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18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寻找采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田耳

    1

    他觉得这地方熟着。这感觉不知从哪时就有了,愣生生冒出来,然后枝枝丫丫在脑袋里生长。他想,也许是从那座桥开始。过了桥,一切都变了,一路行驶,眼前的景物像是在头脑中过电影。他知道这叫TOT现象,绝大多数人都会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以往某段时光的重现。他明白以前从没来过朗山县,更不会到这个乡村。这村叫屋杵岩——以前他当知青时下到的那个村,也有类似的说法,把房屋的主梁叫屋杵。一路驶去,村公路起伏很大,车身颠簸不止。雾时而出现时而消隐。他发现雾麇集在较低洼的位置,只消随路面爬升几米高,雾转瞬而逝。

    时隐时现的雾使他拉近了和往事的距离,十年前,二十年前……时间的长度很快变得没有区别,不存在视效上的近大远小。“你知道吗?”他跟司机说,“以前我当知青蹲过的村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样。那个地方叫渠坪,我挖过火车洞,放过炮,累得吐了血,一年半下来得到表彰,是一个搪瓷缸,这么大。”他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圈成个圈,并补充说,“这么大,上面印着韶山,把我高兴坏了。我一直拿那个缸子漱口洗脸喝水吃饭。那时候人很单纯,受了表扬就会很高兴,像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司机小谭“哦”了一声,照例挤出一些笑容。他又说:“那年我还差点恋爱了,女的是个炮手,女炮手很少,所以也就格外抢眼。长得还算可以,方头方脑,别人都叫她康妹子——她不姓康,但会开康拜因。我被她胸前两坨奶勾住了,日他妈有这么大,有搪瓷缸两个大,有吃饭的瓦钵大。那时候吃不饱饭,晚上肚皮一瘪就肯定梦见她。”他一说话,小谭就会笑起来。小谭的脸在任何时候都会挤出微笑,所以脸皮有些虚皱。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那女炮手后来死了。被炸死的。我们都跑去看,我跑在最前面。……你知道我心里头当时想了些什么?”

    “哦。”小谭敷衍着,微笑着。他真想抽小谭一耳光。他遏抑不住,继续往下说:“我跑在最前面,就想看看,她衣服有没有被炸破,那两坨东西有没有露出来。”小谭眼珠突然亮了,他问:“哦,廖老板,你看见了吗?”

    “稀烂的。”时隔这么多年,他语气不无遗憾。他不晓得有多少次跟多少个人说起这件事,现在他已经能拿捏得很好,吊起别人胃口,最后抖包袱似的吐出“稀烂的”三个字。每一次回忆,也是一次释放。时至今日,他只记得女炮手长得很丑。他想那女人仅仅是勾起他的食欲,绝非性欲。但那时他二十出头,未受过系统的性教育,食欲和性欲两件事在脑袋里混为一谈也不奇怪。

    之后他想起了采芹。他仿佛这时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脑袋里闪烁着一些幽微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会激动起来,却感到有些累了。他说:“我躺一下,到地方时再叫我。”他把车座降了下去,放起一个碟,用于催眠。这几年他挑了好多种唱碟,挑来挑去,发现革命样板戏最能催眠。虽然那种音乐很铿锵,但他稍微听得一阵,就会找到兴修山塘水库或者是挖铁路隧洞时的激昂劲头。激昂过后,紧接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再打起瞌睡,就有一种忙里偷闲的快意,还老梦见以前管工的那个队长突然跑过来,用胶鞋踢醒他。

    2

    他已经五十二岁。两年前他刚五十岁时,有一阵很压抑,但自我调节着度过了。他记不得自己二十六岁或者十八岁时,想起五十岁,是怎么样的概念。他记不得了。大概,那时候觉得五十岁就跟死了差不多。当然,他想,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小时候,看着五十岁的人大都皴皮皲脸,皱纹里淤满渣土,老得不成样子。现在,他想告诉那个二十六岁的自己或者十八岁的自己说,你们眼光短浅哪,五十岁不是你们当时可以想象的。他心里头有一种窃笑。他想,要是告诉那两个年轻人,自己五十岁才真正体验到女人是什么滋味,那两个年轻人无疑会用打量畜生的目光逼视着他。

    印象里,他这一辈的人青春萌动都较晚,性欲无端来临时,觉得自己是个流氓。特别是早晨那段辰光,身体的某个部位比整个人先行站起来,他就当自己是犯罪。他脑袋发疯似的活跃起来,敢于癔想任何一个女人。无法自已时他甚至想一剪刀剪掉那个祸根。幸好有人及时开导他,这像吃喝拉撒一样极端正常,要是你老子没这回事,你打哪里来的?谈恋爱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了。他谈了一个,半年后又换了一个。第二个比第一个好一点,无论长相人品。于是他还想找第三个,很快有了目标。他没想到自己还是蛮讨女孩子喜欢,谈起来没遇到那一帮朋友面临的诸多困难。他那个半聋的母亲不答应他再换女友。她说:“不要作践人家,你都谈好多个了,再谈一个,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出门买菜?”于是他就和谈过的第二个女朋友结婚,现在那女的还是他老婆,生了一个崽一个女,不很聪明但也不傻。生下一对儿女后他很知足,觉得这一辈子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在一个县级市也是数得着号的有钱人了,别人总是低眉顺眼地来看他。而二十来岁时,他最大的理想是混进供销社,弄些平价炸药去河里炸鱼。那时河里游着很多鱼,鲫鱼鲮鱼羊角鱼,甚至还有团鱼,那又叫王八。

