怎能抛下这令旗呢!”

    孔子说:“离会盟只有半月时间了,你身体有病怎么能担当重任呢?快回府就医调治吧!”

    申句须把手中的令旗用力一甩,命令正在操练的将士中途停止。他退出场地,急忙跑了过来,带点埋怨的口气说:“乐大人,你身体生病,怎么不说呢?眼下感觉怎么样?”说着用手背放在乐颀的额头上,惊叫道:“额头烫人,正在发烧。”顺手用衣袖给他擦拭下巴上的血污。

    孔子说:“赶快送回府去!我去请医生诊脉调治。”

    众将士不由乐颀分说,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战车,送回家去。

    孔子将此事奏明鲁定公,定公大惊失色道:“会盟日期将近,乐将军得此大病,怎能胜任护驾的重任?”

    孔子安慰道:“主公不必多虑。乐将军不过是因为连日操练三军,劳累过度,患的风寒病症而已。只要医生用心诊治,管保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鲁定公说:“既如此,快请医生前去诊治!”

    孔子即刻带着医生到乐颀家中。诊过脉,果然是风寒症,便开方取药。乐颀服下药一天后,病情减轻,三天过去,病体痊愈。孔子大喜,命令申名须和乐颀:“眼下离会盟日期尚有十多天。二位将军操练三军有功。为保证全体将士身体强壮,精力饱满,从今日起停止操练,歇息数日。”

    申句须和乐颀说:“遵命!”

    孔子又说:“不过,要差人检点战车和旌旗,该修的修,该换的换,务必使每辆战车好使管用,让每面旌旗完整无损。”

    “遵命!”

    “对将士们也要精心挑选,年老体弱和正在生病的,一个也不要去。”

    “遵命!”

    孔子安排停当,也觉得有些疲倦,便带上闵损和子贡到城外散心。他们师徒三人步出鲁城正南门。展现在眼前的一切,立即勾起了孔子对童年的回忆。那郊祭的祭坛就在沂水岸边,郊祭的情景记忆犹新,哥哥的亲昵,母亲的慈祥,历历在目。

    子贡说:“老师,前面这个土台子是什么地方?有何用场?”

    孔子被他从梦幻一般的回忆中惊醒,说道:“这是鲁国郊祭的祭坛。”

    子贡又指着东边不远处一个土台子问:“那个台子呢?”

    孔子说:“那是舞雩台。是鲁国用以祭天求雨的地方。”

    子贡又问:“古籍上说,郊祭天,社祭地。既然郊祭和求雨都是祭天,为何不设一个祭坛呢?”

    孔子说:“古人特别重视祭祀活动,祭祀的礼仪也特别严谨。郊祭和求雨虽然都是祭天,含义却不同。郊祭是一年一度定期举行,求雨则只在遇上干旱年景才举行。”

    子贡吞吞吐吐地问:“敢问老师,天上真的有神灵存在吗?”

    孔子眼望苍天,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天空天空,依我之见,天上除了星辰日月以外,什么也没有,是个空的。”

    子贡说:“那么人们为何还要虔诚地祭天呢?”

    孔子说:“这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而已。比如遇上大旱年景,人们就认为是老天爷对人们的惩罚,便祭天求雨。其实祭过天,也不一定下雨。在我的记忆中,就有多次这种情形,越祭天,天越旱,最后禾苗枯死,颗粒不收。”

    子贡说:“那么人死以后,是否真有魂灵存在呢?”

    孔子说:“人死如灯灭,只剩下尸体,其余什么也不复存在了。”

    子贡惊奇地瞪大眼睛问:“既然人死后没有魂灵存在了,那么老师为什么还要经常祭祀祖宗呢?”

    孔子笑着说:“我把祭祖活动当成对祖先功德的颂扬。每当祭祖时,我就觉得祖先好像站在我面前,向我讲述处世做人的道理。因此,我从来不请别人代替我祭祖。”

    “大司寇!”

    孔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用目望去,只见一个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面前。“大司寇,大事不好!申将军命我来请你回城。”

    且说孔子和子贡正在谈论祭祀,有一士兵前来禀报:“大司寇,大事不好!”

    孔子愕然,忙问:“何事惊慌?”

    士兵说:“军中有许多人咳嗽不止,头痛发烧。”

    孔子说:“赶快带我去看来!”

