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来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浇上,一出门准湿透!”
采芹并没有听他,踩着满阳台的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着她,两人穿过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地帮他擦拭着,一面喃喃地、歉然地、负疚地说着:
“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
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乱地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壶一壶地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着:
“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
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采芹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着他,他粗声地说了句:
“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地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着说:
“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着,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地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地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
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
“我也不要你生病!”
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地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
“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
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地瞅着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得要发抖了,她战栗了一下,惊叹着:
“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醉’了!”
“傻丫头!”他轻叱着,“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
“有的!你有的!”她一迭连声地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地看我,我就会醉了!”
“傻东西!”他说着,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恋?
“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着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
“是!”她应着,翩然地“飞”进了卧室。
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着那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
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地敲着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地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望着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着眼睛,也正静静地望着他。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愁。
她仔细地凝视他,试着去“读”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
他静默着。
“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
他轻轻战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说,“不过,这没问题,我已经写信告诉他,我暑假要留在台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几天,我再赶回来。”
“他——会同意吗?”她担心地问。
“是的,他会同意。”他很有把握地说,“他一直认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况……”他咽住了。
“何况什么?”她问。
何况他以为有个女孩正系住了他的心,那个女孩不叫殷采芹,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着。
她小心地看他,他眼里的阴霾使她寒战。
“对不起。”她轻声说。
“什么事情对不起?”他蹙着眉问。
“我拖累了你,让你为难,让你烦恼。我知道……你爸爸是不会接受我的。”她悲哀地说。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别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我爸爸迟早要接受你的,这是以后的问题。我们目前的困难已经够多了,先别去管以后吧!”
“目前的困难?”她怔了怔,有点窒息,“发生了什么事?关于我的吗?”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在她心底,一直有个隐忧在潜伏着,“是不是……有人……有人要找你麻烦?”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恐惧而担忧地凝视着他。
“哦,没有,别胡思乱想!”他慌忙说,试着对她微笑,“是我的问题!今天我才发现,我是个很无能,很无用,很不会应付这个社会的人!”他四面找寻,有些烦躁,“家里有香烟吗?”
她用她那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那小手竟带着莫大的稳定力量。
“你明知道家里没有烟。”她说,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地、低低地、温柔地问,“你失去了那个家教,是吗?你不干了,是吗?”
“噢!”他怔了怔,瞪着她,“你怎么知道?”
“唉!”她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居然笑了。她抱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膛上,“我应该早就猜到了,你提前回家就代表一切了,你是从不会迟到早退的。哎,我真高兴你不做了!”
“你真高兴?”他困惑地问,“我失去了唯一仅有的职业,你真高兴?”
她仰头看他,眼里流动着光华。
“你是个艺术家,你不是那两个顽童的伺候者,他们不值得你每星期浪费三个晚上!我真高兴你不做了,每次想到你在那儿受气,我就心都绞起来了!”
他用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永远看不见我的缺点吗?”他问。
“你没有缺点!”她热烈地喊,一心一意的,“你是十全十美的!”
“你是傻瓜!”他说,“好吧,那两个顽童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明天,我再去进行别的家教,说不定我运气好,会碰到一个学画的孩子。”
她凝视他,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他问,“说吧!”
“你……有没有想过,”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或者,应该我去找一个工作,反正,我现在又没念书,在家也是闲着。”
“你?”他皱皱眉,“你能找什么工作?你没有学历又没资历。”
“我什么都可以做,例如餐馆的女招待,店员……”
“不行!”他粗声说,“少糟蹋你自己了!我不过是伺候两个孩子,你居然想去伺候全台北的人了!那样的话,还不如我去当家教!”
“你不要固执,好不好?”她柔声说,请求地、婉转地,“当女招待也没什么委屈,我会……”
“不行!”他恼怒地打断了她,“学校对面那家冰果店就有位女招待,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吃她豆腐!你以为女招待好当吗?不行不行,”他拼命摇头,“咱们免谈!告诉你吧,我是个很固执、很自私、很守旧的丈夫!”
她轻轻地叹口气。
“那么,”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我去弹钢琴呢?去教小孩子弹钢琴呢?去什么幼稚园或音乐社教琴呢?”
