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彩霞满天(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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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唱完了,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醉意。她歌声细腻,歌词缠绵,那湿润的嘴唇,轻颤着如带露的花朵。他注视着她,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他竟不知此身何在,是人间,是天上?他不知不觉地捧起她的脸,把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压在她唇上。她的面颊更热了,热得烫手,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

    “书培!”她喃喃低唤。

    “嗯?”他含糊地应着,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横躺在他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这么多的幸福,我们承受得了吗?”她低叹着问,“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全世界!”

    他抱着她走进卧室,下巴始终紧贴着她的脸孔。进了房间,他和她一起滚倒在床上。他拥抱着她,那么温存、那么温存地吻她,吻她的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项……吻下去,吻下去,他伸手笨拙地解她的衣扣。她静静地躺着,唇边仍然满含着笑意,满含着醉意,满含着奉献的快乐和震撼的狂欢!她握住他那笨拙的手,把它放在她那软绵绵的胸膛上。

    “我是你的!”她喃喃地说着,“永远永远,只是你的!只是你的!”

    月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朦朦胧胧地照射在床前。窗口,有一枝芦苇,颤巍巍地摇曳在晚风里。他怀抱着那个软软的、柔柔的躯体,像怀抱着一团软烟轻雾,这团软烟轻雾,将把他带入一个近乎虚无的狂欢境界。谁说过?“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你——”他喘息地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新娘。”

    “是的。”她呻吟着,抱紧了他。

    月光仍然照射着,好美丽好美丽的照射着。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似乎裸裎着一份最坦白、最纯洁、最无私、最真挚的感情。“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多久以前,她说过?直到今宵,才成正果!真的,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12

    画室里静悄悄的。

    乔书培在画架前,凝视着自己的那张“人体素描”,再看看站在台上的模特儿,心里有些儿恍恍惚惚。画过这么多次人体,他从没有杂思奇想,但是,自从经过昨夜的温存,他才知道一个女性的奇妙。他握着炭笔,不专心地在画纸上涂抹,眼前浮起的,不是模特儿,而是那温婉多情的殷采芹。

    陈樵正站在他身边,他来自高雄,和书培同寝室,同年级同系同科,而成知己。陈樵的父亲在炼油厂做事,家境并不坏,但是,因为他下面还有五个稚龄的弟妹,所以他总自认是弟妹们的榜样,而特别肯吃苦耐劳。在性格上,陈樵比书培成熟,他比较脚踏实地,不幻想,不做梦,只是默默地鞭策自己,以期出人头地。

    他冷眼看着书培,看着他把画纸上的模特儿勾成长发飘飞,星眸半扬,一副“醉态可掬”像。他走过去,轻声问:

    “你在画谁?”

    书培一惊,望着画纸,脸上有些发热。他撕下了这张画纸,揉碎了,再重新钉上一张白纸。抬眼看了看陈樵,他的思想又被扯进了另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陈樵,你现在有两个家教?”

    “是!”

    “让一个给我如何?”

    “你不是去家教中心登记了吗?”

    “登记是登记了,家教中心说,一般家庭都指定要数理或外文系的,咱们艺术系的很不吃香,他们叫我等机会。我看希望渺茫,而我,却急需一个工作。”

    “你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又搬出宿舍,又借钱,又找工作的?”

    “改天告诉你!”

    “只问一句,”陈樵盯着他,“与女人有关系?”

    “是的。”

    陈樵沉吟了片刻,忽然问:

    “你知不知道苏燕青昨天到教室来找过你?”

    “啊呀,”他怔了怔,“糟糕,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什么东西忘得干干净净了?”

    “本来,我和苏燕青有约会的。”

    “那个女人让你忘了苏燕青?”陈樵一边画着素描,一边问,他语气中已杂着不满,他一直非常欣赏苏燕青,认为她是个有深度、有才华、有幽默感而又美丽脱俗的女孩。

    书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皱皱眉头,他坦白地说:

    “是的。”

    陈樵正要再说什么,教授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了。他们不便再谈话,都把注意力放回到画纸上。这样,一直到下课,他们没有再谈什么。等下课钟一响,大家收拾好画具,纷纷散去时,陈樵才一把抓住书培的手腕,说:

    “来,我要好好地审审你!”

