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走了这条路。
她挥动了几下手臂，哦不，不是手臂，是枝条，偶尔柔软，偶尔坚硬，深浅不一的心形叶子就在眼前交叠重合着，被雨滴拍打得战栗。
她低下头，安阳玉微张着嘴巴，明黄色的巨大翅膀在他身后小心地起伏着，幅度不大，但风势仍旧很强。他的双唇惨白，面无血色，那双原本就该温暖一生的明黄色眸子里，此时却漾着一汪清澈见底的哀痛。
“夏……夏夜……”他蠕动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她的名字，如此细小，如此疼痛，如此难以置信。
是，她是一棵梧桐树，从始至终，都是。
如今，一切走到尽头，她爱过、恨过、遇到过、拥有过、失去过，到现在，这个男人还是愿意这般看着她，多好，不是么？
“我……”夏夜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变得那么粗哑。
她闭上嘴，只在心里默默对安阳玉说，对不起。
当后院地动山摇之后归于平静，狸凉也一屁股坐在了走廊上，屈起双腿，将脑袋埋在膝盖里，他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瘦弱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那情绪，来势汹汹，瞬间将狸凉整个淹没。
灯无站在他身后，伸手轻轻扶住他，宽厚的胸膛贴近他的背。他不说话，狸凉也一动不动，极度压抑的呜咽声不停传来，大雨滂沱，却是无论如何也遮盖不住狸凉的心痛了，如同早以为好了的伤疤，在多年之后，又被人生生撕开，哦不是，是被自己亲手撕开，任血流成河，泣不成声。
“你怎么能这么做？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安阳玉喃喃着，脚步蹒跚，凤凰刃铿锵落地，颤抖着双手覆上那粗壮的梧桐树干，轻轻抚摸着，安阳玉将脸凑了上去，紧紧贴住，粗糙的触感，冰凉的没有任何一丝温度。
可，这就是他的夏夜啊！
“对不起……”夏夜压低了树枝，叶片轻轻柔柔擦过安阳玉的脸颊，带着夏夜温柔却低哑的声音。
那一刻，泪如泉涌。
安阳玉双手紧紧抱住树干，身体软软地靠着树干跌坐了下去，他双臂收紧，想要将梧桐树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或者，将他自己塞进梧桐树的树干里。
摩鸢捂着几乎被烧掉一层皮的脖子躺在湖塘边，阿刺甩着大尾巴踩在她身体上，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肉，双目无神地看着夏夜在散尽妖力之后化身而成的梧桐树，比先前那棵还要巨大还要茂盛。
只不过，她想要回到最初夏夜的模样，却是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了。
摩鸢说不出话来，她的妖力在刚才被咬着红玉簪子的夏夜掐住脖子的时候，就已经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了，如今的她，哪怕一个小小的人类小孩都能将她踹倒在地。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她的狐主地位、她的心爱之人、她的悠悠人生，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可她，却还活着。
呵，真讽刺啊！真是……太可笑了！
摩鸢手脚大张着躺在地上，木呆呆地睁着双眼，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冰凉地滑过脸颊，落到泥土里去，雨水打湿她的脸、她的衣、她的一切。
许久许久，当那个男人的脸出现在自己头顶的时候，摩鸢才慢慢转动眼珠，将视线放到那张俊逸的脸上，眼神依旧淡漠冰冷，适才确确实实地明白，他真得是没有爱过自己。
摩鸢张了张嘴，可半晌之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来，绯卿，你真的就没爱过我吗？闭了闭眼，摩鸢不再看他。
绯卿伸手将她一把捞起，扛上肩头，转身的时候看见百里摇光和犬神站在后面，绯卿长手一挥，长剑入怀，痕迹无踪，闪身而过，百里摇光和犬神甚至没有看清绯卿的动作。
扭头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扛着摩鸢消失在了梧桐园外的树丛里，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能阻止的了他。
安阳玉抱着梧桐树，哭声被狠狠压抑着，可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倍感心酸，心里一阵接一阵抽痛。百里摇光闭着眼扭过头去，鼻子酸酸，突然间，被两条柔软的手臂拥住了，惊愕地睁开眼，鼻前嗅到的，是莫西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中顿感放松，将脑袋埋进了莫西竹的颈窝里。
“你们放我出去！”丰尧的吼声兀的传来，从夏夜的脚底下，地面轰隆作响，可无论如何，却是再无法裂开那一条狰狞的缝隙了。
