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着“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地瞅着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地瞅着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着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
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地、微哑地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
“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地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地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低声说:
“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
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着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
“再说一遍!”他命令地说。
她瞅着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地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着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
“你……”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地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里自言自语着:
“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到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着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鼓着腮帮子,他大声地、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要你来教训我?要你来跟着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着他闪亮,她唇边漾着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一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地笑了出来,欢乐地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
“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
“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
“不知道。”他逃避地说。
“不知道?”她望着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着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地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
“我要回去了,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着她:
“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
“河马?”她呆了呆。
“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画着,“殷振扬的那个妈妈!”
她要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着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明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
“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
她瞅了他一会儿。
“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
“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
“那么重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着,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她也帮着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边,面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人拿走了那幅画!”
“拿走就拿走吧!”他甩了甩头,故作轻松,“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正是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地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
她望着他,笑了。
“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
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着,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着歌,轻快地往家中走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严肃地、忧郁地、阴沉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
“哦!”他怔在那儿,困惑地望着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
“你问我吗?”乔云峰冷冷地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
他默然了,呆呆地望着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
“在……在海边。”他讷讷地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地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的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地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着父亲,坦坦然地注视着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着儿子,他重重地呼着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着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振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接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地瞪着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气得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
乔书培呆呆地望着父亲,从父亲那沉痛的语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与世无争的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懂了。”他闷闷地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着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他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地、怜惜地、伤感地、忧郁地说:
“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也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和殷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来吧,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
他紧偎着父亲,眼前看到的,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他不愿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只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地说,“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
他挣开父亲,往自己的房里冲去。刚冲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书培!”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乔云峰深深地注视着他,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轻轻地说了句:
“那是张好画!”
他怔了怔。凝视着父亲。
“那是张好画!”乔云峰重复了一遍,“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那双夕阳下的手!”
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
“它没得奖,”他说,“评审委员认为它‘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父亲点了点头。
“你瞧,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画画,而不是得奖,对吧?”
他笑了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房门一合上,他的笑容也合上了。他想着殷采芹,今夜,她又会有什么命运?他倒在床上,用一种苦恼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个约会。明天,在海边有个约会!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明天,他知道,他不会去海边了。
6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
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不过,他叹息着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
“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地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
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
“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地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
“你一定打不过他!”小胖焦急地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着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他忽然深思地靠在墙上,蹙着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
“你没有吗?”小胖愕然地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
他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