    “审我?”书培说,“你似乎认定我做错了什么。”

    “有没有错,等我听过事实后再评定。”

    他们走出了教室,这是下午,阳光洒满了整个校园。这正是初夏的季节,天气还没热,阳光暖洋洋的,清风吹在人身上,也凉爽爽的。他们沿着校园的碎石子小路,向前无目的地走着。

    “说吧,”陈樵说,“怎么会突然有个女人冒出来,就把你给拴牢了?这种女人,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你已经先对她就有敌意了,”书培叹息着说,“你甚至不去弄清楚来龙去脉。”

    “我正在想弄清楚呀!”陈樵说,“她是什么学校的?我们学校吗?”

    “不,她没念大学,她连高中都没毕业。”

    “哦嗬!”陈樵轻呼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好吧,学历不能代表什么。她家做什么的?”

    “她家——”书培困难地咬咬牙,“她爸爸在外岛服刑,她妈妈在半个月前自杀了。”

    “哦!”陈樵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在一棵树下站住了,定定地看着书培。“你在开玩笑吧?”他怀疑地问。

    “一点也不开玩笑,”书培有些烦恼地说,“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

    “你说她爸爸在坐牢?”

    “是的。”

    “什么案子?”

    “很复杂的案子,走私、违反‘票据法’、违反‘国家总动员法’……反正很复杂。”

    “你从哪儿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啊!”陈樵喊着,“你准是被人骗了!乔书培,你太嫩了,你太没经验了,你根本没打过防疫针,你又是冲动热情派,被女人随便一钓就给钓上了……”

    “陈樵!”书培懊恼地打断了他,“你如果敢批评采芹一个字,我就跟你绝交!”

    “哦!”陈樵背靠在树干上,眼光直直地射向书培,点点头说,“看样子,你相当认真。”

    “我当然认真,”书培气呼呼的,“我将来要和她结婚,怎么会不认真?”

    “将来要结婚?现在呢?和她同居了?”

    “是的。”

    “她随随便便就和你同居了?她可真‘现代’!”陈樵打鼻子里哼着,“你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吗?”

    “我不回答你这问题!”书培的脸涨红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陈樵,暴躁而不安地说,“你像法官在审案子,而且,是个充满恶意的法官,专拣不该问的问题来问!你完全不了解我和采芹,我们认识了几乎一辈子,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从懂事就彼此欣赏,彼此喜欢。现在,她家破人亡,投奔我而来。我一定要照顾她,要养活她,要给她一个窝。现在,你别管我的事,我只问你,帮不帮我忙?”

    陈樵呆呆地看着他。

    “不许我管你的事,怎么帮你的忙?”他问。

    “很好!”乔书培掉头就走,“我另外去想办法!”

    陈樵一把拉住了他,赔笑地说:

    “真生气吗?站着,我们好好商量。”

    乔书培站住了,闷闷地看着陈樵。

    “我有两个家教,”陈樵说,“一个是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教两个初中生的英文数学,另一个是每星期二四六晚上,教一个高三的学生,也是英文和数学,他准备考大学。我可以让一个给你,你选哪一个?”

    “我看……”乔书培沉吟地说,“我还是教初中的吧,比较容易些。”

    “好,今天是星期五,今晚我就带你去,不过,你得买辆脚踏车。那两个孩子住在中和乡,路上就要耽误一小时,上课两小时,每晚七点半到九点半,每月薪水一千元,你吃得了苦,今晚先跟我去谈谈,人家还不见得中意你呢!吃不了苦,就免谈了!”

    “当然吃得了苦,”乔书培叫着说,“否则也不找你了!”

    “别以为家教好当,那两个孩子顽劣透了,专门找难题难你。家长呢?也不好伺候,只要孩子的成绩单不理想,他们先责备你,不责备孩子。受得了气,你就去,受不了气,也免谈。”

    乔书培凝视着陈樵。

    “我去!”他简简单单地说。

    “好吧,”陈樵看着他,“这两个孩子,我也教得够烦了,以后,让你去操心受气。不过,”他顿了顿,正色说,“书培,咱们在学校里,算是最投机的好朋友了,是不是?”

    “是。”

    “能对你说两句忠言吗?”

    书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他用鞋尖踢着那草地上凸起的树根,很快地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认为我被一个女孩子骗了,你认为我已经走入歧途了。我——”他咬咬牙,“原谅你有这种想法,因为你不认识殷采芹……”

    “你原谅我?”陈樵失笑地问,歪着头想了想,“我想,那女孩最起码有个优点,她一定是个绝世美女,是不是?”

    “审美观念因人而异,”他闷闷地回答,“像你这种专唱反调的人,可能会认为她丑极了!”

    “谁丑极了?”忽然间,有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书培抬起头来,就一眼看到苏燕青抱着一摞书本,笑吟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呆了呆,心里有些焦灼,想找借口离去,想溜。苏燕青那对敏锐的眸子,正关怀地停驻在他脸上。“喂,乔书培,”她直率地问,“你这人守不守信用?说话算不算话?”

