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犬神佐兵卫去世八个月后的十月十八日,一位客人来到那须湖畔的那须宾馆,要了一间房。
这位客人,年纪三十五六岁,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他穿着皱巴巴的斜纹哔叽上衣和同样皱巴巴的裙裤,开口说话时有些口吃。登记在旅馆花名册上的名字是金田一耕助。
如果各位读者朋友读过《本阵杀人事件》以来的一系列侦探故事,就不用介绍这个人了。但为了第一次看到他的读者朋友,还是略微费些笔墨吧。
金田一耕助是一位相当飘逸超然的侦探。乍一看,他身上哪里都没有亮点,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但其绵密的推理手法,已经在《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和《八墓村》等案件中得到证明了。此人有个毛病,只要一兴奋,口吃就变得严重,还不停地挠他那一头乱发,实在是个不高雅的毛病。
先介绍到这里。金田一耕助被带到面向湖水的二楼房间,马上就用室内的电话拨通外线,打到了某个地方:“啊,是的,要一个小时是吗……好的,知道了,我在这里等。那么……”
挂了电话,他回头对女佣说道:“一小时之后,有个人来找我,请马上把他带到这个房间来。我叫什么?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随后冲了个澡,回到房间,表情严肃地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本书和一封信。书是一个月前由犬神奉公会发行的《犬神佐兵卫传》,信是那须市古馆律师事务所的若林丰一郎所寄。
金田一耕助坐在外廊的椅子上,面向湖水,胡乱翻着已经看过几遍的《犬神佐兵卫传》,不久放在一边,从信封中取出若林丰一郎的信。信的内容相当奇怪,大致如下:
金田一耕助阁下亲启:
敬启者:深秋时节,谨祝阁下身体康健、事业顺利。
鄙人与阁下素昧平生,皆因有求于阁下,突然致信,叨扰阁下清闲,不胜惶恐。
随信奉上《犬神佐兵卫传》,所求不为别事,乃是关于犬神佐兵卫的遗族。鄙人甚为担心,近期犬神家族将要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件。所谓不同寻常的事件——就是属于阁下负责范围内的流血事件。犬神家族中的数人,恐将成为受害者——考虑至此,鄙人夜不能寐。不,不是将来将要发生,而是现在正在发生。如果任其发展,恐怕会酿成惨祸,为防患于未然,想请阁下前往那须,以仰调查,故冒昧致信。恐阁下读罢此信,或以鄙人癫狂,然鄙人实未疯未癫,乃过于忧虑、过于不安、过于恐惧,望阁下垂怜。阁下前来那须之时,请致电古馆律师事务所,鄙人随即拜访。切望阁下勿等闲视之。
若林丰一郎 敬上
附记:此事万勿告知他人。
此信措辞生硬,好像是一个习惯了白话文的人故意用文言文写的。素来冷静的金田一耕助看到这封信也不由得吃惊。信中说不要把他当作疯子,然而所述之事不得不让人觉得这人疯了,或者觉得他在开玩笑。
流血事件也好,几个受害者也好,恐怕都是写信的人空想出来的。否则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预谋杀人的人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即使在心中盘算杀人,也不会贸然施行。可是,写信的人却认为谋杀必然会发生,不由得让人觉得奇怪。
退一步讲,就算有杀人计划,他又因故知道了这个计划,那么为何不通知将成为被害者的人呢?现在案件还没有发生,如果不方便报警,悄悄通知被害者总是可以的。如果不能明说,可以寄匿名信,总有通知的办法。
金田一耕助最初想付之一笑,可是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细节。那是信中的一句话:“不,不是将来将要发生,而是现在正在发生。”
难道奇怪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另外一个引起金田一耕助注意的地方,是写信人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大概是律师或实习律师。这种人也许知道其他家庭的秘密,也有可能知道了杀人计划。
金田一耕助反复读了几遍信,然后看了随信寄来的《犬神佐兵卫传》。得知了犬神家复杂的家庭背景后,他的兴趣被激发了。
金田一耕助知道,犬神佐兵卫于今年初春去世。他还在什么地方看过,佐兵卫的遗嘱要等到其中一个外孙复员回来后才公开。耕助的好奇心更强了,于是快速地结束了手中的案子,提着旅行箱飘然来到了那须市。
金田一耕助把信和书放在膝盖上,出神地思考着。女佣进来上茶。
“啊,你,你。”女佣上完茶后正要离开,耕助急忙把她叫住,“犬神家的宅子在哪边?”
