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案寻踪-疑案的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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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驿马镇派出所的朱一斌所长一次在小镇上的羊肉摊子上吃羊肉泡时,不经意间听到几个食客在说驿西村的屠户王一刀的故事。他们说王一刀人生不幸,前妻出了车祸不幸身亡,留下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岳母打发小姨子前来照顾姐夫的生活与两个孩子的吃穿,后来王一刀就与小姨子结了婚。按说这下王一刀的生活该幸福了吧,可是不幸却接踵而来,先是前妻留下的二儿子患白血病去世。再是过了几年之后,前妻留下的长子却莫明其妙地失踪。至今已过了十几年了,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朱一斌发现,那几个食客在说到王一刀的长子失踪时,还神秘地向左右周围看了看,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后来他们又压低声音说,王一刀的长子的失踪,是招了黑社会的祸了。他们中的一位高鼻梁惊讶地说,谁是黑社会啊?另一个一张白脸上长两道蚕眉的说,还不是招了驿北村的乌贼的祸。你们知道吗,王一刀的儿子为了替父亲报仇,去少林寺学武功,回来后在驿马镇十字路口把乌贼暴打了一顿,一个月后,王一刀的长子就莫明其妙地失踪了。第三个人神秘地说,那王一刀就没有报案吗?他应当有怀疑对象才是嘛。那个长两道蚕眉的压低声音说,他敢报警吗?乌贼是地头蛇,他与派出所的所长,镇上的书记与镇长称兄道弟呢。

    朱一斌信步来到镇街上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紧傍着西宝公路,公路在这里转了个弯,绕着小镇的东北角插向了南边,再从南边那里折东而去。农贸市场就躺在公路的臂弯里。这里集中了全镇几乎所有的小摊贩,卖面皮的,卖粽子的,卖羊肉泡的,卖锅盔的,卖干鲜果的,卖豆腐的,卖麻花的,卖油糕的,卖醪糟的,卖豆花泡馍的,卖扯面的,卖饺子的,卖熟牛肉猪头肉的,卖大肉的,卖时令蔬菜的,不一而足。在一排肉架子跟前,朱一斌站住了,他打量着眼前的几个脸上油光光的卖肉的汉子,不知道哪一位是王一刀。卖肉的看到他,纷纷招呼他买肉。但唯独一个黑脸、神情忧郁的汉子没有吭声,他的目光里有一丝猜测与探究,仿佛要一下子钻进你的心里去。而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种深深的忧伤与哀痛,炮烙一样紧紧地烙在那里不动弹。

    你是王一刀师傅?朱一斌笑着问道。

    我就是。黑脸汉子说,你买肉?

    朱一斌说,我是问价的。肉多少钱?

    王一刀说,后臀八块,肋条子七块。肉价跌了,养猪的人亏老本了。哎,农民可是干啥啥不行。肉贵了,大家挤破头争着养猪。这下好,都挤破头了。出了血了。

    朱一斌说,你们生意不会受影响吧?

    王一刀说,谁说不受影响?肉卖不动,卖肉的能不受影响?王一刀看了一眼朱一斌,又说,哎,你是干啥的?我怎么看你面生得很。

    朱一斌笑说,听说你割肉是一刀准。名气可大了。

    王一刀不自然地笑笑,说,什么一刀准?还不是狗下儿子——恋(练)下的。

    朱一斌说,你老今年怕都有六十了吧?

    王一刀说,可不,六十二了。过了一个花甲了。快入得土了。

    朱一斌说,你没有带一个徒弟啊?比如说让你的儿子帮你卖肉,你当一个场外指导就行了。

    王一刀看了一眼朱一斌,叹了一口气,说,儿子?嘁!谁知道他在哪儿呢?

    朱一斌故意惊讶地说,儿子怎么了?

    王一刀把明晃晃的肉刀子在发白的猪肉上面“啪啪”地拍了拍。失踪了,失踪了十三年了。王一刀说,至今没有一个音讯。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朱一斌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提让你伤心的事。

    王一刀眼睛望着前边远处的什么地方。没有啥。王一刀说,驿马镇哪个人不知道我的儿子失踪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了。

    朱一斌本来还想再问一下他在儿子失踪后报没有报案,但看到跟前的几个卖肉的都在望着他,就打住转身回去了。临走时朱一斌说,下次我们灶上吃肉的话,到你这里买。

    朱一斌回到所里。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派出所里的小刘刚从村上回来。朱一斌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可知道驿西村王一刀的儿子十几年前失踪一事。小刘在驿马镇派出所工作已经五年了,知道的情况当然比刚到任的朱一斌多得多。

    知道。小刘说。五年前,我刚来到这里时,就听说了这件事,一个大活人,年龄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天莫明其妙地失踪了,可他的父亲却没有报案。也没有到外地寻找。不可思议。

    调查过吗?朱一斌说。比如说,找王一刀询问。

    没有。小刘说,我当时也想找王一刀问问,可是前任所长郭向明却拦住了我,说,人家既然没有报案,我们就不要查了。不是说民不告,官不究吗?

    郭向明为什么不让你查呢?朱一斌说。郭向明与乌贼关系如何?

    小刘吃了一惊。你刚来就知道乌贼了?小刘说,听说郭向明与乌贼是铁哥儿们。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我还听说郭向明在家里建房时,所有的水泥、沙石、砖瓦,全是乌贼给买下的,郭向明没有掏一分钱。

    这个郭向明。朱一斌说,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

    朱所长,你想查王一刀儿子失踪的事?小刘说,甭费这心事了。其实郭向明说得对着呢,人家作为父亲的不急自己儿子,我们急什么呢?

    朱一斌生气了。我能不能急吗?它影响安定团结啊!影响人心啊!朱一斌说,影响咱们公安上的声誉啊!你能心安理得?!

    小刘笑了,笑得很含蓄,意味深长。朱一斌知道他的笑容里是什么内容。

    二

    接下来出现的事情连朱一斌自己也觉得奇怪,如果小镇逢集,他总会到猪肉集市上转转看看。就是不与王一刀说话,他也要看他卖肉。看他那一刀准的刀法。看他把肉递到顾客手里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朱一斌觉得,王一刀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见了他会热情一些,但没有想到的是,王一刀见了他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头一迈就过去了。有几次朱一斌主动地向他打招呼,他却视而不见,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如果不是生活中发现了这么一件事,朱一斌可能在他的任上是不会查这起失踪案的。那天,小刘外出执行公务,在一家饭馆里抓了一个酗酒闹事的醉鬼回派出所审讯,醉鬼在派出所里口出狂言:什么派出所,狗屁!抓我一个喝醉酒的逞什么能?有本事把王一刀儿子失踪的事查清楚!别再腰里拴了只死老鼠——假装一个打猎的。有本事与乌贼对着干呀!乌贼把王一刀的儿子雇请黑社会收拾了,尸体十三年了没有找到。你们为什么不查乌贼呢?为什么不把他绳之以法呢?可见你们就是一伙既不会叫,也不会咬的狗。光知道抓好人逞能耍狂。我算把你们看透了。小刘要揍醉鬼,但朱一斌拦住了他。而且他还让小刘教训了他一顿后放了他。

    朱一斌在派出所会议上提出从现在开始查找王一刀儿子失踪一事。小刘不同意,说,人家老子没有报案呀。朱一斌说,不管他的老子报不报案,我们都要查一下。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眼鼻子底下一个大活人失踪了而不闻不问。

    三

    朱一斌决定去找王一刀问问情况。

    王一刀住在驿西村临街的一条窄窄的院子里,院墙就在房门前面不到五尺远的地方,给人一种逼窄的感觉。朱一斌站在院子里喊道:老板在吗?

    半天,一间房子上的红门帘挑开了,露出一张女人白白的脸孔。说,人在里面呢。朱一斌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就是那个做了王一刀妻子的小姨子。看她的样子,要比王一刀小十多岁。女人刚说毕话,门帘子一放,身子闪进了里屋。朱一斌挑起门帘进去了。是一间小小的房间,脚地摆放着一个小饭桌,小饭桌跟前有几张小凳子。靠里边是炕,炕上胡乱堆着被子,枕头胡乱地扔在后墙那儿。整个屋子给人一种零乱芜杂的感觉,就像刚刚被盗贼抢劫了的现场。王一刀盘腿坐在炕上,并没有下炕。他嘱咐妻子给朱一斌倒水,拿烟,说,朱所长找我有事?

