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原本低头坐在三幻娘床边，头微微侧了一下，余光瞥着外面，面色凝重。凛站在屏风后面，微微皱着眉头，他的一半心思在屋外清水身上，而另一半心思则在屋内这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容上。
虽然凛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记起这张脸了，可他一直在等他出现。
雨降，你回来了呀！
凛一手抓着屏风的边框，脚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但迈出去半步，最后又收了回来。
的确，那张陌生面孔的主人，就是一直跟在凛身后充当一个低调淡漠小侍童的雨降。他如今的这张脸，正是当初第一次见到凛时，拥有的面容，稚气未脱，却是有着一层暗红色的肤色。
他非人非神非鬼非妖，是比百里摇光的身份还要不耻的存在，是一个天地之间真真正正没有容身之处的人。
雨降抬头，视线穿过屏风，落在凛身上，蠕动了几下嘴唇，没有发出声音。放下手中的毛巾，站起，缓缓推门而出，半晌之后，凛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三幻娘，随后而出。
那时，雨降背对着他，站在屋外的院子中央，对面十步远的地方，站着青袍一身的清水，一脸闲适，一脸鄙夷，一脸的轻贱。
“哼，不耻。”清水淡淡说。
凛看不见，雨降的脸色因这两个字而愈发深浅不定，红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所能看见的，不过是雨降不住颤抖的小小身躯。凛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雨降的拳头渐渐紧握，随后握出一把血，溅开一地尘埃。
“雨降……”凛站在后面，轻声叫出他的名字。
雨降身子一抖，随后平静下来，没有回头，脸上不稳定的红光也渐渐缓和，慢慢闭上眼睛，激荡的心情只因为凛而恢复如常。
他是雨降，他只是雨降，不是其他，只是……
雨神大人的雨降。
清水敛了笑意，他没有把夏衣带来，也没有把夏衣带回酒吞楼，而是直接将他安置在了离这里不远的一处洞穴里，没有任何物体遮挡，只有一层结界。
“把三幻娘交出来吧，让在下带她回去复命。”清水张了张嘴，冷冷说。
看不见他的面容，雨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凛，仿佛从凛那里获得了继续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回头，正视清水，明知道对方比自己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可雨降心中还是没有半分惧意，是因为他的雨神大人在这里么？
不，倘若他出事，雨神大人是绝对不会为自己报仇的，他不是一个喜欢报仇来报仇去的人，自己之于他，也不过是个小侍童罢了。
他一直，都拿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一直一直……
“不要胡思乱想。”凛轻声说。
“抱歉了，雨降答应了一些人，不会让三幻娘死。”
清水眯了眼，当然了，雨降是看不见他眯眼的，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又寒了几分：“三幻娘乃我酒吞楼大将，为何要交给你这个不耻的存在？”
雨降咬了牙，脸上红光一闪，却是没有爆发出来，只狠狠压下自己的怒意，尽量平静地说：“在雨降这里，没有酒吞楼大将，只有一个受伤需要好好休养的病人。”
“呵！不过一个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存在，有什么资格说这些穿破天的大道理？”清水再度扔出一句伤人肺腑的毒句，随后脚下生风，妖力四散，瞬间来到雨降面前，一把就掐住了雨降细弱的脖子，高高举起。
仿佛是要做给凛看，清水歪着脑袋，戴在头上的青色斗篷也微微往下面倾斜了一点，露出一双尽是鄙夷的眸子，唇角微扬，似乎在问“我在你面前杀了他好不好”，凛面无表情，只静静盯着。
可是，就是这样静静看着，也让清水由心而生出一股强烈的压力来，自头顶罩下，只片刻间就压得他喘不过气。
“放开他。”凛轻声说，面无表情，却寒气逼人。
清水手里一颤，咬了牙，捏得愈发紧了，似乎就是要跟凛对着干，就算他现在心里很慌。
雨降哼了一声，只觉得全身的氧气都被挤出了喉咙，整张脸从刚开始的暗红刹那间变成苍白一片，睁大的眼睛也渐渐迷糊了起来。他背对着凛，看不到凛那张冰霜覆盖的面容，他只感觉背后那人一点动作也没有，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看着他奄奄一息，最后死去。
可是，当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身后近在咫尺的距离上，一股熟悉的气息逼近，压在脖子上的力量瞬间卸去，紧跟着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他睁不开眼睛，缺氧让他全身无力，只歪着脑袋靠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很宽很暖和，真想一睡不起啊！
“不许睡！”凛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雨降颤了颤身子，颤抖着睁开眼睛，可就在那时手一松，他被轻轻放在了地上，随后伸出手去，只抓到了一股残留着他味道的风。
清水节节败退，打得异常狼狈，狂风呼啸，一层一层掀过清水的斗篷，却始终无法将他的面容真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凛出手快狠准，次次都往清水避无可避的角落攻过去，雨降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弱是件开心的事情。
突然间，趁着清水躲避不及的时候，凛反手结了个印，另一手如同蛇一般穿过清水腰间，狠狠一掌拍在他腰上，清水猛地往前面一倒，擦过凛的肩侧，对面正好是凛结出的印，牢牢吸附，清水整个上半身都像被压进了一个巨大的灯泡里。
越是挣扎，就越是往里面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结果会如何，清水竟然聚集起全身妖力，一手在印内，一手在印外，往反方向画了一个圆，妖力青黑，一浪高过一浪。
凛负手而立，眉头紧蹙，雨降躺在那里，眼中只有那迎风而立的男子，他面容冷峻，心中无情，双肩覆雪，暴雨倾裹。便是这样一个人，让他雨降甘愿留下来，也正是这样一个人，愿意接纳这样一个卑微低贱的雨降。
此生，也罢。
他这一生，很长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若添了寂寞，则比死难受。可，上天垂怜，让他在寂寞成灰的边缘遇到了这个被大雨环绕的男人，他从不撑伞，负手而立，大雨遮盖他的身形。
他说：“可愿跟随我？”
雨降抬头，干涸的眼中终于湿漉漉起来，重重点头：“愿。”
“可你太弱。”他无情点破。
咬牙：“我愿赴死，只求跟随大人身边。”
“不用赴死，只苦了些。”没有一丝动容，他带着他，走向一处深渊，弯腰向下望去，冤魂恶鬼的哭号，声声泣血。
“怕？”他问。
“不怕。”声音还在颤抖，却意外透着坚毅。
“那好，跳下去，爬上来，就跟我。”雷声隆隆，也压不过深渊下面那群恶鬼的哭号。
“可有期限？”雨降望着下面，拳头紧握。
“我在这里等你一月，期满，我就走。”凛说着，盘膝而坐，仿佛听不到充斥在耳边刺耳的尖叫声。
雨降小小的身子站在他身边，沉默着，很久很久。终于，在凛准备扭头看他的时候，雨降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刚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被雨打落了，也不知道凛听没听见。
“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人，谢谢。”
说罢，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此后一月里，那悬崖之上，唯有一人，盘膝而坐，大雨倾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打湿他的发、他的衣。
妖力蓬勃，凛眉眼一紧，却在之后现出一个笑容，看着清水崩碎自己的结印，凛栖身上前，五指如爪，紧紧扣住清水的肩胛骨，狠狠一刺，清水吃痛，仰天嚎了一声。
那一声，震天动地。
酒吞楼中，丰尧猛地睁开了眼睛，趴在他胸前的喵骨立刻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boss，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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