“就是对面那个。”
金田一耕助顺着女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离宾馆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淡黄色西式建筑,有着结构复杂的日式大屋顶。犬神家的后院直接面向湖水,有一个大水门,看起来似乎和湖水连在一起。
“果然是座气派的房子啊。听说佐兵卫有个外孙还没复员,后来怎么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不,您说的是佐清吧?听说前几天到博多了,他母亲高兴地去接他。现在大概在东京的家里,再过两三天就该回来了。”
“哦?要回来了。”金田一耕助心中不由得涌起阵阵不安。
正在这时,犬神家的水门缓缓地向上打开,从里面划出了一艘小船。小船上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一个男人在水门外面的堤坝小路上目送着她。
两人说了几句话,女人挥了挥手,男人慢吞吞地走进了水门里面。女人熟练地划着船桨,轻快地划了出去,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那个女人是犬神家的人吗?”
“那是珠世小姐啊。虽然不是犬神老爷的亲骨肉,却被当作继承人呢……而且人又那么漂亮。大家说这么漂亮的人,恐怕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个吧。”
“哈,还是个美女。我怎么着也要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尽管觉得女佣夸张的说法有些可笑,耕助还是从旅行箱里拿出了望远镜,对准了船上的珠世。他凝视着镜片上映出的脸庞,一股战栗不禁爬上后背。
啊,女佣的话并不夸张。金田一耕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珠世略低着头,愉快地划着双桨,其容貌世上绝无仅有。发梢整齐的头发,珠圆玉润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线条漂亮的鼻子,让人忍不住想亲上去的嘴唇。运动裙紧贴在柔美的身体上,曲线之玲珑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金田一耕助屏住呼吸,盯着珠世的身体。正在这时,珠世的神态突然变了。
珠世停止划桨,环顾小船,不知为何突然大叫起来。船桨随之脱离了控制,小船大幅度地摇晃起来。珠世站在小船里,瞪着充满恐惧的双眼,发疯似的挥着双手。她脚下的小船渐渐没入水中。金田一耕助像被弹起来一样,从藤椅上一跃而起。
卧室里的蝮蛇
金田一耕助当然没有忘记会有客人来访。但他觉得还有段时间,而且不能眼看着人淹死不管,于是跑出房间,飞快地奔下楼梯。现在想来,此事是导致犬神家一案困难重重的起点。
要是当时珠世没有落水,或者金田一耕助没有出去,犬神家发生的案件肯定会更早地解决。
这些暂且不提。金田一耕助飞奔到楼下。紧跟过来的女佣说道:“先生,走这边……”
说着,她光着脚出了院子,先跑到了后门。金田一耕助跟在她后面跑。打开后门,外面紧挨着湖水,小小的栈桥下面拴着两三艘小船,是那须宾馆专用的,为划船游玩的客人而准备。
“先生,您会划船吗?”