    朱一斌说,有点事想向你做一下调查。

    王一刀把双手放在身前,交错着。有什么事你就说。王一刀说,其实你那天在肉摊子跟前与我搭话,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干公家事的。没有想到你竟是派出所所长。不简单啊!

    朱一斌说,你那天给我说你儿子的事………

    王一刀看了一眼妻子,妻子也看了他一眼;王一刀转过目光看着朱一斌。你问这事啊,王一刀说,这事过去了十三年了吧?啊老婆?

    王一刀老婆的眼神也有点惶遽。是的。王一刀的老婆说。事情过去连皮十四年了。

    朱一斌说,王师傅,你能说一下详细的情况吗?

    王一刀又看了一眼老婆。当然可以么。王一刀说,我知道你们公安上的人爱打听这些事儿。我记得是十三年前,我儿子从少林寺回来了。噢,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大儿——是我以前的老婆生的孩子——十六岁去了少林寺学武功。学了两年后他回来了。你可能要问我儿子为什么要去少林寺学武功。这可又要牵扯到我与外号叫乌贼的于振天的事。在我儿子十四五岁时,我在街集上卖肉,乌贼来买肉,我给他称了二十斤大肉,可他鸡蛋里挑骨头,说肉不好,不要了。我不答应,他就打了我,用我卖肉的刀子在我脑袋上和身上连着砍了十多刀。重伤害啦。我到派出所报案,可没有人管我的事。我到法院去报案。法院下来调查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为啥呀,乌贼把上上下下都打掂好了。使了银子。上上下下都替他说话,没有人管我的事。我硬是自个儿花了五千元看伤。那时我儿正在上初中,他咽不下这口气。初中刚毕业就去了少林寺。他在那里学武功啊。后来他回来了。他回来当天就在镇街的十字路口碰上了乌贼。他把乌贼在那里暴打了一顿。乌贼回家拿了一把刀子要杀我儿,可他的刀子刚一舞动,就在我儿子的手里了。我的儿不愧是上了少林寺的,他把乌贼像甩麻袋片子一样从空中甩到地上,乌贼躺在地上呜呜地哭。过后镇街上许多人说,我儿是鲁达拳打镇关西。为驿马镇上的人解了恨,报了仇。我儿不愧是少林的弟子。

    朱一斌在本子上记着。他觉得王一刀在介绍自己的儿子时有点卖弄,也有点沾沾自喜。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替自己出了气嘛。这种心情当然在情理之中。但朱一斌却从王一刀的神情中发现,王一刀对自己的儿子失踪并不怎么心痛。相反,他倒有点兴奋。难道是时间过去了许久,心上的伤痛渐渐地忘记了?如同一块伤疤一样结了痂后就忘记了过去的疼痛?

    朱一斌说,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王一刀看着老婆。大概是他打了乌贼后一个月吧。王一刀说。一副思索往事的样子。

    朱一斌说,他走时找过什么人没有?

    王一刀说,我记不起了。

    朱一斌说,有人在那些天找过他没有?

    王一刀说,好像没有吧。

    王一刀的白脸老婆子说,毕竟是时间太长了,我们也记不清许多了。

    朱一斌说,儿子失踪多久后你们发现的?

    王一刀说,大概是三天后吧。第一天,第二天,我们以为他到同学那里耍去了。但到了第三天他还没有回来,我们坐不住了,就出去找人,可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他的影子。

    朱一斌说,找不见人后你们是怎么办的?

    王一刀又看了一眼老婆,说,老婆子,找不见刚刚,我们是怎么办的呢?

    王一刀的老婆子横了老汉一眼。我们心里难受呀。我们欲哭无泪啊!我们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可我们是平民老百姓,朝里没有做官的。我们没有办法啊!我们只能找啊找啊。王一刀的老婆说,演戏一样,神情夸张。我们把过去几乎没有找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何止一遍,有的是两遍三遍。他姨家,他舅家,他姑家,他初中的同学家里,他上少林寺时认识的朋友家里,可都没有人。

    朱一斌说,你们都找了多长时间?

    大概是三两个月时间吧。王一刀说。因为那时候她正怀着我们的第二个孩子,行动不便,我还操心卖肉——不卖肉我们吃什么呀?我们的生活全靠卖肉为生啊!——所以找了几个月后我们就停住了,我们想以后有机会了再找。可以后我们却再没有碰到机会。

    朱一斌望着王一刀。你们收到过孩子从外地寄给你们的信么?朱一斌说,目光紧紧地盯着王一刀。

    王一刀的神情一阵惶遽,打了一个寒战。没有!没有!王一刀说,看了一眼白脸老婆。我们从未收到过儿子的信件。再说了,儿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能收到信件?要是能收到信件些,我们还能高兴些。王一刀叹了一口气。这个冤家,我把他白养活了一场。白眼狼啊!

    朱一斌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一些事情。

    那么你有没有怀疑过乌贼呢?朱一斌说,你不是说儿子在打了乌贼以后一个月失踪了吗?

    王一刀说,开始我们也这样怀疑过。可我们没有证据啊。没有证据怀疑人家不起作用啊!

    朱一斌说,在你儿子失踪后,乌贼有什么反应?你听到过这方面的议论吗?

    王一刀说,我听到过人们的议论,说是我儿被乌贼找了黑社会暗害了。

    朱一斌告辞王一刀走出了这间狭窄的小院子。小院子浓郁的猪肉与猪下水的气息在朱一斌的鼻子前经久不去。

    四

    这里面大有文章。朱一斌刚说了他调查的情况,小刘就兴奋的脸孔放光,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围绕这个问题进行推理:王一刀的儿子是假失踪。王一刀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失踪,可他却对外界谎称失踪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应当有这样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王刚刚虽然暴打了一顿乌贼,但王一刀仍然觉得不解恨,他与儿子合谋,制造儿子假失踪,给乌贼施加压力。造成刚刚之失踪是乌贼利用黑社会所害这样的事实。让乌贼长期生活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之下。二是王刚刚惧怕乌贼的报复,所以长期躲在外面不回家。三是王一刀自从娶了小姨子之后与前妻的儿子产生了隔阂,父子之间不和睦了,刚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家了。朱所长你说是不是?

    朱一斌说,如果王刚刚是真失踪呢?

    小刘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是真失踪,我们可以认为是乌贼暗害了刚刚。我们的推理是:王一刀不可能害了自己的儿子,因为虎毒也不食子。所以只有一个理由:乌贼寻找黑社会暗害了刚刚。

    朱一斌说,你认为在假失踪的三种情形当中哪一种最有可能呢?

    小刘说,我觉得第一种最有可能。

    朱一斌说,那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实际上给乌贼造成了精神压力没有呢?

    小刘说,我想乌贼一定是生活在重重的压力之下。他的头上永远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俗语说,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不病而死。乌贼的日子可能很不好过。小刘忽然想起了什么,眉眼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我记起了,去年乌贼办了一个超市,剪了彩放了炮,请了戏班子唱了大戏,满以为会开门大吉,谁知却事与愿违,乌贼的超市开门后竟然门可罗雀,很少有人光顾。短短的三个月就亏了一百多万。为什么呢?因为人们都在下面议论说,乌贼花钱雇了黑社会把王一刀的儿子弄死了,到头来连尸首也找不到。这个人开的超市敢进去吗?乌贼没有办法,只得把超市低价转让给了别人。而另一个人开门后竟然生意红火,利润大增。你想,他乌贼能没有压力吗?

    朱一斌说,你说的有些道理。可乌贼在王一刀儿子的失踪事件上如果没有什么过失,他应当是站出来为自己开脱才是。在你在驿马镇派出所工作的这些年中间,你记得乌贼有没有到派出所反映自己与王刚刚失踪一事无关,要求派出所为自己澄清此事?