    “对不起!”他慌忙赔笑地说,“昨天,我临时发生了一点事,就把什么都忘了!”

    她瞅着他。

    “听说你搬出宿舍了?”

    “是呀!”

    “为什么?”

    “唔,因为……因为……”他嗫嚅着,“宿合里人太多,我想……我想静一静,我一向不太住得惯人多的房子。”他语无伦次,心想,真够受!世界上哪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孩!

    陈樵看看他,又看看苏燕青,斜睨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燕青转向了他,挑着眉毛问,“一脸的坏相!”

    “我一脸的坏相?”陈樵笑着问,“那么,乔书培是一脸的好相了?哈!这叫做好歹不分!”他重重地在乔书培的肩上敲了一记,“你说对了,审美观念因人而异,我这个‘一脸坏相’的人要先走一步了!”

    “喂喂,”乔书培有点着急,伸手拉住了他,“你去哪儿?”

    “去宿合啊!”陈樵挣脱了他,自管自地走了,一面走,一面抛下一句话来,“晚上六点五十分在宿舍门口等你!你最近似乎有‘健忘’症,可别忘了!”

    乔书培目送他走开,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苏燕青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对灵巧的眸子滑溜溜地转动着。

    “你和陈樵在搞什么鬼?”她问,“约好时间一起去追女孩子吗?”

    “别胡猜!”他慌忙说,“我要他让一个家教给我,说好了今晚去那个孩子家里谈谈。”

    “哦,”苏燕青的眼珠转了转,“缺钱用吗?”

    他笑笑,没说话。

    “喂,乔书培,”苏燕青笑着说,“你的字写得如何?”

    “我的字?”他愣了一愣,“应该还不错吧,怎样?”

    “我爸爸在写一本中国文学史,你知道的。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抄写和整理文稿,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愉快,这不是比当家教轻松些吗?”

    他注视着她,沉吟地想着,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我还是去当家教吧。”

    “为什么?”

    “我……”他碍口地笑了笑,“我想,我的字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哼!”她抿着嘴角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工作!”

    “是吗?”他惊讶地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吗?”她拉长了声音,“你的骄傲而已!男孩子要靠自己的本事找工作,以为靠了女孩子就丢人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情况,我们全家都了解,我爸也挺欣赏你的。怎样?”她习惯性地扬着眉,鼓励地说,“何况,我爸反正要找人!找别人不如找你!”

    “为什么找别人不如找我!”他傻傻地问。

    “哎呀!”她的脸蓦然一红,似乎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就干脆耍赖,“你这人总是布好圈套让我来跳,你相当工于心计!你是不是想引诱我说:因为我希望你来我家呢?因为我希望你接受呢!我才不中计呢!”

    他心里有点慌,有点乱,有点迷糊,有点失措,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她呢?却洒脱地甩甩头,把那短短的头发甩得满脸都是,她笑了,笑得又开朗,又活泼,又潇洒,又心无城府。

    “好了!”她边笑边说,“咱们就说定了,你明晚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好久没看到你了!”

    “哦,”他急急地开了口,几乎是狼狈的,“不行!燕青,我明晚……还有事,可能……可能就要当家教……”

    “怎么?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当家教啊?”苏燕青的笑容消失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样难缠哦?你以为家教容易当吗?上次,任雨兰去当家教,被那个孩子当场气哭了。高伟总算是能言善道的男生了吧,给那个孩子的妈妈气得差点没昏倒!我告诉你,假如是容易教的学生,陈樵也不会让给你了!”

    “陈樵已经警告我了,那两个孩子很难弄。”

    “你瞧!没盖你吧!”苏燕青胜利地说,“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要找工作而说我爸需要人,我爸爸是真的需要人,本来想找个学文的,是我对爸说,你的文学也……”她蓦然住了口,因泄露秘密而脸红了。

    他对她勉强地笑笑。

    “真的谢谢你,”他说,“我想,我绝对不能胜任,与其做不好,让你爸爸失望,还不如藏拙,不要接受比较好!”

    “啊哈!”她又笑了,那笑容像一池春水,漾满了她的脸,“我懂了!”她叹口气,若有所悟地斜睨着他,“你怕我爸爸发现你的缺点啊?你这人——真是一本难读的书!好吧,”她耸耸肩,“我也不勉强你,让你去受那些小少爷的气去!”她抱着书本,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怎样?要不要一块儿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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