    军营中咳声四起。孔子看过有病的士兵,都与乐颀的病症一样。夏天得风寒,令他感到奇怪。可是,仔细一想,是申句须和乐颀操练三军督导得太紧,士兵过度疲劳,以致伤风着凉。他令人请来医生,给众人合开一个药方,又差人买来大宗生姜,切成丝,熬成汤,命令三军将士人人都喝,一天三次,一次最少一碗。孔子对生姜颇有好感,他认为生姜既能开胃,引起食欲,又能祛湿防寒。面对众多有病的士兵,孔子心情十分沉重,眼见会盟日期将至,他不得不千方百计地照顾他们,几乎一天三次过问。由于治疗及时,三五天过后,乐颀和全体有病的将士都相继痊愈了。孔子大喜,把申句须和乐颀请进大司寇衙署,详细部署了此次护驾的有关事宜,单等日期一到,即刻起程。

    鲁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夏历六月十三日,申句须和乐颀各率战车五百辆,保护着鲁定公往夹谷进发。但见车辇盈路,缓缓前行,宛如两条游动的巨龙。

    当日黄昏时分,来到泰山前。孔子从车上跳下,走近鲁定公车辇道:“启禀主公,来至泰山脚下。”

    鲁定公有孔子摄行相事、担任会盟的相礼,又有众多兵车护驾,一路上心情轻松,兴奋异常,说道:“搀寡人下来,待我仔细看看泰山。”

    两个士兵急忙趋前,把鲁定公搀扶下来。

    鲁定公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他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战车,更加气粗胆壮了。转身望泰山,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他不禁肃然起敬,面对泰山深施一礼,祈祷道:“泰山啊泰山,你若有灵,望乞保佑寡人此行一帆风顺。如若得遂心愿,我将在每年之今日派人前来祭奠。”

    孔子在一旁听了,闷闷不乐,赶快用话岔开道:“主公,天色不早了,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歇息如何?”

    鲁定公说:“就依爱卿所奏。”

    孔子当即传令下去:“就地安营扎寨。”

    声音飞快地向后传去,只听人欢马叫,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士兵们就开始收拾帐篷,整点行装。一轮红日跳出山冈,霞光万道,映红了半边天。一缕缕徐徐升起的炊烟,在阳光映射下,白渗红,红裹白,分外迷人。绵延无垠的泰山山脉披金戴银,晨曦笼罩着云雾,云雾遮盖着山峰,若隐若现,扑朔迷离。

    鲁定公再次向泰山神祈祷过,驱车起程。这天下午,大队人马到达夹谷。孔子坐在战车上,放眼望去,暗自惊叹:“真是名副其实的夹谷啊!”只见两道弯弯的山梁下,形成了一个宛如太师椅形的小平原,由西北向东南倾斜。两道山梁恰似太师椅的扶手。山梁下一边一条大河,此时正值丰水季节,波涛滚滚,汹涌澎湃。两条河中间夹着一个斜平的山冈,上宽下窄。两条河水在这山冈的尖端处汇在一起,溅起高高的浪花。齐鲁两国会盟的盟坛就设在这个斜平的山冈上。士兵们按照孔子画的图样,早已把盟坛布置停当。盟坛是用土筑起来的,正前方用石条铺了三级台阶,坛下是一块面积宽广的平地。孔子看了,脸上显出了满意的神色。再看对面山梁,彩旗飘扬,齐国的兵马也到了。孔子命令将士们按照作战布阵的队形,依山傍水,安营扎寨。

    斗转星移,夜幕降临。月亮带着夏历十四日夜晚所特有的似圆又缺的俏皮脸庞,从云雾中露出,同时把它的寒光洒在齐鲁两军的帐篷上。突然狂风大作,乌云从天边飞来,遮住了月亮。大地好像被巨型的瓮罐罩了起来,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两军营地相继燃起了火把。

    帐篷内,孔子严肃非凡地对申句须、乐颀发号施令:“速派哨兵出帐巡逻,切不可掉以轻心。”

    申句须和乐颀说:“是!”

    孔子又说:“明天主公和齐君会盟时,二位将军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两人斩钉截铁的声音:“是!”

    送走申句须和乐颀,孔子坐在帐篷里,预测着明日会盟时可能发生的一切,推断着齐景公和晏婴、黎钅且眼下正在筹划的一切。蚊虫在他周围盘旋、鸣叫,不时地落在脸上、手上叮咬,痛痒难熬。他只好拼命地拍打着,用宽大的衣袖驱赶着。

    齐军营地,黎钅且鬼鬼祟祟地走出帐篷,急匆匆地一头钻进齐景公帐内。

    齐景公吓了一跳,借着微弱的灯光辨认出是黎钅且,瞪着惊诧的眼睛问:“爱卿,天到这般时候还不安歇,莫非有什么急事?”