“嗯,没问题。”
耕助对划船还是有自信的。他一跳上小船,女佣就快速地解开了绳子。
“先生,多留神哪。”
“好了,别担心。”
耕助握紧双桨,使出全身力气划了出去。
湖心附近,小船已经有一半没在水中,珠世在慌张地求救。
那须湖并不深,正因如此,反而危险。湖底有长达丈余的水草,在水里像女人的头发一样缠绕在一起,如果不小心被缠上,即使是游泳好手,也难免溺水,死后尸体却浮不上来。
对面租船屋的人也听到了珠世的叫声,比耕助稍微迟了一些,也有两三艘船划了出来。或许是得到了女佣的通知。耕助身后,那须宾馆的经理和男佣也喊着号子划过船来。
耕助全力划桨,冲在所有船只的最前面。正在这时,刚才见过的那个男人从犬神家的水门里面跑到堤坝小路上。他看了一眼水面,飞快地脱掉了上衣和裤子,几乎光着身子跃入湖水,冲着即将沉没的小船游了过去,速度奇快。
他的两只胳膊像水车一样转动,溅起剧烈的水花。他简直像银蛇一样,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水波,笔直地向小船游去。
他最先游到了珠世身边。
耕助划近时,珠世的小船的船舷都已没入水中。珠世在水中被男人紧紧地抱着。
“真够受的,快上来吧。”
“多谢了,那小姐就拜托您了。我来扶着船。”
“好的,那把小姐……”
“接稳了。”
珠世靠着耕助的胳膊,终于坐到了小船上。
“你、你、你也上来吧。”
“好,多谢。麻烦您先压住船的那一边,别让船翻了。”
男人轻松地上了船。金田一耕助第一次从正面打量此人,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感觉。
这人的脸像极了猴子,额头窄小,眼窝深陷,脸颊瘦得厉害,丑到了极点。可虽然丑,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诚实。
男人好像在责备珠世:“小姐,不是我说你,我都那样提醒你注意了……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第三回”这个词清楚地传到了耕助耳中。
耕助望着放松下来的珠世,珠世好像小孩子恶作剧被发现了一样,边哭边笑着说道:“可是,猿藏,没办法呀。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小船上有个洞。”
“小船上有个洞?”
耕助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珠世。
“嗯,是的,有个东西把洞塞上了。结果塞进去的东西掉了出来……”
这时,宾馆的经理、租船屋的客人纷纷划了过来。耕助思索了一会儿,对经理说道:“你、你是经理吧。趁那艘船还没沉下去,能把它拖到岸上吗?我想再调查一下……”
“嗯?”
经理一脸疑惑,耕助又把头转向珠世。“我送你回家吧。到家了就马上泡温泉,让身体暖和起来,不然该感冒了。”
“啊,谢谢您。”
耕助把吵吵嚷嚷的经理和看热闹的人甩在身后,缓缓地划动了小船。
珠世和猿藏坐在耕助面前。珠世把头埋在猿藏宽阔的胸膛里,看起来非常安心。猿藏虽丑,但体格强健如岩石一般。珠世被猿藏粗壮的手臂紧紧抱着,仿佛缠绕着古松的可怜的蔓草。
尽管如此,这样近距离看到的珠世,其美丽仍非比寻常。容貌之美自不必说,被水浸润的皮肤下泛着淡淡的血色,光彩夺目。从来没对女人动过心思的金田一耕助,此时也不禁热血沸腾。
耕助长时间呆呆地盯着珠世的脸庞。珠世发现了,脸上倏地染上红晕,耕助这才慌忙咽下一口唾沫。
耕助有些不好意思,冲着猿藏说道:“刚才你说的话有些奇怪啊。好像说什么这是第三回了?就是说,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猿藏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谨慎地盯着耕助,语气沉重地说:“是的,最近经常有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才担心。”
“奇怪的事情是指……”
“哎呀,没什么啦。猿藏你太傻了,还在意那件事,那些全都是事故而已。”
“事故?小姐,稍有差错可就没命了。我总觉得不对劲。”
“嗯?差点没命,到底是什么事?”
“一次是小姐的被子里有条蝮蛇盘成一团。幸亏发现得早,要是不小心被咬了,不死也得重伤。第二次是汽车的刹车不好使了,小姐的车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这些都没什么,是偶然碰上的。猿藏,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这种事发生了好几回,也许什么时候还会发生呢。这么一想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傻瓜,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呀。我运气好,运气好的话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得救。要是像你这么担心,反而让自己心情不好。”
珠世和猿藏争吵的时候,小船进入了犬神家的水门。
耕助把二人放在了堤坝小路上,待二人道谢之后,划船回宾馆,一路上想着猿藏刚才说的话。
卧室里的蝮蛇和汽车故障,再加上今天船上的洞,难道真的像珠世所说,是偶然的巧合吗?还是有什么人的意志在其中运作呢?或许,这些事和若林丰一郎不好的预感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对了,问问若林吧。他应该已经到宾馆了。金田一耕助用足力气划起了小船。
回到宾馆,若林丰一郎果然来了。
“那个……我看到客人来了,先带他到房间去了……”
听了女佣的话,耕助急忙上了二楼,却没看到客人的影子。可是,客人的确来了。烟灰缸里有烟头,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顶没见过的帽子。
也许是去卫生间了吧……耕助想到这里,坐在藤椅上,但客人始终没有出现。耕助等不下去,按铃叫来了女佣。
“客人怎么回事?我没看到啊。”
“哎?没看到?这是怎么回事?是去上厕所了吧。”
“就算是上厕所,时间也太长了点。不是弄错房间了吧?你去找找看。”
“真奇怪,到底去哪儿了?”