    小刘想了一下,说,好像没有。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记得乌贼好像很少到派出所来。

    朱一斌说,我们应当找乌贼谈谈了。

    五

    乌贼正在驿马镇西街中学建楼工地上。乌贼负责给这里的建筑工地供应材料;钢筋、水泥、沙石、砖瓦。乌贼雇请了临工管理工地的原材料。他只是有时间了到工地转转看看,指导一下。乌贼搞的是包料。包工由工程队负责。在一个小镇上能搞到工程的包料供应,乌贼的能量可见不凡。朱一斌在工地上找到乌贼,向他说了自己的意思。乌贼眼睛一亮,伸过手与朱一斌握手,笑说,本当找时间再来看看你,可最近老是忙,抽不出时间,实在对不起。乌贼眼珠子一转,找我有事?朱一斌看看周围乱哄哄的,说,能否借一步说话?乌贼说,走,到西岐酒店去,我今天给你接风。咱们兄弟喝两盅。朱一斌摇摇手:不咧。咱们就在学校找一个地方说一会儿话吧。乌贼说,好啊。两人来到校长办公室。乌贼给胖胖的校长说了,校长与朱一斌握了手,说,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出去了。朱一斌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坐在他侧面的乌贼,说,我来到镇上,听到有人在下面议论王一刀失踪的儿子,这事牵扯到你,我想来了解一下。可以吗?

    乌贼从茶几上拿起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抽了一口,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朱一斌发现乌贼的手有点颤抖,看朱一斌的目光有点躲闪。乌贼说,当然可以。你是派出所所长,我应当找你谈一下这件事情。可我忙得屁打脚后跟。就没有时间到你那里去了。乌贼停了一下,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在我们镇我们县,人们在这件事上对我的议论真是太多了,几乎众口一词地说我雇请了黑社会的杀手把王一刀的儿子暗害了。而且暗害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唉,十三四年了吧?十三四年时间,我就是在人们的种种猜测与抨击中度过的。有人说我十恶不赦。有人说我红道白道都有人。我简直可以说应该千刀万剐了。

    朱一斌静静地看着他。

    乌贼说,他在少林寺学了武功,我不是他的对手,我自认倒霉,被他打了一顿。可我万没有想到,这个狗日的会失踪。而且他失踪了还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你说我倒霉不倒霉?

    朱一斌说,你找王一刀谈过这件事情?

    乌贼眼睛一鼓:我给他谈什么?人家又没有当面说我把他儿子害了,我怎么能找人家?

    朱一斌说,你找派出所或者有关司法机关为你洗刷过吗?

    乌贼说,没有。我要是找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了吗?

    朱一斌说,那王一刀找没有找过你?

    乌贼说,也没有。但是在他儿子失踪后他见了我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要一下子把我烤焦似的。

    朱一斌说,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他对你非常仇恨?

    乌贼说,好像有那么一层意思。

    朱一斌说,你现在还恨王一刀吗?

    乌贼说,我细想了一下,我现在不恨他了。他也可怜,前妻死了,丢下两个儿子,小的患病死了,大的又失踪不见人影儿了。你说我还恨他干什么?

    朱一斌说,你觉得从什么时候起王一刀不那么恨你了?

    乌贼说,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在他儿子失踪四五年以后吧。我们在镇街上相逢,他看我的目光显得平和些了。

    朱一斌说,听说你在当年用刀子把他连砍了几十刀。他为治伤花了五千元。而你没有给他一分钱的赔偿。对不对?

    乌贼的脸孔歪扭了一下。事情过去快二十年了,我记不清了。乌贼说,至于我用刀子砍过他没有,我到现在也记不清了。人一上年龄,记心不行了。

    朱一斌忽然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认为王一刀的儿子真失踪还是假失踪?

    乌贼大吃一惊:他儿子还活着?

    朱一斌说,我问你呢?

    乌贼说,我说不上来。满脸的惊骇。他还活着?

    朱一斌说,当初王一刀的儿子在镇街上暴打你后,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他看到乌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眉头猛地跳了跳。

    当时很恨他。乌贼说,但我没有办法。因为他在少林寺学了武功,我打不过他。

    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朱一斌说,在打开的本子上记了点什么。他发现乌贼很注意地盯着他的本子看了看。

    你是什么意思?乌贼的脸孔涨红了,气咻咻地说,你怀疑我买凶杀人?

    我没有这样说。朱一斌说,阖上了本子。你不要胡猜想,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没有其他的想法就好。

    六

    乌贼的行为值得怀疑。小刘说。朱一斌在向小刘谈了他调查乌贼的过程后,小刘有点激动了。你想想,你一问他王一刀的儿子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他的反应太奇怪了,这就说明他一直认为王一刀的儿子是死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再分析:他为什么会认定王一刀的儿子的失踪就是死了呢?如果他不知道这里面的奥秘,他的反应为什么会是那样呢?我分析得对不对?

    朱一斌说,那你认为乌贼的正常反应应当是什么样呢?

    如果失踪一事确系他所为,而且他明明知道王一刀的儿子确是死于非命,那么正常的反应应当一副什么样子呢?小刘歪着脑袋想了起来。对,当他听到王一刀的儿子还在人世时,他的反应应当是非常惊讶的。对呀,他就是非常惊讶的呀!这就说明了他是失踪事件的制造者。他在那一刻一定会这样想,明明是死了,为什么还活着呢?真是活见鬼了。

    朱一斌说,假如是你参与了杀害王一刀的儿子,你想想,在你听到这个消息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小刘又想了想,说,我会极力掩饰这件事,我会装出一副懵懂未知的样子,对这件事不置可否。让别人无从捉摸我的内心世界。

    那是你有了理性的思维后才会这样的。朱一斌说,假如你没有理性的思维,是在别人突然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你的下意识的反应会是怎么样的呢?

    小刘说,好像应当是乌贼的那种反应。

    朱一斌说,那应当是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吧。

    小刘说,你说乌贼不是王一刀儿子失踪事件的制造者?

    我没有这样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朱一斌说,我还在想,在对这件事的反应上,会不会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人本来认定王一刀的儿子失踪了,而且他与这件事也没有关系,可是在突然听到王一刀的儿子还活在人世时,他的反应也可能是非常惊讶的。对不对?

    小刘说,对呀。你的意思是说,乌贼的反应现在还不能说明他就是买凶的人?或者是暗害王一刀儿子的人?

    朱一斌说,所以我们对乌贼的调查是不能说明问题的。

    可乌贼的有些反应还是超出了人们的预料之外呀。小刘说,所长,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朱一斌说,我还没有想好。

    小刘说,我等着你拿出铁的事实和有力的分析判断来说服我。

    朱一斌说,我也这样想。但这要时间。

    七

    朱一斌现在觉得还是要进行详细的调查与了解。为此,他走访了镇街十字路口的赤脚医生江大洋。江大洋的门诊部地处闹市,信息灵,来人多;江大洋笑说,王一刀儿子失踪一事,我记得当初是驿马镇传得最厉害的新闻。几乎在一段时间里天天有人在议论。有的怀疑是被人暗害了,有的怀疑是打架时招了黑枪死在什么偏僻地方。有的还说可能是招了后妈的祸了。

    朱一斌说,怀疑被什么人暗害了?

    江大洋看着朱一斌,笑说,我想你们也应当听到是谁了。

    朱一斌说,我是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所以想听听你们当地人的看法。你不要怕,是怎么就怎么说。

    有人怀疑是乌贼所害。这人是我们镇上的霸王,瞎得没眉没眼。当年就是他拿刀子把王一刀砍了七死八活。江大洋说,王一刀的儿子当时打乌贼的地方就在我的门诊部门口。把我看得脸都黄了。王一刀的儿子那个武功高强啊真是少见,我看就像李连杰。成龙根本不能与王一刀的儿子可比。你想一个在镇街上横行霸道二十多年的混混子,一朝竟被小他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打得哭天抢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驿马镇的人在那天可真是开了眼界啊!一个月后,王一刀的儿子就莫明其妙地失踪了。

    朱一斌说,你认为王一刀的儿子失踪与乌贼有关吗?