    黎钅且扫了帐内一眼,见齐景公身边并无他人,便悄声说:“明天主公与鲁君会盟,我想……”说着把嘴唇贴到了齐景公耳朵上。

    齐景公听黎钅且说完,皱了皱眉头:“这件事十分重大,不可盲动,应同相国商量一下才好。”

    黎钅且连连摆手:“相国与孔子素有交情,如今又年迈体衰,胆小怕事,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就办不成了。主公请放心,这事万无一失,管保出不了一点差错。”

    齐景公将信将疑地望着黎钅且,半天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晨风送爽,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伸展着枝叶,随微风轻轻飘动。

    遥遥相望的山梁上,司旗手各持一面黄旗,往左摆三下,往右摆三下,然后垂直竖在面前。这时,就听司鼓手将铜鼓擂得“咚咚”作响。鼓声响彻山谷,震出无数回声,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铜鼓同时被击响了,真假声响难辨。各各擂过二十一响,司旗手们高擎彩旗,引领着各自的国君缓缓朝盟坛走去。过了横跨大河的石桥,齐景公和鲁定公下车,施过相见礼,并膀拾级登上斜坡。在盟坛下的平地上稍微喘息片刻,孔子和晏婴命吹鼓手奏起会客乐章,分别引领着鲁定公和齐景公走到盟坛的台阶下,孔子在左,晏婴在右,各自侧过身,用手势示意让鲁定公和齐景公登坛。鲁定公和齐景公同时迈出左脚,登上第一个台阶,接着抬起右脚,和左脚并齐靠拢。稍微一停,再迈第二步。登上盟坛,鲁定公和齐景公背北面南落座。因夹谷属鲁国之地,齐景公理所当然地坐在左边客席上。盟坛上,除了打伞举旗的士兵以外,闲杂人员一个没有。孔子、晏婴和乐工、舞女以及两国随身护驾的将士们都站在盟坛下。

    乐声一停,鲁定公和齐景公同时站起,各自烧上三炷香,对苍天跪拜道:“为求齐鲁(鲁齐)两国永世媾和修好,特于今日会盟夹谷。从今以后,彼此视为兄弟。齐国有难,鲁国相救,鲁国有难,齐国相救。天地作证,决不毁盟。”大礼叩拜毕,侍卫端上祭酒,鲁定公和齐景公接过酒杯,毕恭毕敬地祭过天地三界,相对敬酒祝贺后,重新入座。

    这时,乐声又起,婉转动听,优美悦耳。鲁定公洋洋自得,沉浸在一无内忧、二无外患的梦境之中。

    齐景公说:“齐鲁两国在这里会盟,是件极其欢快的事情,我准备了四方的歌舞,愿同观赏。”

    黎钅且急得摩拳擦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只见他神气活现地把手一摆,盟坛下立即敲起鼓来,一队腰缠兽皮、袒胸露臂的夷人蜂拥登坛,有的肩扛长矛,有的手持刀剑和盾牌,漫无章法地乱蹦乱跳,表演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

    齐景公盛气凌人地说:“这是从前被我们齐国灭掉的莱夷的舞蹈。”

    鲁定公一听,胆战心惊,吓得面如土色。

    孔子拽起袍襟,顾不得登坛的规矩,一步两个台阶地登上盟坛,直奔齐景公,高声质问道:“君侯,鲁国为了和齐国永世和好,才来此会盟。为何用这种土人打仗的动作,当成舞蹈来取闹呢?”

    晏婴不知底细,也跑上盟坛,对齐景公说:“主公,如此隆重而盛大的礼仪活动,怎么能用这种乐舞呢!”

    齐景公自知理亏,脸色一红,一边摆手,一边说:“退了下去!”

    黎钅且本想用这种土人的舞蹈来威吓甚至劫持鲁定公,没想到土人竟被撵下盟坛,十分懊丧,便悄然走到一群舞女面前,低声说了几句,登上盟坛,对鲁定公和齐景公作揖施礼道:“既然国君不喜欢土人的歌舞,就用宫中的歌舞为会盟助兴如何?”