女佣奇怪地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传来一声尖叫,是女佣的声音。
耕助一惊,循着声音跑过去,女佣脸色铁青地呆立在洗手间前面。
“你、你,怎、怎么了?”
“啊,先生……客人……客人……”
耕助顺着女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洗手间的门微微开着,能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脚。耕助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打开门走了进去,瞬间呆住了。
洗手间的白色瓷砖地面上趴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看起来倒下去之前剧烈挣扎过,大衣的衣襟和围巾很凌乱,两只手的手指抠着地面,连指甲都要抠进去似的。白瓷砖上面还沾着男人吐出的点点血渍。
耕助像冻住似的顿了很长时间,才靠近握住男人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
耕助摘下男人戴的墨镜,回头问女佣:“你、你、你认识这个人吗?”
女佣害怕地看了一眼男人的脸。
“啊,是若林先生!”
这句话让耕助的心脏猛地一震。
他再次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
古馆律师
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
金田一耕助认为,私人侦探和委托人的关系,与神父和忏悔者的关系相同。
罪恶深重的忏悔者对神父说出所有的秘密,同样,案件的委托人把不能对外人说的事全部交给侦探,这是因为完全相信对方的人格。正因如此,被委托人必须对得起委托人的信赖。
金田一耕助一直贯彻这一方针,而且从未辜负过委托人的信赖。
可现在呢?这个案子的委托人出现不久就被杀害了,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对于耕助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吗?
甚至,反过来想,杀死若林丰一郎的人得知若林要把秘密都告诉金田一耕助这个侦探,为防止这种情况,才采取了这样残忍的手段。换言之,这一案件的凶手已经知道金田一耕助的存在,并向他发出了挑战。
如前所述,耕助最初对这个案件的态度是半信半疑。若林丰一郎所担心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他怀有疑问。可是,这些疑问现在全都不见了。这个案件有着比若林丰一郎信中所述更深的内情……
这些暂且不提,金田一耕助从一开始就面对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他毕竟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远没有名闻天下,因此对闻讯赶来的那须警察局的局长和办案人员解释自己的身份非常困难。
还有,若林丰一郎的那封信如果马上公开,金田一耕助肯定会被当作白痴。所以,如何让对方理解他来那须市的目的也非常头疼。
果然,办案人员怎么也不放过金田一耕助,刨根问底地询问他和若林丰一郎的关系。他不得巳,只好敷衍道自己是受到委托前来进行某种调查,但由于委托人死了,现在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委托什么。
办案人员委婉地要求耕助留在当地,耕助对此并无异议。他已经下定决心,案子解决之前,绝不离开那须市。
若林丰一郎的尸体当日就被解剖并确认了死因,他果然是被毒死的。奇怪的是,毒素不是从胃里而是从肺里发现的。那么,若林丰一郎不是吃下而是吸入了毒药。
于是,若林丰一郎在烟灰缸里留下的烟头就值得注意了。这是一种外国烟,分析发现,毒素果然混在了香烟里。而且奇怪的是,只有一个烟头里有毒。
若林丰一郎的烟盒里还有几支香烟,从中没有发现特别奇怪的物质。这样看来,凶手没有计划具体什么时候杀死若林丰一郎,无论何时,无论早晚,只要让他死了就可以。
这种杀人手法相当从容不迫。但是,其中却隐藏着巧妙且阴险的目的。和其他毒杀相比,用这种手法被怀疑到的几率大大减少。
金田一耕助不得不对这种阴险至极的手法大为惊叹。现在向他发起挑战的对手,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这些暂且不表。若林丰一郎暴毙的第二天,有位客人来那须宾馆拜访金田一耕助。
女佣拿来的名片上写着“古馆恭三”。
耕助看到名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古馆恭三肯定是古馆律师事务所的所长。这人还是犬神家的顾问律师,及犬神佐兵卫遗嘱的保管者。
古馆恭三是位肤色浅黑、表情严肃、微微有些衰老的绅士。他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锐利,一丝不漏地观察着金田一耕助,只说了些初次见面的正式问候,以及对突然来访的歉意。
金田一耕助来来回回地挠着头发,说道:“哪里哪里,我该道谢才是……昨天真是把我吓着了,您也很吃惊吧?”
