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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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孩子们没说。他知道,在年轻一辈的狂欢里,他如果停留在场,会多么尴尬而让他们拘束不安。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他走开了,把屋子让给孩子们。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诞节也不是个访友的好日子,到处都有欢乐,欢乐中没有他。一度,他考虑去看另一个寂寞的人——可欣的母亲。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举,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那只是生命中一个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两家的孩子都已长成,且将联婚,往日的遗憾总算在下一辈身上获得了弥补,也就够了。如果他现在去拜访,反而会让雅真感到意外。那么,他到何处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灯烛辉煌,那儿有金钱可以买到的欢乐,也有轻易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他去了。灯红酒绿,舞影缤纷,那些舞女们包围着他,她们知道他是银行的经理,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发的时间里堆满了打发不走的空虚!舞厅,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血淋漓,上海时的一段沉醉,换来的是什么?那女人竟抛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龄?她身体里也有她母亲淫荡的血液吗?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夜色朦朦胧胧,他燃起了一支烟。别再想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喷出一口烟,烟雾在玻璃窗上铺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

    “卿须怜我我怜卿!”

    喃喃地,他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两个句子,自己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这两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花间集》里送给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儿已快要嫁给自己的儿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时间把一切美的、丑的、好的、坏的……都带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许多新的事物带来。杜沂、沈雅真,一段结束了的梦。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编织着的梦!举起了烟蒂,他望着那点明灭的火光,如同手里举着的是一个酒杯,大声地说:

    “祝福他们!”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地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地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缓缓地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着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散中。

    “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

    “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

    “除非什么?”

    “学纪远,打猎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着说:

    “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头大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哪有那么简单?”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着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发着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个充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地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视着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地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地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地移动。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

    “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地喊。

    “嗯?”

    “可欣!”

    “做什么?”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

    “等一下!”

    “干什么?”

    “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吗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地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地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地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

    “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地打开了门,慌张地问:

    “夹了哪儿?”

    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嬉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地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

    “可欣!回来了?”

    “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

    “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可欣说着,慢慢地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吗?”雅真下意识地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

    “哦!”雅真轻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地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

    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地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晳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借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地跟着她的身子转……她猛地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着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地哼着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

    她猛地一震,不禁愣愣地发起呆来。

    3

    “纪大哥!醒一醒!”

    “纪哥哥!醒一醒!”

    “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地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复不停,他懊恼地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地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着,他模糊地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人睡觉!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握着枪,瞄准着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枪瞄不准了,他霍地跳了起来,恼怒地喊:

    “见什么鬼!”

    “纪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地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地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的脑后,他用手抱着膝,说:“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着说,跨下了床,随手拉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着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报纸和外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巧、大头针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堆成一团。墙上还凌乱地钉着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脸,说:

    “纪大哥!羞羞!”

    “羞羞!”纪远学着小辫子的神气抿着嘴说。小辫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地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带着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着他。

    “早,阿婆。”纪远站住了,带笑地点了个头,把肩膀上的小辫子放下来。

    “总有一天摔断骨头!”阿婆用闽南语唠叨着,故意板起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对纪远的喜爱和关怀,“早上起来,穿那么一点点!你有客人来了,还不洗个脸去会客!”

    “还要洗了脸才能会客呀!”纪远叹着气喊,看到阿婆那一脸严重兮兮的样子,只得耸了耸肩,一声不响地钻到后边厨房里去洗脸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摇摇头,她走进了纪远的房间,四面张望了一下,就更厉害地大摇其头。冲到床边,她立即抖开棉被,找出脏衣服和脏袜子,换枕头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而厨房里,纪远正扯开喉咙在喊:

    “小辫子!告诉你祖母,别动我的房间,等会儿把我的秩序弄乱了!”

    小女孩倚在门槛上,笑嘻嘻地说:

    “阿妈!纪大哥叫你别弄乱他的房间呢!”

    “哦,哦,”老太太头也不回地整理着她的,嘴里叫着说,“还说我要‘弄乱’他的房间呢!他这还叫房间呀!再三天不整理,连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来了!”抬起头,她对她的孙女命令地说:“去!给我提一大桶水来!”

    小辫子遵命办理。纪远洗了脸,走到房门口来看了看,叹着气说:“今天我的房间非遭殃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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