    我没有这样说。不过在驿马镇却有许多人这样认为,王一刀的儿子是招了乌贼的祸了。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江大洋说,这乌贼为人心底毒辣,要不为什么会叫乌贼呢?正因为他长得黑,心肠又黑,所以人们才叫他乌贼。还有人说他吐的唾沫也是黑的。在驿马镇,几乎所有的工程都是他一人承包的。别的人包不去,因为他把镇上的头头脑脑们都贿赂通了。如果有人包了一项什么工程,抢了他的生意,那你就别想安生地做工程,他非把你整得趴下不可。非把你赶出镇街不可。这可是地方一大害啊!有人还说他就是驿马镇的黑恶势力。朱所长,你来到镇上,要为我们镇上的百姓保驾护航呀!我们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安全感可言。你说害怕不害怕!许多人晚上睡下蛮做恶梦呀!还有人要提出离开驿马镇到别的地方谋生去呢。

    朱一斌说,江医生,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都有哪些人提出离开镇街到外地谋生去?都有哪些人的生活受到了乌贼的影响?他把哪个搞工程的整得趴下了?

    江医生想了想,笑说,一下子想不出来了,但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呢。我不会编着说呢。

    朱一斌说,你记不记得在王一刀的儿子失踪后,王一刀找过他的儿子?

    江大洋说,记得呀。我听人说,王一刀在儿子失踪后到过许多地方寻儿子呢。

    朱一斌说,你想一想都有哪些地方?

    江大洋说,这个记不起了,毕竟是时间太长了嘛。

    八

    这个案件有一点奇怪的地方是,当事人双方都没有报案。小刘分析说,一脸的认真与执著。王一刀没有报案。乌贼没有报案。虽然社会舆论沸沸扬扬,就像飓风的中心是安静的一样,他们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少有的平静。朱所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个叫刚刚的年轻人现在还在人世。朱一斌说,满脸的严肃。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现在过着平静的生活。而且他也一定与王一刀有过某种联系。他一定把自己的情况告诉过王一刀。但他没有告诉王一刀自己住的地方。他对自己的地方保密。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

    可他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小刘说,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当年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概也一点点淡漠了。而且这个叫刚刚的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一个乌贼。可他为什么又不愿意回来呢?

    朱一斌在办公室脚地默默地踱圈子,墙壁上的电子石英钟发出一阵阵叮叮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朱一斌站住了,望着窗户外面的高高的杨树。

    如果王一刀的儿子还在人世,朱一斌说,他要告诉王一刀他的情况,他会采取什么办法呢?

    打电话。小刘说。对,打电话。

    朱一斌摇摇头。在王一刀的儿子失踪的那个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也就是说那时候王一刀家可能还没有用上电话。朱一斌说,王一刀的儿子在十多年后想与父亲联系,他一定不知道父亲的电话。

    小刘说,会捎话吧?

    朱一斌说,也不可能。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如果捎话,自然捎话者就知道他的情况。而他却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就只有写信了。小刘说。对,他最有可能采取的办法是写信。

    朱一斌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些天来,小刘发现朱所长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小刘也高兴了,说,朱所长,我去邮局调查一下邮递员,看他们有没有发现外地有谁给王一刀寄过信。

    朱一斌说,还是我一人去吧。

    小刘说,朱所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进行调查。两个人不是更有智慧与办法了嘛。

    朱一斌说,你想过没有?在驿马镇调查一个案件,人去的多了,人们就会有种种猜测,一个人去了,目标就明显小许多了。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与警觉。所以一个人与两个人虽然只是一人相差,但实际效果却大不一样。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吗?

    小刘笑了,说,你有点福尔摩斯的味儿。

    朱一斌说,小刘,你认识镇街上的邮递员吗?

    小刘说,认识。我毕竟在这里工作五六个年头了。小镇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哪个人会不认识?

    朱一斌说,你去调查一下吧。要尽量做得自然,要让邮递员觉得你只是随便地问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越是极其随便,越是极其淡然,邮递员也就越会放松回答你的问题。而你越就能得到你所要的信息。

    小刘说,我知道了。

    小刘兴冲冲地走了。

    九

    两个小时后,小刘回来了,一脸的惊愕。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王一刀的儿子来过信。小刘因为紧张有点气喘吁吁。

    朱一斌给小刘倒了一杯水。坐下慢慢说。朱一斌说。

    小刘详细地汇报了他去调查邮递员老康的过程。

    小刘来到邮政所里时,老康正与另一个邮递员分拣邮件,往邮包里装邮件。小刘笑说,老康,今天又送信啊?老康说,送什么信?现在写信的人太少了,有时候一连几天也见不到一封信。现在送的大都是报纸。老康叹了一口气。现在信都被手机代替了。打手机多方便啊!几分钟就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对方了。写信可就麻烦了。找信纸呀,装信封呀,贴邮票呀,跑邮局呀。多麻烦。还有的在网上发邮件,又不收一分钱。这边一点发送,哧,不到一秒钟,信就到达对方了,不管天南海北。现在谁写信谁是冤大头。所以,谁还傻得花钱费事呀!?小刘一听,心里竟高兴了起来。只要写信的人少,如果王一刀的儿子给王一刀来信,老康肯定能知道。但小刘没有直接提出问题,而是绕着提了一个在老康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小刘说,在农村,过去,有的人一生可能还收到几封信。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人写信了,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收不到一封别人寄来的信。小刘叹了一口气。鸿雁传书这句美丽的语言也可能要寿终正寝了。小刘这样一说,没有想到老康竟说,你说得有点对,也有点不对。几年前,我记得有一封寄给王一刀的信——王一刀,一个卖肉的屠户,竟然也有了雅致的信——可这信奇怪的却是,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也就是说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上面只写着内详。小刘极其随便地说,但信上一定是有邮戳的吧。老康说,是有邮戳。是广东的。我后来把信送给了王一刀。

    小刘听到这里已经心花怒放了。但他还想知道更多一点东西。他仍旧是极其随便地说,王一刀收到信当然是非常感谢你了。

    老康却说,感谢个屁!这个王一刀那天的表情非常古怪。他一看到信,竟然脸色一下子黄了,手指也有点颤抖。我有点奇怪,说,是不是你失踪的儿子给你的信。他越发慌乱了,不停地看着老婆。嘴里喃喃地说,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儿子已经十多年没有音讯了。我以为他会当着我的面打开信的,可是到我走,他都没有打开信看。

    小刘有点吃惊了。但他却在帮着王一刀说话。小刘说,也可能是王一刀心情激动罢了。

    老康又说,更让我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第二天,我骑着摩托车在镇街上行走,王一刀拉着装满大肉的车子过来了,看见我说,老康,你昨天送来的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写信人弄错了地方。我听了大吃一惊:那你把信呢?王一刀说,我原想着今天给你送过来的,可晚上却被老鼠拉走了。也不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他妈的老鼠跟上也捣乱。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我也从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从那次后,王一刀见了我有点冷冰冰的不热情了。过去他一见我的面就招呼让我买他的肉。可是自从送了那封信后他见了我就把头一迈过去了。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我又没有得罪你,你给我耍态度算哪门子的事啊?

    小刘说,朱所长,我敢肯定,王一刀收到的信肯定是他的儿子刚刚寄给他的。

    朱一斌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又有几个问题出现了,王一刀为什么要隐瞒儿子给自己来信的事实呢?他在逃避什么呢?他在防备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儿子还在世上的真相呢?说到底,他到底怕什么呢?如果王一刀的儿子真的给父亲寄来了信,可他为什么又不在信封上写上地址呢?