    他之所以不和老婆离婚是因为她很安静。他几次挑起事端想和她吵上一架,比如说,莫名其妙地砸坏一件东西。她只是疲沓地睨他一眼,什么也不说,自顾打毛衣,看香港电视剧。他有时候会砸第二件东西,砸了以后就冷静了,不会没完没了。生意场给了他良好的自制力,天大的烦闷不过砸两件东西的工夫,就消弭于无形了。

    有一次一个离婚的女人跑到他老婆单位,告诉她:“你的男人跟我好上一阵了,你看这个破事怎么解决?李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比你更讨他喜欢,你总不至于占着茅坑老是看别人拉屎吧?多没意思啊。”

    这些话都是他老婆的同事向他复述的。他笑了笑,问老婆的同事:“李燕是什么态度?”那个人说:“你老婆真是与众不同,她一声不吭,看了旁边的同事几眼,大家都不由自主站起来把那个疯婆子赶跑了。本来这事别人说不上话,但李姐的眼神太无辜了,要几多可怜就有几多可怜。”那人又说:“找到李姐,是你福分哪。”他有些触动,想起老婆的种种好处,特别是事发那天晚上,老婆竟然只字未提。其实,他要是提出离婚,李燕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她单位很好,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何况离婚的话他要付她一大笔钱。

    因为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把他搞得耳根清净,已经不适合和嘁嘁喳喳的女人待在一起。盯上他的女人们,又总是嘁嘁喳喳。

    而采芹,也很安静。现在,他善于从任何问题出发,想来想去。峰回路转,最后都落到采芹身上。采芹是一切问题的终点,这半年来,他总是精神涣散,不想做事,一箩筐一箩筐地喝安神补脑药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这都跟采芹有关。他记得,采芹白天不爱说话,把话都憋到了夜晚。采芹夜晚很疯。但一早起来,他看看她,总觉得她不像是昨晚在床上发得起疯的那个女人。

    有一次他俩在床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忽然生气了。她生气后的举动让他猝不及防。她用自己右边的乳房(她老是觉得自己右乳比左乳要大上两个尺码)塞住他的嘴和鼻孔,然后环起两臂作死地抱住他脑袋,嘴里撒娇似的念叨着:“憋死你,憋死你这个老东西。”她用尽浑身力气。他感到憋,喉咙发甜发涩,脑子因缺氧而得来一种轻盈的快意。他什么事都不愿想起,暗自说:“采芹,你把我憋死好了。”那一刹,死突然具有了亲和的面目,仿佛在黑暗的一角,用温暖的目光沐浴着他,导引着他。同时他闻见她身上纯正的体香,是从埋在皮肤底下的腺体散发出来的。他想,天哪,这么憋死了也不冤。他两手最大幅度地摊开着,毫不挣扎,慢慢地,他感觉到那两只手越来越轻了,麻酥酥的。见他不作反抗,她怎么用力也不觉得过分,还担心哪里漏气了,憋不住他。

    好半天,她放下他的脑袋并拧开灯,看见他脸上一片煞白,像他厂里出产的那种劣质的再生纸,添加过多的增白剂。她拖着哭腔,摇晃着他,在他耳边一遍遍叫着:“老公,你怎么了啊……”

    他还愿意醒来,是因为他想看看她破涕为笑的样子。

    3

    小谭把他叫醒。村庄到了。他睁开眼,看见这个小山村却没几座山,只有直愣愣从地上长出来的石峰石笋,突兀而劲瘦。他问小谭:“你看那些石头像什么?”小谭很快揣摩到了他的意思,说:“像鸡巴。”本来他是这个意思,却说:“有档次点好不好?除了那东西你还能想到什么?我看,像屋杵。”小谭说:“对,像屋杵。”

    村委整个出动,迎接他。免不了会吃一顿饭。屋杵岩村的人准备了大油大荤的一桌菜,让他难以下筷。他挑挑拣拣地吃了几根野菜。他并不急于打听那个叫“李叔生”的人。看看同桌的村人,想必,每人嘴里都问得出李叔生祖宗几代的事情。他反而不着急。放下碗筷,他羡慕他们吃大片肥肉的样子,还吸溜嘴皮上的油珠子。

    李——叔——生!头回听到这名字,他就感到别扭,估计这家伙起码有三弟兄:伯生、仲生,之后就是叔生。但说谁是叔叔生的,那还不骂人啊?