    鲁定公怒气未消,心有余悸,呆着脸儿一声不吭。

    齐景公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黎钅且一摆手,二十四个披红挂绿、涂脂抹粉的舞女登上盟坛。她们一个个苗条漂亮,妩媚多情。这宫中的歌舞的确与土人的歌舞有天壤之别。只见她们轻扭纤腰,好似水仙花儿飘动;慢舒长袖,犹如彩云悬挂空中。一连串的动作,既优美,又大方;悠扬的歌声,既清脆,又深厚。舞女们表演完《韶》乐,孔子终于露出了笑容。

    不料乐声一转,舞女们唱起《诗》中的《载驱》篇:

    车儿走得啪啪响,

    绣花的车门红皮帐。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离齐天快亮。

    听到这里,孔子一怔。

    舞女们接着唱:

    四匹黑马多漂亮,

    柔软的缰绳垂下方。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离齐天刚亮。

    孔子抬头看看齐景公,齐景公悠闲自得,再看看晏婴,晏婴不动声色。

    汶水涨得一片汪洋,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在这儿游逛。

    汶水涨得浩浩荡荡,

    路上行人踉踉跄跄。

    齐鲁大道平坦坦,

    文姜在这儿游荡。

    孔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燥热。这是讽刺文姜与齐襄公私通的一首诗。文姜嫁给鲁桓公,却借机回齐国与哥哥幽会,这固然是鲁国的耻辱,不过对齐国也不光彩。黎钅且为何偏要让舞女演唱这样的歌曲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舞女们更加露骨地唱道:

    夫人爱哥哥,

    他也无奈何。

    ……

    孔子的四方圆脸拉长了。他蓦然站起,手握宝剑,圆瞪怒眼,声色俱厉地冲着齐景公吼道:“在这样庄严而隆重的时刻,这些下贱人竟敢如此戏弄国君,罪该万死!快请贵国的司马立刻将她们斩首吧!”

    鲁定公也终于明白了歌词的大致意思,气得脸色铁青,大口喘着粗气。

    齐景公还没来得及回话,舞女们公然不识趣地接着唱道:

    孝顺儿子没话说,

    边界造起安乐窝。

    盟坛上下的齐国人哈哈大笑,黎钅且笑得格外开心。

    孔子怒发冲冠,一反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常态,大声吼道:“如今鲁国和齐国媾和修好,成了兄弟。这些舞女居然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侮辱国君。请齐国司马速速将她们斩首示众!”

    齐国左右司马理屈词穷地站在盟坛下,一言不发。

    孔子发怒地喊:“请齐国左右司马走上坛来!”

    齐国两司马眼望齐景公,齐景公只顾装聋作哑。

    孔子的满腔怒火再也控捺不住了,对齐景公说:“既然鲁国和齐国已经结为兄弟之交,鲁国的司马就等同齐国的司马。”他向坛下一招手道:“请申将军和乐将军上坛!”

    申句须和乐颀应声登坛,将两个领唱领跳的舞女一剑砍下头来。可怜两个舞女倒在血泊中,不知不觉地成了冤死之鬼。其他舞女见此惨状,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有的瘫倒在地,有的抱头跑下坛去。

    齐景公吓得浑身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黎钅且蜷缩着身子躲在齐景公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这时,晏婴才领悟了黎钅且设计这次会盟的真正用意,又懊丧,又羞愧。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又是久负盛誉的外交人才。当即不慌不忙地说:“主公勿怕,孔子是极其讲究礼仪的人,他是不会作出非礼之事的。”然后,向鲁定公说:“今日之事,全怪我们部署得不周密,以致舞女们错唱了那不堪入耳的淫荡歌曲。望乞君侯恕罪!”又对孔子说:“大司寇,请息怒!今日之事,晏婴事前实不知晓,多有冒犯。老朽这厢给大司寇赔礼了。”

    孔子还了礼,犹自怒气未消,愤然作色道:“相国大人!孔丘有一事不明:齐为泱泱大国,何以不遵周公之礼义,宣华夏之德威,竟然于庄严盟坛之上,奏夷狄之乐,作野人之舞,兴妖冶之风,歌淫秽之词?丘犹为此举而脸红,况相国大人乎!”