“是的,事情意外得让我觉得不是真的……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这样啊。”
“刚才听警察说,若林好像委托您作一些调查……”
“是的,但是在听他说之前就发生了那种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委托我什么事。”
“可是,您大概知道些线索吧。我想他是写信联系您的……”
“啊,那个……”金田一耕助一直盯着对方,“古馆先生,您是犬神家的顾问律师吧?”
“是的。”
“也就是说,您要维护犬神家的名誉,是吗?”
“那是当然……”
“实际上,古馆先生,”金田一耕助突然降低了声音,“我也是考虑到犬神家的名誉,觉得不乱说为好,才没有对警察说。实际上我从若林先生那里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金田一耕助出示那封信,并且密切注意古馆律师读信时的表情。
古馆的脸色渐渐阴沉得可怕,浅黑的额头上刻着皱纹,沁出了大量的汗珠,拿着信的手也在颤抖。
“古馆先生,您对信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吗?”
古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被耕助这么一问,肩膀一下子又颤抖起来。
“啊,没有……”
“我可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犬神家将发生什么事情,若林先生怎么会知道呢?看这封信,若林先生好像对这件事非常确信。他为什么这么确信呢?古馆先生,您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吗?”
古馆脸上的表情剧烈地变化,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耕助向前挪了一步,说道:“古馆先生,您对这封信的内容完全不知情吗?若林先生究竟要委托我调查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想来,若林的样子确实很奇怪,总是害怕什么似的,战战兢兢的……”
“害怕什么?”
“啊,是的。若林被杀之后,我才想起来。”
“他究竟怕什么?您对此注意到什么了吗?”
“哎,那个呀。”古馆仿佛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实际上我也是为此才想和您谈一谈……关于犬神佐兵卫老先生的遗嘱……”
“啊?遗嘱……怎么了?”
“遗嘱放在我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昨天发生了若林的事,我觉得不安,看了一下保险柜,发现遗嘱好像被谁看过。”
耕助不由得正襟危坐:“遗嘱……被人看过?”
古馆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耕助呼吸急促,问道:“如果遗嘱被人看过,后果很严重吗?”
“这份遗嘱早晚都要……佐清马上就复员回来了,两三天之内就要公开。我常觉得遗嘱一旦公开,怕是要引起骚动。”
“遗嘱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非常奇怪!”古馆用力说道,“奇怪得脱离了常识,简直是为了让后人互相憎恨而设计的遗嘱。我极力劝阻过老人,可佐兵卫就是那样一个人……”
“遗嘱的内容可以告诉我一些吗?”
“不行不行。”古馆挥挥手,“那可不行。根据逝者的意愿,佐清回来之前,绝对不能公开……”
“我知道了,这不能勉强您。可是,您觉得遗嘱被人看过……对遗嘱内容感兴趣的,只有犬神家的后人吧,谁把保险柜……”
“可是,那不可能,犬神家没人有机会打开那个保险柜。所以我想若林怕是被人收买了……若林是能打开保险柜的。说不定他被犬神家的某人收买,复制了遗嘱,可是其结果是给犬神家带来了奇怪的事情。若林也许是害怕这个。”
“犬神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古馆试探地看着金田一耕助:“关于这件事,我想您大概也察觉到了。据说昨天在湖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
耕助像被弹起似的向后退去:“啊,那艘小船……”
“嗯,是的。听说您在调查那艘船……”
“对,对,我调查了。船底钻开了一个洞,用泥堵上的。这样说来,遗嘱中也提到珠世了?”