    由此他又想起采芹的事。那一次,采芹想把银行卡的用户名填写为“赵薇”或者“崔格格”。实名制已经施行了,办卡得亮身份证。但采芹说她没有身份证。他据此断定,崔采芹肯定不是真名,但她应该是姓崔。他说:“没问题,你要叫张曼玉也行。”他很快给她办好两张卡,各存入十万块钱,把到她手里。他告诉她,初始密码在信封里,取钱时要把密码改一下。“这样,钱才真正攥在你手上。”

    再往前捋一年时间,他是在朋友的电器商场里初次碰见采芹。当时采芹一家家跑推销,卖一种套装插杆牙刷,附送几个牙刷头备换。她的推销策略就是不停鞠躬,行大礼,不说话。牙刷用不着过多介绍,无非就是刷牙的。她鞠躬非常勤快,让对方很过意不去,干脆买一盒试试,也就一二十块钱。当采芹抬起头来,他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怦然心动的东西。他说不清楚,乍一眼看去采芹干枯瘦弱,发育不良,脸上还斑斑点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他让朋友把这女孩留下来当导购,工资由他支付。朋友看了他一眼,晓得他有了动那女孩的心思,有些纳闷。朋友揶揄他说:“你的口味蛮古怪咧。”

    采芹当然愿意留下来,只要比推销牙膏收入高一点,她就愿意留下来。他很快就把采芹搞到自己手里。他开车带她到另一个市买东西,任她挑,而他像慈爱的父亲一样跟在后头,完事了刷卡结账。第一次采芹只花了他两百多块钱,还一脸惶恐不安。第二次,她就熟门熟路了,专拣品牌店,花销他五千多块钱。他很欣慰,看得出这个妹子柴火味不重,蛮开窍。当然,另有一个说法,女人化妆是天性,犹如吃喝,更甚于吃喝。

    采芹化了妆以后,那个开电器店的朋友结结实实傻了一回眼。朋友也千辛万苦包养了一个二奶,把那女人弄上床之前就花销了好几万。上床以后感觉那女人仁子不如外壳那样好,却因为前期投资过大,弃之可惜。现在,朋友见他花几千块钱就让采芹熠熠生辉了,眼馋得很。朋友说:“老廖,这件事以后我完全服你了。以你的眼光,不发财简直没有天理。”他刚摆出得意的神情,朋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爱听的话你抽我几耳光都行。你跟她不是来真的吧?”他眼皮狂跳了起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人当宝搞了,是寓言里站在树杈上叼块臭肉的那只乌鸦。果然,朋友说:“有马大家骑,能不能,让我几天?”朋友笑得很无耻,也很灿烂。“当然,别说一个女孩,你要是愿意,我砍下脑壳给你当板凳。”他收发自如地操控着面部表情。他知道孰重孰轻,这么多年得以发财,靠的是一股江湖脾性,把陌生人混成熟人,把熟人混成死党。这是他在人前煞费苦心经营出来的形象。

    他把钥匙扔给朋友。那片钥匙划出道晶亮的抛物线,上面还串了个牙黄色的挂饰,是采芹挑的,上面刻的东巴文字据说是一道符谶,兆示谁若变心就会死去。朋友接过钥匙,还一脸的猝不及防。他说:“老廖,开个玩笑。”“谁他妈和你开玩笑?”他脸一阴,挺义气地说,“我的就是你的,你今晚不去就是打我脸。”

    其实那晚他睡不着,想着朋友和采芹做起来会是怎么样的情形。朋友在这方面比他强,而且强他数倍,他见识过,于是心里很有压力。半夜朋友打来电话,说:“没办法,她死活不肯,还咬了我两口。这白痴,真把自己当你老婆了。”他说:“呃,他妈的,我去看看。”李燕醒了,瞟来一眼。他说:“有个朋友出状态了,我去看看。”李燕翻个身又睡了,他觉得跟她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

    那一夜采芹把他关在门口,不肯开门。他听见她的哭泣,却感到欣慰,觉得整个人变年轻了,还能和十几岁的小女孩闹闹矛盾,发发脾气。他不急于进去。他还有几个办法打开房门,但他更愿意在院子里坐着,看看天上暗云涌动的样子。他想,年轻的感觉真好。做爱时他看着她红光泛起,脸色微醺。想到她那么年轻,他就当自己也变得年轻了。他在她身上得到双重快感。

    他不能老是自欺欺人,醒过神他更清楚自己实在不年轻了。二十年前他看过一个香港电影,还是黑白色,大概五六十年代拍的。说是一个年轻人身上流淌着一种罕见的血液。有个富翁控制了他,定期抽取年轻人的血往自己身上注射,也变得年轻了。有一天年轻人跑掉了,富翁没了年轻人的血液滋养,一夜白头,老状极其凄惨,犹如厉鬼。

    看电影时他三十来岁,满心的正义感。他痛恨那个富翁,看见年轻人出逃成功他就快意淋漓,看见富翁在后面追,他盼着富翁的船触礁落水。二十年后,再想起这个电影,感觉不一样了。年来他做的几个噩梦都与那电影异曲同工,梦的末端他自己老了,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在脑袋两端分别生长,像树木巨大的根系,牵牵连连,蚕食着体内仅有的养分。醒来,摸摸身边的采芹,她的皮肤仍然那么细滑,犹如丝绸。再次伏到她身上,他不敢勾头看自己的肚皮。在她坚挺的乳房后面,就是自己堆堆叠叠的肚皮。他强打精神又把她弄上一次。他身体的那部分强自打起精神放进她体内,感觉却像是在抽她的血。