    小刘越发兴奋了起来。

    朱所长,你看出来了没有?小刘说,眼睛闪闪放光。在舆论中,所有的疑点都是指向乌贼的,他是首要的重大嫌疑者。可在我们的调查中间,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王一刀。这真是耐人寻味的现象。而且这种现象现在是越来越分明了。

    朱一斌说,你说得对。可我们办案,最为关键的是要证据。我们当然可以推理,但这样的推理必须是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之上的。离开了证据,我们所有推理都成了空中楼阁。经不起事实的检验。

    小刘说,对,我们现在最为迫切的任务是寻找证据。用来支撑我们的论证与推理。

    可我们要寻找的证据在什么地方呢?朱一斌的目光变得一下子深沉起来。

    十

    脑子里装着事,朱一斌在镇街上没有目的地胡乱走动着。后来他来到了距镇街一里路的妙村,找到了与王一刀在一起卖肉的妙大个。那是他在猪肉集市上认识的另一个卖肉的汉子,真名叫妙声雷。

    妙大个家里修建得富丽堂皇,前面是二层小洋楼。后面是大房,小洋楼外面里面砌着雪白的瓷砖,但院子的家什却胡乱摆放着。从后院传来了猪的阵阵哼哼叫声。空气里回荡着一股浓郁的猪下水与猪粪的味儿。

    朱所长找我有事?朱一斌刚一坐在妙大个子客厅的沙发里,妙大个就问道。他手忙脚乱地给朱一斌沏茶拿烟。我家里乱得像猪窝,你不要见怪。我们庄稼汉人不讲究,随便惯了,真是没有办法。

    朱一斌说,你家里建得好啊!装修得这么高档。城里人也许比不上你呢。

    妙大个子笑说,朱所长笑话我呢。我们的日子哪里能与城里人相比。城里人现在叫肉吃腻了,专门到农村里寻着吃野菜呢。我们倒好,把那么好的野菜拿来喂猪喂羊呢。你说我们农村人过的日子是什么日子?不认识好东西么。观念不解放么。不能比么。

    朱一斌哈哈大笑。你个妙大个。真会说话。你把城里人编排骂了,还叫城里人说不出来。真是。

    妙大个认真地说,朱所长,到了我家,就不许把自己当外人。没有吃饭,咱们就在一起吃。不要客气。朱一斌坚决地说他吃了,还拍了拍他的肚子。以此来证明他确实吃了。没有想到却又引来了妙大个子的另一席话。你看看你的肚子,蔫得像下过猪娃的茬茬猪的肚子。妙大个说,这个比喻不恰当。可人家当官的那个不是脑肥肠满!瞧你瘦得肋条快要成搓板了。我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清高了。人家谁给你送礼,你就收。不收白不收。这个社会,人人都是贪污犯,你要是不贪污,不受贿,那你就不正常了。你就有病了。而贪污受贿的人却成了健康人了。

    朱一斌禁不住深深地看了一眼妙大个。朱一斌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观点。真是新鲜得很。

    妙大个子说,蒙(傻的意思)人都是被灵醒人教会的。

    闲聊了一会儿,朱一斌转入了正题。朱一斌说,我想向你了解一下王一刀儿子失踪的有关情况。

    妙大个子说,好么,你能把王一刀失踪的儿子一案破了,你就立了大功了。说不定你会当上公安局长的。

    朱一斌笑说,破案可不是为了当局长的。朱一斌喝了一口茶水,又说,在王一刀儿了失踪后这些年中,你是不是都与他在一起卖肉?

    妙大个说,是的,我们一直在一起卖肉。

    朱一斌说,你发现王一刀这些年在情绪上有什么变化没有?

    情绪上的变化?妙大个子朝前弓着腰,眼珠子转动着,很费力地思考着,他一个卖肉的,情绪能有什么变化?

    朱一斌说,也就是说,你有没有发现,他有时候高兴了,有时候又不高兴了,脸丑了起来。阴天下雨似的。

    噢,我想起来了。妙大个子叫道,我记得前些年他一直不高兴,成天脸孔丑着,见了谁,人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话少得金贵得很。可自从五六年前他却变得又说又笑了。以前他还在人们跟前提一下自己失踪了的儿子。可到了五六年后他就再也不提了。就是别人提起来,他也不插话了,一直默默的。

    朱一斌说,你觉得他的情绪为什么会变呢?

    妙大个说,这个不好说。

    朱一斌说,你认为王一刀的儿子失踪了吗?

    妙大个吃了一惊:难道他的儿子没有失踪?还在人世?妙大个子一脸的惊愕。如果这样的话,那不把乌贼冤枉了嘛。十几年了,人们都在说是乌贼害死了王一刀的儿子。就连乌贼在睡梦中也承认是他花钱雇请了凶手黑达害了王一刀儿子的。

    黑达是谁?朱一斌问。

    咳!黑达是市上的一个恶物,是乌贼的狐朋狗友,他在驿马镇也很有名气。驿马镇的人们都在下面把黑达叫黑社会。这家伙心狠手辣,啥坏事恶事都干得出来。妙大个说,他与乌贼好得穿一个连裆裤。只不过,几年前黑达就不见人影了。听说乌贼在下面还打听他的下落,可是却没有打听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朱一斌又说,王一刀在你跟前说过他收到过一封没有落款地址的信没有?

    妙大个子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啊,我记起来了。好像有一年,他到了肉集上,对我偷偷地说,他收到一封信。可是信皮上没有写信人的地址。我问他信里写的是啥,他说没有啥。我也没有再问。我只是觉得这个王一刀变得有点与过去不一样了,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朱一斌说,这件事发生后,王一刀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妙大个想了一下,说,我记得在发生这件事后,有那么一个月时间,王一刀忽然在镇街上消失了。我天天卖肉,有不少他的买主向我打听王一刀干啥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干啥去了。朱所长,你可能不知道,人也就是怪,如果经常在一个人跟前买肉惯了,就不会到其他人跟前买肉。你想,王一刀在驿马镇卖了二三十年肉了,有多少人是他的常客呀?现在卖主不见了,买主当然着急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一天我到他家里去问他老婆,他老婆显得有点慌张,但却说她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开玩笑说,那你还不快报案去。小心再失踪上一个人。你们家可就越发地出名了。我这样一说,王一刀的老婆脸一下子青了,忽然就骂我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

    朱一斌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他说,王一刀与原来妻子的关系怎么样?

    妙大个说,就是出了车祸那个女人?哎,关系可能一般吧。只是有一阵子两人好像为什么事打架吵嘴的。一次还扯到猪肉集上来了。那女人破口大骂王一刀是猪狗不如。后来我听说,好像是为小姨子的什么事情。再后来,时间过了不久,王一刀骑着摩托车去县城,后面捎着老婆,在上涯沟坡时,忽然从后面冲过来一辆大货车,一下子撞在王一刀的摩托车上,前妻被撞成重伤,拉到医院时间不久就死了。王一刀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再后来过了几个月时间,王一刀与小姨子结了婚,结婚三个月后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子。

    朱一斌又与妙大个子闲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走前他告诉妙大个,有关他与他谈话的情况,不要告诉王一刀。妙大个子说他不会告诉王一刀的。他知道保密。

    十一

    朱所长,你认为王一刀会告诉你他收到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吗?小刘说,饶有兴味地看着朱一斌。看到朱一斌没有马上回答,小刘又说,我坚决认为王一刀不会说实话。

    为什么?朱一斌说,翻看着他最近记在本子上的一些有关王一刀儿子失踪的调查资料。你的依据是什么?

