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彩霞满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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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妹之情?”殷振扬一唬地跳起来,伸手就抓牢了采芹的胳膊,“你顾全过兄妹之情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你明知道姓乔的那小子是我的仇人,他害我被开除,害我没有学校念,我恨不得宰了他……”

    他的话还没喊完,关若飞大踏步地走过来了。自从殷振扬进门,关若飞就在密切地注意着他们,起先,他以为殷振扬是乔书培,但是,越看越不像。现在,一见到殷振扬对采芹动了手,他就忍无可忍了。直冲过来,他对殷振扬怒声说:

    “放开她!”

    殷振扬愕然地回过头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啊呀,”他怪叫着,“你算是第几号?”

    “什么第几号?”关若飞莫名其妙。

    “采芹的第几号男人啊?看样子,我这个妹妹还真有办法,一个当律师,一个大学生,你……你是做什么的?噢,我知道了!西装是用丝绒做的,你是歌星?电影明星?餐厅小开?还是……”

    采芹挣开了殷振扬,慌忙把关若飞直推到屋后去,因为关若飞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了,如果再让他们面面相对,必然会发生一场冲突,她把他直拉到厨房里去,急促地说:

    “他是我哥哥!”

    “什么?”关若飞挑起了眉毛。

    “他就是我那个混太保的哥哥,”采芹皱拢眉毛,一股无可奈何状,“关若飞,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去赶走他吗?”关若飞问,“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他没有权利来骚扰你……”

    “不不不!不行!”采芹慌忙摇头,“你身上有钱吗?先借我五千块!”

    “采芹,”关若飞不同意地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钱?你又不欠他,又没有责任,他是个大男人,他该养活自己!你给了他钱,他不过是拿去吃喝嫖赌,你别以为钱会用在你父亲身上……”

    “我知道,我知道!”采芹急急地说,“但是,我必须给他,否则,他会……他会……”

    “他会怎样?”

    “他会杀掉乔书培!”关若飞对她瞪了几秒钟。

    “胡说八道!你昏了头了!”他说,“你以为在台湾,杀个人这么容易呀?他是在威胁你,他明知道你爱那个乔书培……”他咽了一口口水,“爱得发疯,爱得发昏,爱得失去理智,他就威胁你!如果你给了他第一次,一定有第二次,给了第二次,一定有第三次,他会变成你的无底洞……”

    “是的,他已经说了,要我每个月给他两万块!”

    关若飞抽了口冷气,转身就向电话的方向走去。

    “我去报警!”

    她一把死命地抓住了他,哀求地看着他:

    “不行!你别忘了,他是我的哥哥呀!你知道人与人间的关系吗?朋友可以绝交,夫妇可以离婚,只有血缘关系,是你砍也砍不断的!”

    “血缘关系?哥哥?”关若飞气得眼睛发直,“他不是你的哥哥,他是一条吸血虫!他会榨干你,吸干你的血,把你榨得扁扁的!除非你不受他的敲诈,否则,你永远没有好日子过了!”

    “只要他不去找书培麻烦,我宁可给他钱!”她固执地说。

    “你哪儿去弄两万块一个月?”

    “我跑场。”

    “你昏了!你以为你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一天七八小时连续演奏是好过的吗?你以为你真有跑场的能力……”

    “看样子,你是不帮我的了!”采芹甩开了他,转身就走,“我去找经理谈谈……”

    关若飞拉住了她,瞪着她叹了口长气。

    “不要去找经理!”他粗声说,“如果你有困难,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他们回到了餐厅里,殷振扬和小鲁他们正吃了个杯盘狼藉,三客牛排早解决掉了,一瓶酒也去了大半。他们仍然在彼此举杯,彼此呼喝,彼此笑闹。采芹走过去,把五千元推在殷振扬面前。

    “哥哥,你先拿去用,我再帮你想办法。不过,我不可能每个月固定给你钱,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请你多少体谅我一点……”

    “没关系,没关系,”殷振扬,一把把钱收进了口袋里,笑嘻嘻地盯着采芹,“你最好多想点办法,真想不出来的话,我可以去和乔书培商量商量……”

    采芹把双手合在胸前,对殷振扬哀求地看着:

    “别去打扰他吧!求求你!千万别去!”

    殷振扬笑了,转头看着站在一边,对他怒目而视的关若飞,笑着问:

    “你也爱我的妹妹吗?”