丰尧气急败坏地在那一片黑暗之中，走来走去，他没有了妖力，比先前摩鸢被封印的时候还要干脆利落，他大声大声的吼着，可外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似乎整个世界在他被封印之后就全都陷入了死寂之中。
“夏夜！你别让我出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一刀一刀把你切成片，再一次，一刀一刀把你切成片！”丰尧撕心裂肺地怒吼着，那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血淋淋地划过，留下一片斑驳痕迹。
“啊！”丰尧猛地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仰天怒吼着。
梧桐园外，恍如地震频发，雷声隆隆，终究还是将丰尧的吼声压盖了下去。
“对不起，明明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有我在身边，就不会让你出事，可是，我食言了，夏夜，我食言了，我又食言了……”安阳玉的额头抵着树干，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声音是说不出的疲惫，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没关系的，你已经将我保护得很好了。”树叶在头顶轻轻蹭着，夏夜无法抱住他，只能用自己低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安慰他。
“我可以杀了他的，真的，我这次真的可以……”
“怎么可以让他死呢？他犯了那么多错，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就死掉？封印他，一辈子封印他，一辈子活在黑暗里，这才是最大的惩罚呀！”夏夜轻轻说着。
凛靠着树干，手上捧着喵骨，她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只是还在沉睡中。他下的手太重了，喵骨估计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还剩下一条命，这只不懂事的小猫该要好好珍惜自己了吧？
凛想着，笑出了声。
刚才的一幕，他原原本本全都看在眼里。
夏夜咬着红玉簪子，全身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一手掐住摩鸢的脖子，另一手捂着肚子，似乎很痛苦，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丰尧怒目圆瞪，当即便大手一挥，也顾不上去救摩鸢，直接抱住那棵梧桐树就准备把它连根拔起。他清楚地听见夏夜在那一刻痛苦地喊了出来，随后他感觉到雨中的血腥味浓了三分，梧桐树被连根拔起，妖力尽散，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梧桐园被倾覆的景象。
可，夏夜却在那一刻一把甩掉手中早已奄奄一息的摩鸢，径直飞身而上，一掌劈开地面，妖力霸道得不像话，双目中一片血光，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墨色眸子的温柔？她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夏夜呢？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时候的夏夜已经谁都阻止不了了。
夏夜一手便穿透了丰尧的后背，手掌鲜血模糊地从前胸穿了过去，丰尧的血有着一种焚烧一切的力量，即便是当时的夏夜也无法简单承受，仰天怒吼一声的夏夜将手迅速抽出，梧桐树顺着丰尧往旁边倒去的方向，根系被整个拔出。
心底一阵战栗，身体里有什么支撑着的东西在同时被瞬间抽离，夏夜颤抖了一下双手，随后却是脚不沾地地奔向了梧桐树的位置，妄图将它救回来。
夏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不顾一切地不想看见梧桐树跌入那黑洞，她只知道，梧桐树没了，自己也就跟着没了。她伸手抓住梧桐树的一根粗壮枝干的时候，心中还小小的窃喜了一下，可随后，脚腕上传来的刺痛感却让她不得不低了头。
一只手背上爆着青筋的大手牢牢抓着她的脚腕，企图将她一并扯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那一刻，夏夜知道，她害怕了，她抬起头，看着拼命奔向自己的安阳玉，却发现，自己仍旧离他越来越远。
折断手中那根枝干，顷刻间，那断口之中竟然冒出汩汩妖力来，如同泉水一般，穿过夏夜的口腔，红玉簪子应声而断，碎落在地。
当那片光芒席卷而来，夏夜知道，她逃不掉了。
只是，有些难过。
只是，一点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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