    我虽然一时拿不出什么依据。但我有一种感觉。小刘说,双目放光。我发现我的感觉有时候是非常准确的。

    朱一斌笑了。但愿你的感觉这次再准一次。

    你想找王一刀调查一下信的事件?小刘说。我一个人去问王一刀。你已经与他谈过了。这次再去,他可能对你有了戒心。我去了他倒不至于防备我。

    朱一斌说,你去吧。但是要心平气和。

    我会的。小刘说。

    小刘去了。朱一斌坐在办公室里想王一刀儿子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当然想不出信的具体内容。但他却又在心里假设自己是王一刀的儿子,在失踪多年后如果给父亲写信,那么自己会首先写什么。当然了,是想告诉父亲自己现在还在人世。而写信的本身也就是告诉。其次是什么呢?再接着就要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要失踪,为什么不回家。这里边的原因可能就要复杂得多了,朱一斌一时再也想不出更加具体的内容。

    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后,小刘回来了。他有点垂头丧气。

    怎么样?没有进展?朱一斌说,王一刀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这个狗日的王一刀。小刘气冲冲地说,我一问当年他收到的信,他就暴跳如雷,质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不干什么。我只是想调查一下。他说,事情发生时你们公安上为什么不进行调查,现在倒要调查了。你们是不是嫌我活得安生些心里不好受了。要让我活得难受些你们才心里痛快。

    朱一斌笑说,你的方法有问题。你是直接进入主题的,难免不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与戒备。算啦,他说不说没有关系。他现在这样对待你,说明了他对这封信非常在意。他不愿让别人过多地知道这件事。或者他防备着什么。而且从他儿子没有写地址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他儿子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地方。所以,王一刀现在虽然知道儿子还在人世,但他并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朱一斌停下喝了一口水,又说,我记得前次妙大个向我说,在王一刀收到信后时间不久,他离开了驿马镇一个月时间。我估计他是按照信上邮戳的地址去找儿子了。可是他并没有找见儿子。因为谁都知道光凭一个邮戳是无论如何找不见人的。但不管找见找不见,王一刀从此后都坚信儿子还在人世。这足以让王一刀心里有点欣慰。这也就是他以后对别人态度转好的缘故吧。

    小刘不解地说,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朱一斌手抚额头,说道,如果乌贼知道王一刀儿子的下落,王一刀会是什么态度?

    小刘叫了起来,哎呀这样可有好戏看了。小刘哈哈大笑起来。朱所长,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十二

    乌贼因为与人打架,被派出所行政拘留十五天。在这期间,驿马镇忽然传出乌贼知道王一刀儿子的下落。而且二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冰释前嫌了。有人在朱一斌跟前打听这件事的真实性,朱一斌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说是真的,也不说是假的。只是虚虚地应付着。这就越发让人相信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沉寂了十多年的王一刀的儿子失踪一事又沉渣泛起。一时间,驿马镇上说狼说老虎的都有。

    效果不错。小刘兴冲冲地对朱一斌说。你不出去找王一刀吗?

    他会上门来找我的,朱一斌说,他比我们更急。

    正说着话,王一刀进来了,笑着向朱一斌和小刘散烟。哎呀,我成天光顾了卖肉,也没有到派出所看望一下几位大忙人。真是罪过罪过。王一刀抽着烟,喋喋不休地说,我经常想要是社会上没有你们公安干警,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知道要遭受多大的罪过。社会这么好,多亏了你们呀。

    王师傅有事吗?朱一斌说,你该不是到我们这里歌功颂德的吧。

    看看这满墙壁的奖状,就知道你们为了人民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王一刀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看着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一排排的奖状,说,听说你们把乌贼抓住了,他承认看到过我的儿子,而且两人之间和好了。我来想问一下,可有此事?

    朱一斌看着小刘。小刘,乌贼是不是说过这事?

    小刘搔搔脑袋。好像说过吧。小刘说,我也记不清了。

    王一刀惶恐地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乌贼?

    小刘说,这恐怕不行。因为他的问题还正在审问当中。至于他说的话,我们有的相信,有的还不一定相信。

    王一刀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了,低下了头。可是忽然间,他又抬起了头。刚刚当年给我来过一封信,没有写落款地址。我寻着上面的邮戳地佛山去找过他,可没有找见。王一刀望着小刘讨好地说,上次小刘来了,我心情不好,没有好好地配合回答问题,还请小刘谅解。

    小刘手一挥,小事一桩,不必挂齿。

    朱一斌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王师傅,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当年看了儿子的信,笔迹是你儿子的吗?

    王一刀摇摇头:不像我儿子的笔迹。我儿子写的字是端端正正的,可这信里的字却是斜着写的。

    朱一斌说,你记得这种斜体字是什么人写的吗?

    王一刀想了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啊,我记起了。当年乌贼用刀子砍了我,后来我去派出所摧案子。因为我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所长拿出乌贼写的一份材料让我看,乌贼在材料里说他没有砍我。我记得乌贼的字是斜着写的。对,儿子写给我的信与乌贼当年写给派出所的材料是一个人写的字体。他妈的,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真是脑子叫牛蹄子踢了。

    朱一斌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能有那封信的原件的话,那事情就好说得多了。

    王一刀看了一眼朱一斌,说,我也不知把那封信放到啥地方去了。到现在找不见。唉,真是没有办法。人一上年龄,忘心就大了。

    小刘惊讶地看着朱一斌,又看着王一刀,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朱一斌的眉头却紧紧地绾了起来。

    十三

    你说,乌贼为什么要从外地给王一刀写信呢?朱一斌说,如果王一刀所说是实,那么给王一刀写信的人就是乌贼了。如果他不是杀人凶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原来以为这事与乌贼没有关系了,谁知事情又起了变化。小刘说,看样子我们的分析与推理还是有问题的。

    朱一斌说,现在我们要查一下,几年前王一刀收到信的前一些日子,乌贼是不是到广东佛山去过?如果去过,那就是他写的信没有麻达。如果他没有去,那问题就不好说了。

    朱一斌又走出了镇派出所的小院子,在驿马镇大街上信步走着。小镇死气沉沉的,上空好像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乌云。朱一斌又来到大肉集市上。肉摊子跟前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人了。但妙大个还在。他正在收拾肉钩子与刀子准备离开。看见朱一斌,就笑问他出来转了。朱一斌走近妙大个,说,今天卖了几头猪?妙大个子说,才卖了一头猪。这些天总是卖不动。农村里吃肉的人少了。有一些人不吃肉了。而且饲料喂的猪肉吃起来总是不香。唉,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朱一斌对妙大个悄声说,妙师傅,我想问一下,在王一刀当年收到信的前些日子,你有没有记得乌贼去过南方?

    妙大个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想了起来,半晌才说,我记得当年乌贼好像去过南方,他回来后还在我的肉摊子跟前吹嘘过他的广东之行呢。他说广东有钱的老板养二奶三奶的比比皆是。他说广东人总是胆子大。敢干。敢想。摸着石头过河摸出了人生的窍门,把人活得有滋有味的。

    朱一斌说,谢谢你。

    妙大个神秘地说,我今天发现王一刀情绪反常,烦躁不安,一个买主要五斤肉,他竟给人家割了十斤。还说是顾客要了十斤的。惹得顾客与他大吵了一顿。妙大个子转着身子看了一下周围,又说,我也是今天才听到你们把乌贼扣下了,乌贼承认他见过刚刚?

    朱一斌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认为乌贼的话有几份可信度呢?朱一斌说。听说这个乌贼平时没有一句实话。全是虚屁溜狗的空话与假话。

    妙大个说,也是。

    十四

    小刘,查到现在,我们把什么人落下了呢?王一刀说,看着弯着腰趴在电脑跟前噼哩啪拉地打着三国游戏的小刘。他回过头说,所长,你说什么?朱一斌又把刚才说的话重说了一遍。小刘想了想,说,好像把王一刀的妻子忘记了。朱一斌说,是的,我们应当会会这个神秘的女人了。朱一斌喃喃自语,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小刘说,要会这个女人,我建议你先查查王一刀前妻死亡一事。外界传说是死于车祸。如果是车祸,那么交警部门应当有记录。小刘眼睛一亮。所长,要不我去县交警大队查一下档案,你去调查王一刀的妻子。朱一斌笑说,看样子应当这样了。小刘说,所长,咱们总是孤军作战。什么时候咱们两人能合兵一处并肩战斗呢?朱一斌说,能合兵一处的时候当然要合兵一处。

    当下两人分头去进行调查。朱一斌又一次来到王一刀家里,王一刀的妻子还是像前次那样掀起门帘子看了他一眼,说王一刀正在屋里看电视。说着又先把门帘子放下进去了,朱一斌跟了进去。王一刀仍旧像前次那样盘腿坐在炕上,没有下地。只是让妻子给朱一斌沏茶水。朱一斌对王一刀说,王师傅,我今天来想单独与你妻子谈一些事情,你看可以吗?王一刀一愣,看了一眼朱一斌,说,可以呀!与谁谈都可以的。说着就下炕穿上鞋子出去了,出去前对妻子说,朱所长问你话,你可要好好地回答呢。王一刀的妻子有点惊讶:问我?我能说啥呀!脸红了。王一刀出去了,朱一斌对王一刀的妻子说,你坐下。王一刀的妻子慢慢地坐在炕沿上,朱一斌坐在前次来坐的小凳子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记录本子。朱一斌说,我想问问你与王一刀结婚的过程,你可以告诉我一下吗?