“那——我可以同意。”他说,笑了,“你找不到的,不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我总可以试一试呀!”
“好,”他说,“明天起,你去试你的工作,我去试我的工作,看我们谁的运气好!”
她紧拥了他一下,满怀感激地,好像他答应她去找工作,是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恩惠似的。他搂着她,凝视着她那闪亮的眼睛,那崇拜的眼神,和那一心一意的爱与奉献,他心中就被她那份柔情给充满了。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她,低低地、喃喃地说:
“克死迷死!”
她惊奇地看他。
“你在说什么怪话?”
“不是怪话,是必修科!”
“必修科?”
“人生的必修科!”他再吻她,听着窗外的雨声,那雨清脆地敲着窗玻璃,像采芹最爱唱的那支又轻柔又甜蜜的歌: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14
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从早到晚地烤着大地。即使晚上,太阳下了山,那地上蒸发的热气,仍然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在校园里,乔书培和陈樵几乎吵了一架。这些日子来,乔书培的火气都大得很,脾气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觉得,他像一座马上就要爆发的活火山,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和郁闷,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他体内翻腾起伏,随时等候着机会要冲出体外。和陈樵的争执,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诉你一个原则,”陈樵用教训的口吻,直率地说,“你永远不要在家长面前责备他们的子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顺着他们的心理去夸奖孩子,把功课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兴趣不合啦……”
“这简直是在玩政治嘛,”书培吼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当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欢迎,你根本不像学艺术的人,你该转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着气呼呼地讽刺我,”陈樵瞪着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终有两个家教,你呢,你却一个也找不着!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是‘适者生存’,这个‘适’字,就是叫你去适应!不只适应家长,还要去适应你的学生!”
“适应的另一个解释,就是‘讨好’,是吗?”
“随你怎么解释,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赚钱,别人不会把钞票白送给你!”
“用‘讨好’的方式去赚钱,是当‘家教’呢,还是当‘小丑’?”书培直视着陈樵,慢慢地摇头,“陈樵,我真为你悲哀!这社会像个锉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圆了!”
“你为我悲哀?”陈樵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我还为你悲哀呢!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教两个中学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债,吃饭的钱都没有!你骄傲,你自负,你不当小丑,你不讨好别人,但是,乔书培,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生活,别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别人在学校吃包饭,你老兄要自己开伙,别人交免费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娇’!”
“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书培大叫,“我爱怎么生活是我的事……”
“既然都是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你也别来找我!”陈樵生气地说,“你休想我会再让一个家教给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给你三言两语就弄砸了。你呀!啧、啧、啧……”他摇头叹气,一股“不可救药”状。
“我又怎么啦?”
“你根本不像个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个娇宝宝!像个妈妈怀里的娇宝宝!”
“陈樵!”书培怒吼,“只因为我来找你帮忙,你就认为你有资格侮辱我吗?你一再嘲笑我没有生活能力,没有适应能力,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训我!我跟你说,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见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讨好家长,讨好学生,抹杀自己的自尊,这岂不像个乞丐……”
“哈!”陈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赚了钱,借给你去养小老婆……”
“陈樵!”书培大叫,双手握紧了拳,就差要一拳挥过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瞪视着陈樵,他咬牙切齿,“好,好,好,”他一个劲儿地点头,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我回家去当掉裤子,也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气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走,“我去弄钱去!”
陈樵一把抓住了他。
“你到什么地方弄钱去?”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我去抢银行!”
“嗬,好办法!”陈樵笑了起来,“算了吧,书培,我们难道还真吵架吗?”他拍拍书培的肩,“讲和了,怎样?”
书培低着头,仍然愤愤地喘着气,脸色仍然难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还不只是陈樵对他工作能力的讽刺,而是对采芹的轻蔑,在他心底,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阁楼里,几乎是不能见人的。
“这样吧,”陈樵的眼珠转了转,深思地说:“我看,你的个性不适合当家教。昨天我和苏燕青聊天,她说她爸爸要找的那个助手始终没找到,我建议你不如去苏教授那儿当助手,待遇比家教还高,他们已经出到一千五百元一个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个晚上。”
“不,不,不好。”书培摇着头。
“有什么不好?”陈樵问,“以为苏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吗?你的事全校几乎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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