    采芹把他关在门外的那一晚,他抽了好多烟。后来采芹熄了灯,独自睡去了。他知道她早晚会原谅他,明天,顶多后天。她能够生他的气,这不啻是件好事。

    4

    他摆摆样子去查看那个矿洞,走出来,天已向晚。他跟村支书说他很累,想搭一户人家睡一晚。村支书招呼他上自己家里。这时他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李叔生的?”村支书说:“你怎么认得他?”他解释说好像听谁说过。村支书也不作太多理会,把他带到了李叔生家。

    那个叫李叔生的人来到他面前,知道来人有钱,也是满脸堆笑。这孩子长得老气,配不上采芹。他相信,自己年轻时,比这个什么他妈的李叔生英俊多了。

    李叔生说:“蒋老板……哦,廖老板,谁和你讲起过我啊?”他说:“记不得了。”他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走进屋里。李叔生一家人脸上堆笑,站起身来迎他。他睡进李叔生的屋子,很大,光线不好,床上有席梦思。在这些农村,买席梦思定然是备着结婚的,要不然攥着那几百块钱,还不如多买几袋化肥。

    他叫小谭把车开到县城去,明天再来接他。他睡下了,劣质的席梦思有些硌背。

    5

    半年前,确定采芹失踪的那天,他陡然老了许多,走路都有了踉跄感。他强自撑着,不让别人看出来。冷静下来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给她的钱。这两年多的时间,她应该攒下了几十万块。

    他用两张身份证去办连卡存折,卡早就发放了,但存折一直没领。朋友是营业部主管,他接过身份证扔给一个女柜员,叫她按卡号办证。女柜员接过身份证一看,觉得奇怪。一个证上写着赵薇,另一个证上写着崔格格。女柜员旋动着身份证查看防伪标记。朋友说:“真的。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我负责。”女柜员问他要密码。他说:“还要密码?”女柜员说:“肯定要啦,廖老板。”

    朋友无奈地看他一眼,表明自己权限不够,不能再帮了。一闪念他想到两串数字:840715和860722。他试了第一串,错码。他试了第二串,也是错码。女柜员说:“今天只能再输一次了,廖老板,你要记清楚。”他稍一思忖,又摁动如下键码:19860722。

    “账上余额有多少?”女柜员问。他说:“不记得了,几十万应该有吧。”“差不多,317500块。对吧?”“差不多。”女柜员就给他办了一张连卡存折,把开卡以来每一笔存支额都打了上去。他看了看,还好,大都是存入,支出的部分很少。采芹竟然没想到要换卡,把钱转存一下。照这么说来,她坚信这两张卡是安全的,卡里的钱稳稳当当攥在自己手里的。

    她的生日也是他偶然得到的。她从来都说她是1984年7月15日生。他有些怀疑,问她属什么的。她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属鼠。他想她得掐着手指才算出来那年是鼠年。一年后的一天,她在卫生间洗澡,他听见她手机打嗝似的响了一下。她毕竟还孩子气,不断更换短信铃声,越换越难听。他拧开看了看,上面写着:二妹,十七岁了,生日快乐,早日嫁个大老板,有钱把给我一点。

    当天是7月22日,照这么算,采芹应该出生于1986年。

    直到套出银行卡的密码那一刻,他才确定她是生于1986年,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才16岁。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熟知一些法律,知道对女孩而言16岁是一道坎——16岁以下,无论女孩自愿与否,男方都得以强奸论处。于是他奇怪,什么时候把这些法律条文弄得那么清楚呢?

    而用户名为“崔格格”的那张卡,他始终套不准密码。后来他还试过了采芹的手机号尾数、QQ号、跳操卡卡号和美容卡卡号,结果都不是。于是他猜测这张卡的密码是另一个人的生日。

    他经常去查“赵薇”那张卡的余额,数字一直没有变动,那笔钱一直躺在那里。采芹从不肯说自己来自哪个县份。采芹操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一些乡音,他却没听出来那是哪里的腔调。采芹一直没动那笔钱,于是他无法获知她藏在哪里。

    朋友给他介绍了个私家侦探。他想,私家侦探,听着跟福尔摩斯是一伙的。和那人交谈以后,他觉得那人不像是很有头脑。他把他手头有关采芹的情况都提供给那人,还出具几张照片,他和采芹的结婚照——有一次在省城兜风,他瞟见一家影楼,就拽着采芹踅进去咔嚓咔嚓照了大几千块钱的结婚照。私人侦探说最好不要用结婚照、艺术照,并且指了指照片上的他,说:“廖老板,你看,照片都经过电脑处理了。你觉得像你本人吗?”他看了看,确实不像。平心而论,照片上的男人起码比他年轻二十岁。但二十年前,他本人不可能有这么胖。