“是的,她在遗嘱中有很重要的地位。犬神家族的遗产继承方面,她占据着非常有利的继承顺序。只要她不死,就有权决定谁是犬神家的继承人。”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起昨天见过的美丽女子。
啊,那个举世无双、像女神一样散发着光辉的美女,犬神佐兵卫究竟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呢?
沐浴着夕阳余晖沉没的小船,在船上拼命求救的珠世背后,有一只渐渐迫近的幕后黑手,如幻似影地出现在耕助眼前。
佐清归来
昭和二十×年十一月一日——金田一耕助来此已两周——信州那须湖畔的那须市,从早上开始就笼罩着令人烦闷的空气。
从南方复员归来后不知为何一直停留在东京的犬神家嫡孙犬神佐清,和去接他的母亲松子,昨天深夜突然回到那须市家中,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市。
那须的繁荣和犬神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犬神家的繁荣就是那须市的繁荣。这个位于寒冷山地、物产并不丰富的湖畔村落,之所以能发展成有十几万人口的城市,全都仰仗犬神财阀巨大资本的力量。随着资本如种子般发芽、成长、繁荣,周边的土地也繁荣起来,以此构成了那须市这样一个近代城市。
住在那须市及周边的人们,不管和犬神财阀的事业有没有直接关系,都或多或少蒙受犬神家的恩惠,全都仰仗犬神家的事业来生活。犬神家是那须市事实上的主导者。
正因如此,全体那须市民都非常关心犬神家族。特别是佐兵卫去世以后,犬神家的命运成了全体市民关注的核心,这样说并不为过。
决定犬神家命运的,是松子的独生子佐清。那须市民都知道,等到他复员,佐兵卫的遗嘱才会公开。因此民众和犬神家族的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加热切地盼望佐清复员。
佐清终于复员回来了。他在博多登陆的消息像电流沿着电线一样传到那须市民中间。他们热切期待着这个人——或许会成为自己新主人的人尽快回来。
可是,佐清和去迎接他的母亲松子住进东京的家里,怎么也不见动静。一天两天还好,等到松子母子在东京住了一周、十天的时候,不安的空气飘荡在那须市民中间。
佐清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想早点回来,公开祖父的遗嘱?松子应该比谁都清楚为什么。
有人认为,佐清可能生病了,也许是在东京的住所静养呢。
可是,持反对意见的人提出反驳的观点。如果需要静养,和东京相比,那须当然更合适。既然有力气从博多到东京,再多走一点,回到信州不是更好?如果不能坐火车,坐汽车也行,以犬神家的财力完全可以办到。另外,医生方面,以犬神家的财力,也可以从东京聘请名医。而且,佐清从小就不喜欢东京的生活。他非常热爱故乡那须湖畔的风景,对自己出生的湖畔有着强烈的眷恋。经历了长时间战争和管制生活的佐清,如果生了病,那须湖畔的家是最合适的疗养所。所以,佐清母子长时间留在东京,不是因为生病……
但是,持这种观点的人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母子二人要留在东京。究竟佐清和松子为什么要让犬神家族和那须市民陷入焦急呢?