    “不关你的事!”关若飞怒冲冲地说。

    “好啊!”殷振扬笑嘻嘻地说了句,就掉头俯在采芹耳边,低低地问,“乔书培知道你在餐厅里还藏着个情人吗?”

    采芹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了,她恐惧地看着哥哥,一语不发。殷振扬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仍然笑嘻嘻的,仍然吊儿郎当的,仍然满不在乎的。

    “放心”他说,“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谁教——你是我的妹妹呢!何况,咱们家家学渊源,就没有‘忠实’两个字。再说,那个混账小子,也不值得你为他守身如玉……”

    “哥哥!”她凄然地叫。

    “好了,我要走了!”殷振扬拍拍小张的肩,“走了!走了!”他叫,“咱们改天再来!有妹妹真好,不是吗?”他醉意醺然地望望她,沉思了好一刻,忽然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低下头来,深刻地直视着她,说,“采芹,看在你还有点良心的分上,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有句话必须告诉你,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和我一样,都早就身败名裂了!爸爸在家乡欠了无数的债,他把罪名写在我们背上,家乡那个安静的小城,是再也不会容纳我们了。所以,我们无家可归,也休想进入上流社会了。所以——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孩,再也别做梦!你充其量,只是乔书培的情妇,就像你是老狄的情妇一样!没有一个正经人会娶你……”他打了个酒嗝,眼睛里流露着今晚第一次流露出来的感情,和某种也压迫着他的悲哀,“采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乔书培吗?从他上学第一天起我就恨他?”

    她不语,默默地瞅着他。

    “因为他太完美了!他功课好,人品好,风度好……他生来就有那么种莫名其妙的气质,好像谁也比不上他,我恨他这种气质,恨透了他这种气质,因为我没有!”他凝视着妹妹,沉重地点了点头,酒染红了他的眼睛,染红了他那桀骜不驯的脸,或者,只有醉后,他才会说出这几句真心真意的话,“采芹,不要傻了,你和我一样,早就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再也不是当初在白屋里的那个纯洁的小女孩,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他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也拉起了他的伙伴们,他对她摇头,深深地摇头,他微笑起来,那笑容充满了自嘲和讽刺,“知道家乡里的人叫我们什么吗?兀鹰!专门吃尸体的鸟!我们真有个很光荣的姓!我走了!”他往门口走了两步,蓦然问,又回过头来,对她咧了咧嘴,“你最好帮我弄到钱,也不骗你了,我欠了二十几万的赌债,如果我还不出来,他们会杀掉我!”

    他走了。他终于走了。他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走了。

    采芹仍然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额,呆呆地坐在那儿,眼泪不知不觉地涌进了眼眶,不知不觉地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桌布上的花纹,看不清任何东西。然后,她觉得有只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上,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接过来,拭拭眼睛。关若飞的声音在她耳畔温和地响了起来:

    “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采芹。他只是要为自己找一个伴,因为他自己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他才必须把你拉过去,他需要一个伴。”

    采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

    “他是我的哥哥!”她说,“我们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她推开椅子,很快地站起来,“我该去弹琴了!”

    他伸手去拉她。

    “让我去!”他说。

    “不!”她摆脱了他,径自走向电子琴。

    关若飞坐在那儿,燃起了一支烟,他深深地靠进椅子里,深深地望着她。她的琴声响了起来,叮叮咚咚,琳琳琅琅……如狂风骤雨,如惊涛骇浪,如万马奔腾,如飞泉倾泻……她居然用电子琴去弹《命运交响曲》,他愕然地听着,体会着那“命运”的浪涛,正汹涌地淹没着她。

    21

    “采芹,”乔书培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和屋顶那盏配着白纱灯罩的吊灯。夜已经很深了,可能一点,可能两点,可能三点……他已经疲倦于看表,疲倦于思想,长久的“等待”已快使他发疯了。天气又热起来了,即使这样静静地躺着,他仍然觉得脖子下面都是汗。“你最好告诉我,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采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还穿着表演的服装,一件玫瑰红的软缎长裙。他的眼光从那苍白的灯罩上调回来,投注在她身上。许多人都不适合穿玫瑰红,他想着,但是,她穿起来却娇艳得“要命”,丝毫没有土气和火气,她像天边的一朵彩霞。他心里有些疑虑地想着,彩霞,世界上从没有人能抓住彩霞。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有些心虚,声音就显得相当闪烁,“我工作的时间加长了。”

    “加长了?从早上十点到——”他终于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凌晨两点钟?请你告诉我,那一家餐厅营业时间这么久?你那家鹦鹉窝是违规营业的吗?……”

    “喜鹊窝。”她轻声更正着。

    “我不管它是什么猪窝狗窝!”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瞪着她,“我只知道你不对劲了!采芹,”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确实在‘喜鹊窝’工作吗?”