    那私人侦探办事能力竟然可以,很快打听到采芹的下落:朗山县,屋杵岩村。私人侦探还告诉了他“李叔生”这个名字。李叔生的生日是1979年9月5日。知道这个名字,再查李叔生的档案,是很容易的事。

    他又去了趟银行,输入一串数字:19790905。“崔格格”那个账户被这串数字打开了,那一刻,他幻听着类似于锁舌跳动的声音。女柜员却笑着说:“只有五千多块钱。廖老板,你当这卡里剩多少?”女柜员知道他在这张卡上花了不少精力。在她看来,像他这样的老板为五千多块钱煞费周折,肯定是得不偿失。

    他把“赵薇”那个账户的密码换了,换成22706891。只那么几下,那三十几万都变成他的了。他心里说,采芹你跟了我那么几年,这笔钱我迟早还会给你。我先帮你看管一阵。“崔格格”那个账户上,进出倒是很快,但每一笔数额都不大,一两百,甚至几十块,支取地点统统都在朗山。照这么看来,采芹尚未养成花自己钱的习惯。她离开他以后,就谈不上什么花销了。

    有时候,他心血来潮,还会往“崔格格”那张卡上存入一点钱。他不想多存,一次存入几百块。他记得她是缺心眼的女孩,仅用一张卡支取现金,不可能对余额记得那么牢实。往卡里存入一点钱,感觉像是坐在自家的大鱼缸边,抛几粒特效饵食,看着缸底那几只大王八慢悠悠浮上来,把饵食吞进去。那几只大王八游动时慵懒的样子,他看着都感觉舒坦。

    有一次,他要往那张卡里存些钱,发现钱悉数被取走了。他当即决定去朗山找采芹。他再也不能等了,浑身燥热,有一种被灼烧的痛感。

    6

    两个臭棋篓子整天下象棋。他不记得上次下象棋是什么时候,只记得象走田马走日这些基本规则。那天一早起来,他看见李叔生坐在堂门口抽烟,发呆。他说:“李叔生,有象棋不咯,拿出来杀几盘。”李叔生说他有,摸进另一间房拿出一匣,棋子都被摸薄了。他问李叔生下得怎么样,李叔生憨厚地说:“从小就喜欢,一般般吧。”杀起来以后他发现李叔生其实很臭,肯定没背过谱,棋路平平稳稳,不会什么必杀招。两人杀了大半天,各有输赢,不分上下。

    他说:“李叔生,这样吧,你赢了我我就输你一张钱,我赢了不要你给。”李叔生两眼看天,想了想,才说:“那我横竖没亏的啊。”于是又杀了几盘,李叔生来劲了,把衣服解脱一件,每一招都想半天,但是仍然很臭。李叔生赢了一盘,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红票子递过去。李叔生眼睛睁圆了,他原以为姓廖这个老板说的“一张”,是淡蓝色的十元钞。

    他没有漏过李叔生的表情。李叔生看见钱的样子就像一只老头狗,忧郁而又饱含深情。

    两人又下了几回合。他来了兴趣,不再轻易让李叔生赢自己。中途村委的人来了,请他再去那眼矿洞看一看。他说不用,过几天他会叫一个工程师来看矿,再拣一些样品拿去化验。他对那个矿洞毫无兴趣。刚进朗山县城,看见墙上贴着招商告示,说屋杵岩有一眼铅锌矿寻找承包商。他决定以矿老板的身份去屋杵岩。他要堂而皇之地,有头有脸地出现在那个穷蔽的山村。

    村支书说:“李叔生不行,他会下什么棋咯,丑死个人。我叫金彪过来和廖老板杀几盘。金彪杀象棋杀得有板有眼。”可他说:“我也手臭,正好跟叔生捉对子。”李叔生怕村里人看见自己赢钱,就把棋盘移到屋顶上去。

    “李叔生你还没结婚?”他敲着棋子,这么问了句。李叔生的心思都放在棋盘上,他嗯一声,自顾想棋路。他说:“想什么想,你这家伙,想得越久下得越臭你信不?”李叔生憨笑了一下,用車将了一军。他把帅往下挪,李叔生又移了另一个車来将军,嘴里还念叨着:“长短車。”他拿一只马往回跳,把后面那个車踩死了。李叔生一张丝瓜脸揉得稀烂,说:“你的马几时摆在那里了?”他说:“你讲鬼话,本来就在这里,你往我马脚上摆。”

    那一盘李叔生还是赢了,他让李叔生悔了两手棋,要不然就会是和棋。他又给他一张红票子,说:“休息一下,弄点饭菜。”李叔生正在兴头上,说:“再来一盘。”他又掏一张钱扔给李叔生,说:“算你赢了行不?”李叔生不好意思接钱,而是伸出脑袋大声叫他妈。李叔生的妈从灶房探出头来,李叔生把一张钱揉成纸坨坨扔下去,说:“去割两斤肉,里脊肉,再买一瓶瓦罐子湘泉酒。”

    两人在屋顶吸烟。他再次关切地问李叔生结婚了没有,李叔生就笑笑,说得等年把时间。女的差些年龄。“哦?”他问,“谈多久了?那女孩你搞过没有?”李叔生低下了头,嘿嘿嘿笑着,不晓得如何回答。他追问道:“那就是说,搞过了?感觉怎么样?”想起采芹,他心里有种隐隐约约却又一刻不肯宁息的钝痛。他想,采芹和李叔生做起爱来,会是什么样的状况?是不是,躺在宽大的被窝里,你叫我狗狗,我叫你肉肉,然后,相互用牙齿啃起来?