与那须市民相比,犬神家族众人的焦虑更深。
奇怪的是,独自去迎接儿子的松子给两个妹夫发了电报,说即将回到那须市,让众人等着。因此,竹子和梅子两家分别从东京和神户赶回了老家,在那须湖畔翘首盼望着松子母子的归来。
然而松子母子到了东京的住所后,半个月都没有消息。老家发来电报催促,总是说今天回来,明天回来,实际上没有动身的迹象。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等不及的竹子、梅子姐妹偷偷派人打探松子母子的情况,全都无功而返。松子和佐清躲在东京住所里,谁都不见。
松子母子滞留东京一事越发可疑,再加上若林丰一郎被杀,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笼罩在那须市上空。
这些且按下不表。这天——十一月一日早上,金田一耕助睡了个懒觉,过了十一点才吃了早午饭,把椅子搬到能观赏湖水的檐廊,呆呆地摆弄着一根牙签。这时来了一位客人。
不是别人,正是古馆恭三。
“哎呀,真是——今天能看到您,真让我意外。”
向来为人和气、善打交道的金田一耕助微笑着向律师问候,古馆却依然眉头紧锁:“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佐清不是终于要回来了嘛。马上就要公开遗嘱,今天一整天您都应该在犬神家忙得不可开交才是。”
“啊,是啊。您已经听说了。”
“听说了。毕竟丁点大的小城市,而且犬神家对这里的百姓来说,好比以前的城主,犬神家发生一点事,马上就传遍全城。今天我刚起来,女佣就来报告了——啊哈哈,失礼了,您请坐。”
古馆轻轻地点了下头,站在檐廊上,越过湖水眺望着犬神家的建筑,不一会儿耸了耸肩,无声无息地坐在金田一耕助对面。
古馆穿着晨礼服,腋下夹着一个大号公文包。他轻轻地把公文包放到藤桌上,一言不发。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观察着他,不久挠着头发说道:“怎么回事?您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穿得这么正式,是要去哪儿啊?”
“啊,没有。”古馆律师像刚回过神来一样,清了清嗓子,“我马上要去犬神家,在那之前,突然想见您一面。”
“哈哈,您有什么事?”
“不,并没有什么事……”古馆律师有些含糊,终于用郑重的口气说道,“我为什么要去犬神家就不用多说了,如您所说,是去公开佐兵卫的遗嘱。所以我直接去犬神家,在他们一家人面前宣读遗嘱,我的工作就完成了,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在犹豫呢?我心里在盘算什么呢?还有为什么到您这里来,说这些蠢话呢……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
金田一耕助看着律师,似乎有些不耐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古馆先生,您是过于疲劳了,肯定是。不注意身体可不行。那么……”
耕助说到这里,故意挤了挤眼睛,“您为什么来我这里……我是清楚的。那是因为,不管您意识到没有,您已经逐渐开始信任我了。”
古馆扬了扬眉毛,一动不动地盯着耕助,过了一会儿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也许是那样吧。实际上,金田一先生,有件事我必须向您道歉。”
“咳,有事向我道歉?”
“不为别事。我其实拜托了东京的同行,对您,金田一耕助作了些调查。”
这下连耕助也吃了一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长时间呆呆地盯着古馆,过了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这、这实在是……哎呀!实、实、实在是实在是……我身为私家侦探,结果反而被别人调查。但是……不不不,您用不着跟我道歉,这对我而言是一次很好的教训。事实上,因为我相当自信,以为‘金田一耕助’这个名字应该已经传遍天下,所以才……啊哈哈,算了!别提这些玩笑话了,总之,调查结果怎么样?”
“那个,是这样的。”古馆有些坐立不安,说道,“对您评价非常高。本领高强,为人也绝对值得信任……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尽管如此,古馆的脸色中还是有一抹半信半疑的神色。
“哎呀,这么说我可太不好意思了……”金田一耕助又犯了老毛病,五根手指反反复复地抓着鸟窝似的乱发,“原来如此,所以您想在公开遗嘱之前,先来我这里。”
“也可以……这么说吧。以前我就说过,我不喜欢这份遗嘱。虽然必须遵从委托人的意愿,但这份遗嘱实在太诡异了,简直是要把犬神家的后人们扔进以血洗血的旋涡里。一旦公开,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骚动……被委托制作遗嘱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不安。前一阵子又发生了若林的案子,这件事还没解决,佐清就要回来了。对于犬神家来说不知道算不算好事,至少对佐清来说,长期在外面吃苦的人能回来,还是值得祝贺的。可是,佐清为什么要避人耳目不回来呢?为什么极端讨厌被别人看到相貌?这一点我死活不能理解。”
古馆的话逐渐多起来,一直侧耳倾听的耕助听到这里,感觉奇怪似的扬了扬眉毛:“您说佐清避人耳目?”
“是的。”
“还说他讨厌被别人看到相貌?”