    王一刀的妻子愣了愣,手在衣角那儿捻动着,低着头。你问这干什么?王一刀的妻子抬起怪异的目光睨了他一眼。这与你们破案有关吗?

    这与破案无关。朱一斌说。他没有说实话。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王一刀的妻子沉吟了一阵子,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初中毕业后,在家里没有事干。我姐与我姐夫因为杀猪卖肉,家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娘有时候就打发我过来帮一下姐姐。姐姐有两个男孩子,怪淘气的,姐姐与姐夫管不过来,我就过来帮着他们照管一下孩子,给他们洗洗衣服,做做饭。他们都上小学。我有时候还给他们辅导一下功课。他们也爱听我的话。那一年,也就是刚刚十岁的那一年,我姐夫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姐去县城办事,回来走在涯坡沟出了车祸,我姐被一辆卡车撞死了。这一下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姐夫要卖肉,可家里的孩子没有人管,我娘于心不忍,就让我在姐夫家照管孩子。也给姐夫做做饭。但时间长了,孩子们离不开我了。后来姐夫跪在我娘面前求我娘把我嫁给他。我娘心软,答应了。我娘问我的态度,我哭了,哭自己命不好。哭那两个孩子不幸的命运。时间不长,我就与姐夫结了婚。我在结婚前跪在姐姐的灵位前求她原谅我。我也告诉姐姐,我会照顾好她的两个孩子的。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骨肉看待的。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我对姐姐的孩子也是照顾有加,从没有拿他们当外人看待。我也从没有像天下的后娘一样虐待他们。可他们的命却不好。先是二小子得了白血病,一年后就去世了。老大刚刚在弟弟去世后一下子变得郁郁寡欢了,先前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哑巴。好不容易熬到初中。可这时候乌贼却砍伤了一刀。刚刚看不惯了,退学走了少林寺。两年后他回来了,在镇街上把乌贼揍了一顿。再过了一个月,他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家。我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就是不见影子。这就是我与一刀结婚的过程。

    朱一斌听了只觉得这只是一篇完美的答辩词。找不出一点漏洞。完美得有点令人吃惊。可见这个王一刀的女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你的记忆里,你姐与你姐夫关系如何?朱一斌说,看着王一刀的女人。

    他们关系差不多吧。王一刀的女人说,脸红了。我也说不准。

    你是说差不多好呢还是差不多坏呢?朱一斌又说。

    我当然说的是差不多好了。王一刀的女人说。神情有点惶恐,看朱一斌的目光有点窥视的样子。好像要把他的内心世界一下子看透看清。这样的目光是十分尖锐的,激光一样。朱一斌看到过许多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其实把他们的内心世界暴露得一清二楚。

    谢谢你。朱一斌说,站起身来。

    王一刀从外面走了进来。谈完了?王一刀说,满脸堆笑。在这里把饭吃了吧。挺方便的。

    朱一斌觉得这个王一刀就像在门外偷听似的。不用了。我回去吃。朱一斌说,我与你的夫人聊了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随便问了几个问题。

    朱所长,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乌贼?王一刀说,你就给我一点方便吧。

    朱一斌面有难色。不过他又极其随便地说,也可以,我回去安排一下,只要乌贼同意见你,你们可以见个面。

    朱一斌说完转身走出了这个极其狭隘的小院子。来到外面的大街上。

    十五

    所长,王一刀前妻的死亡十分蹊跷。小刘回来后第一句话就向朱一斌这样说。我去县交警大队查了一下档案。档案上的肇事司机有一个笔录,他说自己那天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上涯坡沟东坡时,前边右侧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向东行驶,与他相向而行。可是就在他快要超车时,这辆摩托车却突然然向左打了一个转弯,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右打转弯,可这个人却十分奇怪地也向右打了转弯,他实在躲不及了,就撞了上去。

    朱一斌的脑子里好像一下子灌满了青泥,他有点发木。后来他问小刘,王一刀是如何说的?

    这个王一刀也有一个问话笔录,小刘有点气愤,可他却说他一直是顺着右侧骑行的,从未向左侧拐弯。而交警在现场勘测的记录却没有说王一刀拐行,认定主要责任在司机一方。我还问了一下当时调查处理这起交通事件的交警,他说司机当场要打王一刀,结果被交警拦下了。司机可能觉得自己冤屈。那个交警说,司机一再说是王一刀突然拐行造成了撞人。可现场却没有留下拐行的痕迹,加之王一刀一直不承认拐行。所以交警最后采取了对死者宽大的政策。小刘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说,所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事情复杂了。我隐隐约约觉得王一刀好像是故意杀人。你想想,有没有这个可能?

    朱一斌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子,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在额头上抚弄着。小刘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小刘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朱一斌一定是在进行艰苦认真的思考。他忽然站住了,说,小刘,你说乌贼会不会承认他去广东以刚刚的名义给王一刀写过信?小刘说,我想他会承认的。朱一斌说,那我们把乌贼叫来审问一下,看他会不会说实话?小刘说,所长,你认为乌贼会怎么办呢?朱一斌说,我与你的看法相反。小刘笑说,那咱俩打一个赌;输了的在凤凰酒店请客,怎么样?朱一斌笑说,你是想请我吃饭呀!小刘说,也说不定请吃的是你呢。朱一斌笑说,你输定了。

    他们把乌贼从里面关押的房子中叫出来,两个人坐在他的对面审问他。

    于振天,朱一斌说,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交待一下。

    乌贼说,朱所长,你有啥问题尽管问吧。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交待。

    具体来说,在三四年前的一个秋天,你去过广东的佛山没有?朱一斌目光如炬地盯着乌贼。你要如实回答。这可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乌贼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着,半晌才说,我从没有去过广东佛山。

    朱一斌说,你好好地想想,是不是去过。我们问你这个问题,不是凭空问你的。

    乌贼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再问你,朱一斌威严地说,你有没有从广东某地以刚刚的名义给王一刀写过一封信?

    乌贼打了一个寒噤。但他却执拗地说,没有的事。我给他写什么信?他把我当成仇人看待。他娃为了报仇,连学都不上了,去了少林寺学武功,回来打了我一顿,我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啊?我就么这么贱吗?

    朱一斌看了一眼小刘。微微地笑了一下。小刘却在生乌贼的气。他一字一顿地说,于振天你听着,你的事我们查得一清二楚。我们现在问你是想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你要知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与别人揭发出来是两码事。不可同日而语的。你要知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于振天哈哈大笑:你们哪怕把如来佛搬来,我也没有去过广东,我也没有给王一刀写过信。

    小刘说,有人保留着你写给王一刀的信的原件。你想不想看一看?

    于振天愣了一下,脸色变成一片青灰色。可旋即他又笑了:你们拿出来让我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朱一斌用目光阻止住小刘,说,王一刀想见见你。你同意吗?

    乌贼的眼瑶珠子又转了一下。我不见他。乌贼说,他是想看我的笑话来的。我与他不共戴天。

    朱一斌派民警把乌贼押回关押他的房间。乌贼在回房间的路上还喋喋不休地说,你们有证据就拿出来,我不怕你们栽赃陷害。我走得端行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小刘叹了一口气。所长,我输了。我请客。小刘说,所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肯定乌贼会拒不承认呢?你是怎么分析判断做出这个结论的?