    李叔生想了半天,回答说:“也就那样。廖老板,你搞的比我多得多,你搞有文化够档次的鳖,大学鳖博士鳖,我只配搞搞那个柴火鳖。就好像你喝酒鬼抽蓝屁股,我喝瓦罐湘泉抽自卷大炮筒,哪轮得着我跟你讲什么感觉?”间歇一会儿,李叔生又说:“我讲是讲不出来。要是老板有兴致,哪天我和我那妹子搞事,你只管趴在窗口看就是了,别发出响动。”李叔生一张脸皱巴巴地笑起来。

    7

    屋杵岩这地界雾多雨水也多,雨一停山谷里就雾气熏蒸,雨越大雾越大。

    他在李叔生家里过得有滋有味,每天一到饭点,村支书就请他去吃饭,李叔生也作陪。村委的人摸不清李叔生跟这外来的老板是什么关系,拿李叔生也高看一眼。李叔生明白这道理,坐位子时尽量跟廖老板靠近。这几天李叔生时常有开窍了的感觉。

    李叔生也曾问廖老板,到底谁跟他提起过自己。李叔生心想,到时候可得感谢那熟人,在廖老板面前提一提他的名字,换来的可是一把钞票啊。

    每次他都回答:“不记得了,反正是有个人。”李叔生很奇怪,既然廖老板连那个人都不记得了,何事又记牢了我的名字?想不出个头绪,李叔生自作聪明地归结了一下:也许,有钱的人都这么莫名其妙,让人看不出路数。

    下了几天棋,李叔生已经很难赢他一盘,他也渐渐兴致索然,很想换一个对手。他要不断地加强对采芹的意念,要记起以前两人鱼水欢悦时的一些细节,才强打精神把这臭棋摆下去。

    下棋时他问:“叔生哎,怎么那个妹子老不来找你?你俩的感情,像是不蛮好。”

    “哧,她这几日得了疯症,硬说自己丢了很多钱。问她丢了多少,她又不肯讲,只说说出来吓死你。这几天她去城里找她的钱去了。”李叔生说,“我是没钱,有钱的话拽她上精神病院检查检查。”他问:“搞不好她真的有好多钱呢。”李叔生又哧的一声,说:“好多钱?冥钱还差不多,一张就是几十万。哪天我一跤跌到中央金库,再给她捡一蛇皮袋的钱。”

    他又问:“那你想她了不咯?”

    “想起她就烦躁咧。”李叔生不无埋怨地说,“廖老板你不要打岔嘛,搞得我老是分心,下不赢你。”他赔笑着说:“不说了,我住嘴。”

    过得两天,采芹来了。他背对院门。院门被推开,李叔生抬起头看过去。她说:“快来帮我接一下咯!”他又一次听到了她熟悉的声音,但时隔半年,她的腔调里已找不到娇嗔的语气。她的嗓门变粗了。不须回头看,他就知道她背着一大背篓的东西。他听见她在喘粗气。

    “你背来一背篓钱哪?”李叔生说,“没看到我在陪这个老板杀象棋嘛。你进灶房,我妈在那里。”然后李叔生勾下头争分夺秒地想棋。这一盘李叔生开盘还下得顺,连踩对方几个棋子。但下到后头,眼看着又赢不了。

    她说:“死样子,就晓得下棋。”她把那一背篓东西背进里屋。她再走到院里,李叔生已经回天无力,只等着对方慢慢地消遣余下的几个棋子。李叔生扭头过去介绍说:“细柳,这是搞矿生意的廖老板。”

    他捏准时机扭头过去,很惊讶地说:“是你啊?原来你叫细柳。”他打量着她,寻找她身上细微的变化。他先前从那私家侦探嘴里听到过这名字,现在,被证实了。采芹一时有些发蒙,还有些惶恐。

    李叔生说:“你们怎么认识?”李叔生显得很高兴,又开始摆棋了。他站起来抻抻懒腰,李叔生就把棋盘转动180度,把他这边的棋子也码整齐了。

    他说:“叔生哎,我想起来了,是采芹……不,就是你的细柳跟我提到过你。你看,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是吗?细柳,你怎么认识廖老板?”李叔生虽然有此一问,却并不想听细柳回答。李叔生招呼廖老板坐下来,再杀一盘。