    能言善辩的晏婴,面对孔丘义正词严的责问,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齐景公君臣三人,在帐篷里相对而坐,愁眉不展。

    齐景公慢慢抬起头来,带着埋怨而又悔恨的语气说:“黎爱卿!不是寡人责怪于你,我总觉得孔子用遵循古人礼义来引导其国君,你何以竟用夷狄之陋俗恶习引导寡人呢?”

    黎钅且默不作声,内心却波涛翻滚:多少天来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为主公想方设法,出谋划策,还不是为了在盟坛之上把鲁国君臣狠狠地羞辱一番,使孔丘声名狼藉,威信扫地,从而使他振兴鲁国的愿望化为泡影?唉!谁能料到上天不遂人意,不仅目的未能达到,反被孔丘反戈一击,弄得齐国君臣狼狈不堪,无地自容。真是弄巧成拙。这一肚子窝囊气教我到何处倾吐呢?

    在这帐篷内的空气沉寂得几乎要凝聚了的时候,晏婴说:“主公!盟坛犹如战场,第一个回合我们虽然未能取胜,但不等于我国就彻底失败了。明天就要订立盟约,我们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把面子找回来!”

    黎钅且把腿一拍,立刻站了起来,赞同道:“相国大人所言极是!依微臣之见……”君臣们如此这般地商量起来。

    第二天订立盟约,一切条款都已协商停当,眼看就要签约的时候,齐方突然提出要补充一项条款,就是齐国出境征讨的时候,鲁国必须跟随兵车三百乘,否则就是破坏盟约。

    鲁定公的心突然揪了起来,暗想:这不是把鲁国看成是齐国的附庸国了吗?他把目光移向了孔子。

    孔子把同来参加订约的鲁国大夫兹无叫到身边耳语了一番。兹无回复黎钅且道:“齐鲁两国既结盟为兄弟之邦,一国出兵,另一国自当跟随兵车相助。但鲁国亦要求补充一项条款:齐国当归还鲁国的讠雚阳、郓邑、龟阴等地,否则也是破坏盟约!”

    齐国君臣万万没有想到孔丘最后竟来了这么一手,三个人当时都愣住了,但是也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只得答应把汶阳所属的讠雚阳、郓邑和龟阴三地归还鲁国,并写入盟约。

    鲁定公喜出望外,暗暗佩服孔丘随机应变的智慧和临危不惧的气魄。

    举世瞩目的齐鲁两国夹谷会盟就这样结束了。

    鲁军喜气洋洋地返回都城。齐军却是另一番情景。齐景公坐在车中,独自生闷气。晏婴坐在车中,心事重重。黎钅且后悔莫及,生怕齐景公再次斥责他。回到都城,晏婴瘦削的面孔更加消瘦了,塌陷的眼窝更加深陷了。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齐景公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主公,此次会盟,事与愿违。依婴之见,齐国已对鲁国做出了让步,也赔过礼,道过歉,最后还归还了汶阳之地,该尽的礼数都尽到了。岂不闻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计较这一时一事的得失呢。”

    齐景公惨然一笑。

    晏婴虽劝齐君宽舒豁达,自己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回到相国府,只觉得筋疲力尽,两条骨瘦如柴的腿竟然像被铅锭坠住了一样,每挪动一步,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挪到床边,感到筋断了,骨散了,和衣栽倒在床上。他睁眼望屋顶,屋顶在眼前晃动。用手摸床,床在摇晃。他头晕目眩,仿佛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动,连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他一连三日汤水未进,时常昏迷不醒。一旦清醒过来时,嘴里就不停地喊:“孔丘,夫子,大司寇……”

    他太妒忌孔子了。他本来认为自己身材虽矮,却也称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了。可是,同孔子一比,就有点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了。他不知道孔子为什么能装下那么多东西,能出那么多主意,不仅对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而且文武双全,能言善辩。

    他最担心的事情是各诸侯国君重用孔子,而鲁定公果然重用了孔子。每当想到这些,就觉得心欲碎、头欲裂,霎时就要长辞人世了。可是,他并不想马上就死。他还想总有一天恢复健康后,能够竭尽全力辅佐齐景公,治理好齐国,称雄于诸侯。

    医生一日三次给他诊脉、开方、用药,不但丝毫无效,反而日见加重。

    这一日,齐景公来看望他。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主公,莫忘称雄于诸侯啊!只是这鲁国,孔子……孔子,鲁国……”他反复喊叫着,眼眶挂着两颗泪珠。

    齐景公的心在抽搐、疼痛,眼睛也模糊了,用沙哑的声音喊:“爱卿,你要……”