    “当然。”她惊悸地回答,眼睛大睁着,凝视着他,心脏却在怦怦跳动。不能让他知道殷振扬的事,不能让他知道她“拼命”在帮哥哥还赌债,不能让他知道殷家的阴影又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她在“跑场”。她今晚是回家太晚了,但是,怎么办呢?“绿珊瑚”咖啡厅加了消夜一场的演奏,弹到现在,她实在无法抽身啊!她已经每根骨头都在痛了,她的手指都要断了,她只想躺下来赶快休息。“你知道台北的餐厅,虽然明文规定是上十二点,”她勉强地解释着,“暗地里,到凌晨两三点,照样营业的也有。”

    “为什么以前你不需要工作到这么晚呢?”书培的狐疑更深了,“你有秘密吗?你有瞒着我的事吗?”

    “噢!”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床边的浴袍,逃避似的说,“不要疑神疑鬼吧!我一直在弹琴,没有秘密,真的。”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去洗个澡,我累了!满身都是汗。”

    他不再说话,把双手枕在脑后,他半靠在床头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他就呆呆地望着那浴室门口发怔,心里像有十七八锅热油在同时煎熬着。采芹,你不是个撒谎的能手,别人撒谎能够不动声色,你却连眼光都不敢和我相对!他咬住嘴唇,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变了?是的,她始终在变,她缓慢地变,你自己也明知道她在变!他又想起今天下午,陈樵对他说的话了: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乔书培,可是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现在在设计公司也拿好几千一个月,你就那么需要采芹出去工作吗?”

    “怎么?”他困惑地问,“有什么不对?”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陈樵有些气呼呼的,接着,就长叹了一声,“好在,你和采芹也只是同居而已。”

    “什么意思?”他惊愕了,有些心慌胆战起来。是的,不对!最近什么都不对,她早出晚归,成天看不见人影。深更半夜,他常常已经熟睡了她才回来,回来后就疲倦得什么似的,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太累了,书培。”“我很抱歉,书培。”总是这样的,她躲避他,她拒绝他,而他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你发现了什么事吗?”他问陈樵,心里已隐约地猜到了一些。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陈樵又说。

    “说吧,少婆婆妈妈了!”他大叫。

    “知道林森北路有家咖啡馆叫‘绿珊瑚’吗?”

    “不知道。”

    “我就猜到你不知道,”陈樵闷闷地说,“昨晚我和何雯在那儿,我们见到了采芹。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表演了双人奏……”陈樵呆望着他,“采芹没有发现我们,那咖啡馆光线很暗,我们又待在一个角落里。可是,我们看他们却看得很清楚……”陈樵蹙紧眉头,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他妈的!乔书培!天下女人多得很,别认定一个殷采芹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一把握住他胸前的衣服。

    “说清楚一点!”

    “还要怎么清楚?”陈樵一股代他“窝囊”的样子,“那男人又高又帅又性格,弹一手好琴,采芹跟他在一块儿。他们……”他瞪着乔书培,“书培,我们都恋爱过,是不是?我不会看走眼的,他们——亲热得厉害!那男的对她嘘寒问暖,——会儿递酒,一会儿递咖啡,已经无微不至了!”

    他几乎昏倒,第一个冲动是立即赶到那个什么绿珊瑚红珊瑚的地方去,把他们一起捉住。但是,理智立即克服了这股冲动,或者,是陈樵神经过敏!或者,是陈樵安心破坏,他们一直就反对他和采芹,他们一直投苏燕青一票!不不,不能莽撞,他宁愿听采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的事!他的采芹?他那一往情深的采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为了她,连过年都不回家,他为了她,连父子亲情都置之不顾!天知道,他多想父亲!可是,为了她啊!他以为,他们曾有过的冷战时期都过去了,最近,他们已经不再怄气,不再吵架了!难道……难道……这种“平静”竟意味着她的“变心”和“背叛”!他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

    于是,他回了家,耐心地等待着她,在每一秒钟、每一分钟的煎熬里等待着她,在那要撕裂他的痛楚和郁怒下等待着她——直到她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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