    他说:“不下了不下了,叔生伢子,你陪我到处去走走。我要散一散步。”叔生说好,嘱咐细柳去掐些萝卜秧做汤菜,然后披一件衣服跟在廖老板后面。

    他走出去时故意不看细柳的脸色。他只是用余光看见,细柳抄着手,看着李叔生。李叔生却并不理会,跟在自己后头。细柳一直站在院子里,怔怔地,回不过神。

    8

    小谭接了电话把车开到村口。他叫李叔生也上车,一起去砂镇洗洗脚什么的。他有个主意,要给李叔生找几个肉感点的妹子,看他憋不憋得住。想到这里他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李叔生瞟来一眼,又迅速将头扭过去,看向窗外。窗外依然阴霾,因为雾大,一切事物像是被水泡过。

    一路坑坑洼洼,车子时而陷在泥里动弹不了。李叔生会主动下去,承担推车的事情。后轮甩了李叔生一身泥点子,脸上都有。他呵呵笑着,从后箱取一件衬衣扔给李叔生。后箱里那只马粪纸盒子里面装的全是名牌衬衣。某些场合,不管是人是鬼,他见到谁就先送一件衬衣。他说:“脏了没关系,等下先去桑拿,泡泡盐浴,再搞搞按摩。”

    一路上,李叔生一直没说话。他憋了憋,又憋了憋,憋不住问李叔生:“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怎么认得细柳的?”“廖老板怎么认得她的?”李叔生鹦鹉学舌一样说着话,仿佛对这事不感兴趣。他睃去一眼,忽然发现李叔生眼仁子里压抑着很多东西。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李叔生并不笨。李叔生看出很多东西,但不愿说出来。他咝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个正在慢得迟钝,仿佛老年痴呆提前,却不自知,还拿人家聪明脑壳当宝搞。

    “你大概知道的,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他说,“你的细柳,我一直叫她采芹。那时候我不晓得她叫细柳,我只知道她叫采芹。”

    李叔生噘起嘴巴,若有所思,继续把头撇向另一侧,看着外面无比枯燥的景物。他说起了自己跟采芹的那点破事。“采芹其实还是个小孩……”他停顿了一下,想起采芹的娇嗔声音,仿佛还绕在耳边;想起采芹每天都要喝酸牛奶,一喝就是一板,五瓶或者六瓶,她会把一板牛奶同时插入吸管,喝起来就像是吹排箫……他又想起自己,因为采芹,他变得比以往有情趣了,做出跟年龄不搭调的举动。比如说,每到欲火上身的时候,他作势摸一摸采芹的额头,佯做关切状说:“采芹,呀,你发高烧了,来,我帮你打一针。”

    小谭始终在笑。只要觉得廖老板哪句话想逗人发笑,他就会捧场似的笑起来。

    屋杵岩的上空灰云聚得多了,光线立时变暗。他示意小谭拧开车顶篷上的灯。外面很暗,车内是橘黄色的柔和的光。他回忆着采芹并把回忆到的情节叽里呱啦讲出来,整个人变得有些动情,旁若无人。

    李叔生拿手往衣兜里掏。小谭从后视镜看到这情况,赶紧放慢车速,扭头查看后边的情况。李叔生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铁夹子,还把铁夹子举起来晃了晃,给小谭看看。李叔生嘴里轻蔑地笑了笑,然后用铁夹夹嘴边的胡髭,夹紧了,再一扯。

    李叔生的表情让他意外,具体地说,李叔生那种平心静气的样子让他头皮隐隐发麻。李叔生似笑非笑,自顾夹胡髭,咧着嘴。他说了一大堆话,有些渴更有些累。他喝了一口果汁,瞥见瓶体上印着“喝前摇一摇”的字样。他摇一摇,又喝进去一大口,呛了。

    “叔生,要不然,你揍我一顿也行。我的采芹,竟然是你的细柳,有什么办法呢?”他干瘪地笑着。李叔生仿佛没听见。他拍拍李叔生的肩,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李叔生反而有些窘迫,他求援似的游目四望。小谭捕捉到了这眼神。小谭一只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一只眼睛盯死在后视镜上,警惕性很高,或者,小谭还盼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样他就得来表功的机会。李叔生更加窘迫,就说:“李老板,你拿我开心也别这么开啊。”

    他转过半爿身子,慈祥地看着李叔生。但李叔生始终避免与他目光接触,只得没完没了拨自己的胡髭。他记得李叔生想棋路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动作,所以胡须发育不良,生长得稀稀拉拉。

    老远看得见砂镇了。他觉得是时候了,就摊起底牌。他说:“叔生,你也看见了,你是个老实人,我可不能让你吃亏。你应该另外找一个,干净点的……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扳住李叔生的肩头,后面那一句是吹着李叔生的耳朵说出来的。李叔生不得不扭过头来看着他。他不喜欢李叔生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很想说,年轻人啊,你他妈应该愤怒一点,愤怒,懂吗?