“是的,金田一先生,您还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耕助呆呆地摇着头,古馆猛然把身子探到茶桌上方:“金田一先生,我从犬神家的用人那里听说,昨天夜里,松子夫人和佐清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到家里。他们大概是坐末班车回来的。天色很晚的时候,大门的铃响了,看门的还疑惑是谁,打开大门才发现是松子夫人。看门人吓了一跳。松子夫人身后跟着进来一个男人,竖着大衣衣领,还包着一块黑色的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
金田一耕助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只是听律师这么说,就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头巾……”
“听说是的。看门人不知所措,松子夫人只说了一句‘是佐清’,就径直从大门口走到了自己的房间,把那个人也带进去了。听到看门人报告后,犬神一家乱了套。次女竹子、三女梅子两家两周前就住进来了,正等着两人回来,听看门人这么说,马上到房间去探望。松子夫人只说佐清和自己都累了,明天再说,怎么也不让她们见佐清。这是昨晚的事,今天早上还是一样,据说谁都没见到佐清的样子。只有一个女佣说看到一个酷似佐清的人从厕所出来。当时那个人也是用黑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听那女佣说,头巾上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小孔,她被小孔后面可怕的眼神盯着,着实害怕。”
金田一耕助无法抑制心底涌上来的激动。此中必有隐情。松子母子令人不解地滞留东京,不让人看到面目的佐清,这其中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事情越是异常,就越勾起金田一耕助的兴趣。
耕助兴奋地不停挠着头发,说道:“可是,古馆先生,佐清总不能一直藏着。为了证实自己就是犬神佐清,总要摘掉头巾吧。”
“那是当然。今天就要公开遗嘱,必须确认回来的确实是佐清才能公开。所以我坚决主张摘掉头巾。但是想到头巾下面究竟会现出什么,心里总不太舒服。”
耕助想了很久,表情严肃地说道:“不,正相反,也许没有什么。他是上过战场的人,也许脸上有伤什么的……也许是这样。和这个相比,倒是若林先生的问题……”
耕助突然把身体倾到茶桌上面。
“后来知道若林把遗嘱的内容透露给谁了吗?”
“不知道,警察连若林的日记都仔细调查了,目前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可是,和若林接触最密切的人……就是说最容易收买若林的人……”
“啊……”
古馆的眉梢现出了皱纹。
“这样想也没什么发现。佐兵卫去世的时候,犬神一家全都在场,后来的法事上也都在。要是收买若林,谁都有机会。”
“这要看对方是谁了,若林也不会轻易被谁收买吧。要是他主动为某人……有没有人会让若林主动这么做呢?”
耕助若无其事地这么一问,击中了对方的内心。古馆突然屏住呼吸,眼神空茫地呆立了许久,最后掏出手帕,缓缓地摇着头:“那、那、那是不可能的。因、因、因为,那个人最近接连遭遇危险。”
这下轮到耕助喘不过气了。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古馆律师,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悄声说道:“古馆先生,您、您、您说的人是珠世吗?”
“啊?啊,是、是的。若林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暗恋珠世。要是珠世求他,他什么事都会干吧。”
“古馆先生,听说若林前一阵子找我之前去过犬神家,当时他见过珠世吗?”
“那我倒是没听说……可是,即使见过,难道珠世会把毒香烟……那么漂亮的人……”古馆语无伦次,擦着额头上的汗,“而且,当时犬神一家都在,只有松子夫人去了东京……”
“古馆先生,那个猿藏是什么人?好像他很服从珠世——”
“啊,糟了。”古馆慌忙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这个点了。金田一先生,我要告辞了,犬神一家还在等着我。”
“古馆先生!”
古馆夹着公文包,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耕助追了上去:“公开遗嘱之后就没问题了吧,可以把遗嘱的内容告诉我吗?”
古馆一下子站住,看着耕助:“啊,当然,没、没问题。是的,那我回来的时候再来拜访您,咱们接着谈。”
古馆说完,夹着公文包,逃也似的噔噔噔走下那须宾馆的楼梯。
可是,耕助比预想的更早就得到了知晓遗嘱内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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