    晏婴说:“主公,抑人不如自强。要设法让齐国强盛啊!”这声音充满了自信,充满了刚毅。他眼睛一亮,当年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光辉业绩再一次展现在眼前。他想完过去,又展望未来,若有可能,一定辅佐齐景公效法鲁国,复周礼,施仁政,务求政通人和。他到底是个有主见、有作为的政治家,从不把天地神灵放在心上,非常重视人的作用。他相信,在齐国这片肥壤沃土上,只要政通人和了,定能很快强盛起来。他想着,忘记了病魔的折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所想像的那个未来的齐国,如花似锦,美好无比。然而,理想总是理想,现实和理想的距离有时是很遥远的。晏婴不得不面对现实,齐国的现实令他悲观失望。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暗淡无光了,眼睛也闭上了。他的理想是:亲眼看着齐国强盛,含笑死去;绝不是看着齐国日趋衰弱,含悲死去。眼下,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苦思冥想,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主公,我死后,要从简料理丧事……”

    齐景公点点头,刚想开口继续同他交谈,眼见晏婴擎起来的手骤然放下。

    齐景公和众人齐声呼唤,全然无济于事。他已经睁着双眼死去了。

    晏婴是深孚众望的贤相,尤其是他节俭持家、勤俭治国的种种做法深得人心。他出使楚国,能言善辩,相机行事,不为楚国所辱的英雄气概,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听到他病逝的噩耗后,举国上下沉痛哀悼。发丧那天,许多人自动披麻戴孝,为他送葬。齐国大街上,排着长长的送葬人群。人们恸哭流涕,悲痛欲绝。有些老年人哭得死去活来。

    晏婴葬在齐都内城外,那里筑起了一个高大的坟头。

    一连数日,时常有人到他坟前烧香、祭酒、摆供,用各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哀思。

    悼念、安葬完晏婴,齐景公封黎钅且为相国。这件事在齐国宫廷内外议论纷纷。以高昭子为首的一伙贤大夫认为,齐国在夹谷会盟中失着,授人以柄,纯粹是黎钅且出的坏主意造成的,连晏婴之死也和他有直接关系,不应该重用他。以大将田常为首的一伙人则认为,黎钅且善于出谋划策,一心一意为齐国操劳,为齐国奔波,理所当然地应封他为相国。齐景公有他的难言之隐。夹谷会盟时舞女失礼一事,虽是黎钅且出的主意,却是他应允的,不应该过分指责黎钅且。当时的天子和诸侯,号称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齐景公既已封黎钅且为相国,就不能轻易更改。从此,黎钅且便担任相国的重任。暂且不表。

    且说孔子自从夹谷会盟为鲁国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后,声威大震。鲁定公甚是器重他。他发誓为国君效力,辅佐定公治理好鲁国。一天,他微服便靴走在大街上,身后两个便服衙役寸步不离。

    鲁国都城闹市区,商贾、小贩的叫卖声鼎沸。

    在一家肉铺前,孔子瞪着疑惑的眼睛停下了脚步。

    肉铺老板笑容可掬地说:“猪肉五斤。请走好!”他说着,把猪肉递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

    老汉刚要伸手接肉,孔子猛然伸手制止道:“慢着!请你再称一遍,看看这块肉可是五斤。”

    肉铺老板急忙赔笑说:“这位先生,里面请坐。”

    孔子板起面孔说:“我叫你把这块肉再称一遍。”

    老板喃喃地说:“先生,我不是刚称过吗?”

    孔子说:“够分量吗?”

    老板语塞:“这个……”

    孔子提起秤,称了称那块肉,指着秤杆说:“你看,分明是四斤半,为什么要收五斤的钱?”

    老板忙说:“是我一时马虎,称错了。我收四斤半的肉钱。”

    孔子脸色一沉:“不成!你是诚心欺负老人,应该受罚,这块肉得白送!”

    老板急了,忙说:“这可使不得!”

    孔子说:“我来问你,这老汉可是第一次买你的肉?”

    老汉忙插嘴:“我常到这里买肉。”

    孔子指着老汉问老板:“他这话可是真的?”

    老板低声说:“是真的。”

    孔子厉声说:“他买五斤肉,你少给半斤,经常买,你经常少给。今天罚你这四斤半肉,恐怕仍然太便宜你了。”

    老板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忽然一阵呼救声,孔子抬头一看,不禁怒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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