    “最近这一阵时间,你觉得我们哥俩感情怎么样?”他又摆出那种惯有的嘲弄人的神情。他本想让面部来得严肃一点,一不小心,又成了嘲笑的样子。他对自己的啰唆有些厌倦,于是直白地说:“你开个价。”

    “什么?”李叔生有些蒙。他看不出来,李叔生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没什么。你心里明白的,不如开个价码。”他说。与此同时他打了个古怪的手势,但自个都搞不清那是什么意思。

    李叔生仍然没有说话,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洗了澡,他帮李叔生点了一个妹子。他问:“这个妹子怎么样?”李叔生阴着脸,把女人拖进一间房,“啪”地从里面闩死了。过了二十来分钟,妹子出来了,李叔生不肯出来。他晓得李叔生的意思,于是撮着响榧子叫来老板,又要了一个妹子。换到第三个妹子以后,李叔生弹尽粮绝地走出来,脸上仍然阴着。李叔生笔直地朝他走来,小谭看看这架势,赶快蹿拢了过来。

    李叔生走到他跟前,说:“十万块。”

    他蹙了蹙眉头,不说什么。小谭却憋不住笑了。小谭两手撑着膝盖,打喷嚏似的笑起来。小谭等着李叔生稍有动手的迹象,就把他摁倒在地上。李叔生底气不足地看看眼前两个人,说:“可以少一点,但少不了多少。”

    9

    “我老早提醒过你,银行卡的密码不要用手机号,也不要用生日什么的。现在晓得厉害了吧?”他微笑着,教给她这些最起码的常识。采芹(她仍然要他叫自己采芹,而不是细柳)说:“是啊,老廖,现在我算晓得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把手搭在他脖子上,很妩媚地朝他微笑。

    他把她找了回来。他本以为她会有一段时间的消沉期,以适应这种变化。但她无动于衷地回到他身边,把日子照常过下去。

    有一天在车子里面,采芹感慨地说:“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晓得早晚会被你找到。那个猪——我是说李叔生,真是个木脑壳。为了那十万块钱,连我都不要了。他要是晓得我有三十多万块,肯定把肠子都悔青了。”她向着虚空处抛去几个嘲弄的微笑,掉转过脸来,脸上有了几分谄媚。她说,“总是有这些蠢头巴脑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他说,“要是他不拿那十万块钱,我也不会把这三十万块重新送到你手里。你想想,是这样吗?”她费力地梳理着这两层关系,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采芹变得顺从起来,有些依恋他了。经过这半年的波折,她意识到李叔生遍地都有,而真正有钱的老板难得碰上几个。“李叔生那家伙,其实我也没打定主意,是不是嫁给他。”她好几次这么跟他说,“他还依赖我赚了那么多钱。其实,我估计你给他两三万块,足够打发他了。他凭什么拿十万块?”他安慰着她,并答应过年的时候,给她父母也送去同样的数目。她说:“给那两个老东西四五万块就够了。”

    他能感觉到她这种思路的变化:她慢慢地把他的钱看成自己的钱。用报纸上常用语说,就是具有了主人翁精神。他不知道这是否值得庆幸。现在,她话多了,经常嫌钱不够用,还买着教材学怎样化妆。现在,待在她的身边,他很难再找到年轻的感觉,而像一片叶子老是被风扬起来,卷着跑,那是一种无根而生的疲累。偶尔,他也怀疑,这半年的寻找,倒不是说,找到采芹后自己就更快乐;而是,找不到采芹,生活就处在一种异常状态,找到采芹才能恢复常态。现在,似乎恢复了原有的状态,她很具体地存在于他视线正当中的位置。

    他忽然想,那半年的寻找,虽然有些失魂落魄,却又是精神饱满的。现在,他感到累。他想,也许我不该这么快就把她找回来,也许,我应该一直找下去。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在采芹的住处过夜。采芹有了觉察,还嗔怪他,用指甲掐他,声调也变得发嗲。他对她也开始了撒谎,找借口,说是业务繁忙。

    他买下一块地,要修一栋楼,把自己手下几个公司的办公人员都弄到一块。原来那地方是烂泥塘,工人不断从工地里挖出王八。包工头把王八都送给他,说:“廖老板你补补血。”他买了一只玻璃缸,搁在采芹住处的客厅里面,把王八都放养在里头,大大小小共有七只。

    他到省外出差了一趟,半个月后才回来。去采芹那里之前,他买了一袋虾皮,准备拿去喂王八。他拧着门铃,采芹打开门时,他看见她脸上贴满了黄瓜切片和别的什么东西。“我的团鱼呢?”他走到玻璃缸前,掏出虾皮,却看不见缸里的王八。“我炖吃了。我每天炖一只。”她走进房里,继续整理那张脸,说,“正好够吃一星期。”

    他怔怔地看着空缸。她的嗓音连绵不断塞进耳朵眼。“我又不是白痴,现在就要下功夫了。要不然,你会找一个年轻的婊子。你怕是,已经找了一个吧?还骗我说去出差。”她光着脚走来走去,担心地问,“今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当一个二十岁的女孩问“我是不是老了”这样的问题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应作何回答?他站在桌前,不断往空缸里扔虾皮。他充耳不闻地听着她每一句唠叨,满脑子却回忆着那几只王八在水里缓慢游动的样子,或者笨拙地翻转身体时而露出亮白肚皮的样子。他还想起来王八们竞相吞吃虾皮的情景。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