    朱一斌笑说,你如果再往深里想想,你就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

    小刘一脸的茫然。

    十六

    朱一斌与小刘假设了刚刚失踪和刚刚没有失踪这样两种情形,据此进行推理:如果刚刚真正失踪了,那么结果就有可能是:一,乌贼是买通黑社会的幕后策划者;二,王一刀的女人是暗害刚刚的凶手;三,王一刀与妻子合谋暗害了刚刚。如果刚刚没有失踪,还活在人世,那么接下来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乌贼没有暗害刚刚;二,王一刀与妻子也不是暗害刚刚的凶手;三,刚刚不愿回家与父亲与继母生活在一起,是因为他发现了在母亲死亡这件事上的重大隐情。他对父亲失望了,从此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隐姓埋名。他以此对狠心的父亲进行报复。

    所长,王一刀前妻的份量倒是越来越重了。小刘说,她的死亡对于刚刚的失踪至关重要。

    是的。朱一斌说,但是我们现在仅仅掌握了少量的材料,我们还没有掌握更多的材料。这真是一大缺憾。

    所长,我们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基础进行推理呢?小刘说,如果我们的推理符合事实的真实,我们就可以还原现实,找出真凶。

    可以。朱一斌说,但我们的推理必须严谨、细密、符合逻辑、环环相扣,不能想当然。

    十七

    被刚刚暴打了一顿之后,乌贼躺在炕上难以咽下胸中这口恶气。想想在驿马镇,自己是何等的尊容,哪个深鼻子大眼窝见了自己不是点头哈腰的。自己要干哪个工程,只要给镇上的头面人物一打招呼,哪个不给自己开绿灯呢?虽然自己的代价是破一些费,可有些人想破费还破不了。因为没有哪位领导买他的账。困难之中显忠诚。他被打的消息风一样传向四面八方。他的许多狐朋狗友都来看望他了。他们向他表示慰问,又替他出主意想办法报仇雪恨。他的一个哥儿们叫黑达,是市上的一名恶物,他对他说,大哥,这口气咽不下去。只要你点个头,剩下的事情交给小弟办理。他说,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不要再提了。黑达叫了起来:哎呀大哥,你啥时候变成这个熊样了?这不行!乌贼说,我们在一个镇上,要是他一下子不见人了,谁也会想到这事是我干的。所以嘛,你们就不要帮倒忙了。

    但这个叫黑达的却缠上了他。他坚决地说要替他报仇。而且报了仇永远也不会查出事情的真相。黑达是想挣几个钱花花。而他知道乌贼手里有钱。黑达说,只要大哥出二万元,这事情我就可以一下子摆平。乌贼打开包险柜,拿出二万元甩给黑达:钱你拿去花去。但这不是让你干那事的。他给自己留下了余地。他不想事情败露后把自己牵扯进去。

    黑达拿了二万元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个月后,刚刚失踪了。乌贼给黑达打电话,可是黑达的电话却被告诉是空号。黑达也消失了。

    我可没有让黑达害刚刚。乌贼在心里给自己说。从外界传来的各种各样的消息让乌贼心里忐忑不安。那一段时日,乌贼惶惶不可终日,如坐针毡,他不敢外出,他怕看见人们锥子样的目光。可他又不能不外出,如果那样,那就等于承认是自己暗害了刚刚。他鼓起勇气来到镇街上,迎着满街人们的目光如入无人之境地向前走着。他觉得自己像在劈波斩浪逆流而上。

    还好,公安上没有介入这起失踪案子。而且王一刀也没有向公安上报案。从外界传来的消息说王一刀四处寻找儿子。几个月后的一天,他在镇街上与王一刀相遇,王一刀刀子样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但他强打精神。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舆论的方向转移了,刚刚失踪已经成了旧闻。没有人再感兴趣了。乌贼的心也就慢慢放下了。

    此后,他还多次联系过黑达,可这个黑达却好像从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一样,再没有踪影。有时候乌贼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往事时,还在心里喃喃地说,黑达是不是把他做了?如果做了,他为什么不敢见他呢?黑达应当是怕公安的,而不是怕他。而如果没有做的话,刚刚又为什么会失踪呢?

    在再三的思考之下,他还倾向于黑达是做了刚刚。

    可总是感到不安全。乌贼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大概在事情过去了六七年之后,乌贼因为有事去了一趟广东的佛山。他在佛山冒称刚刚,给王一刀写了一封信。大概从那个时候起,王一刀看他的目光变得和善了。不再恶狠狠的了。但是却又来了一个朱一斌所长,而且看样子他还要插手此事。当年的那位所长多么地明智啊,当时的舆论可真是有如大海波涛,可那位所长就是稳坐船头,没有介入。后来的失踪案成了游案,谁也没有说那位所长如何长如何短的。朱一斌与他前任的所长不一样,可他能弄出啥眉眼呢?他问他可到佛山去过,给王一刀写没有写过一封信。他当然不能承认。他害怕王一刀拿出那封信与他的笔迹对质。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王一刀竟然没有拿出那封信。其实他明白这是自己在信中故意搞的鬼。他在信中以刚刚的名义骂王一刀与小姨子相勾结谋害了前妻。这一着很毒辣,他坚信王一刀不敢把信公之于众。他达到了一箭双雕的目的:既保护了自己,又打击了王一刀,让他以后再也无话可说。

    现在他虽然在派出所里被关押着,但他明白自己最终会在几天后被释放的。时间超不过两周。

    十八

    由于经常来姐姐这里玩耍,小姨子与姐夫已经很熟了。与他的两个儿子也熟了。他觉得这个家庭里回荡着一股融融的春意。她有点羡慕了,嫉妒了,想想自己以后的生活,她能不能找下一个与姐夫一样、能挣大钱的乘龙快婿呢?她不得而知。他觉得姐夫这个人很可爱,一天就知道干活,经常忙得脚不沾地。姐夫的身上常常有一股猪腥气。那气味儿她闻得久了,竟然觉得有点好闻。但如果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她就会觉得不好闻了。一来二往的,她觉得自己竟然爱上了姐夫。她对自己的这种有悖情理的行为大吃一惊,但又毫无办法。而且她还发现,这个老实的姐夫竟然对她也有点爱意。他有事没事总想在她周围打转转,看她给他的的儿子辅导功课,听她银铃样的嗓子格格地笑。而她笑时他也会张开嘴巴哈哈地大笑。她的姐姐对他们这样笑感到不可议,说,你们不害怕笑瓜了吗?她顶撞姐姐:最会笑的人是最幸福的人。不会笑的人不会享受幸福。姐姐怪异了:难道我不幸福?我有两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又有你姐夫这个勤苦的男人,我家里建起了房子,我们每年有五六万元的收入。我怎么会不幸福呢?她说,姐姐,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感觉到了幸福了吗?她的姐姐有点愕然;感觉?姐姐摇摇头:没有感觉。她笑了,觉得姐姐很可怜。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还好些,可事情却偏偏出现了令人难以预料的变化。一天晚上,村上一户人家要给孩子办喜事,姐姐被请去帮忙去了,晚上住到人家屋里。半夜时分,姐夫摸到她的床上来了。她大吃一惊,与姐夫搏斗起来,可她却感到自己的搏斗与其说是搏斗,不如说是迎合。姐夫占有了她,对她甜言蜜语地许了一大堆子愿。她在姐夫的怀抱里哭了,却又笑了。她成了姐夫的人。

    第二天,她没有等姐姐归来就急急地回去了。可是她人回到家里,心里却还在想着姐夫。她与这个浑身沾满了猪腥味的姐夫有了一夜情。而这一夜情却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在膨胀。她想再与姐夫幽会,可是她却又强压着自己的情愫。时间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她发现自己没有来例假。她大吃一惊。赶忙跑去医院化验,结果与她猜想的一模一样:她怀上了姐夫的孩子。她害怕得簌簌打战。她一下子消瘦了,饭食无味,坐卧不宁。她来到镇街上,站在不远处目光幽幽地看着姐夫在卖肉。后来姐夫终于发现了她,过来问她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一下子哭了,边哭边说,自己有了……她发现王一刀也大吃一惊。但王一刀不愧是男人,说,不怕啥。你等着我。我会想出办法的。

    时间过了一个月,姐夫与姐姐去县城买衣服,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在姐姐弥留之际,她去看望姐姐,但姐却闭上眼睛不愿看她。后来十四岁的刚刚进去了,他出来时看她的目光冷得像冬天的生铁疙瘩。再过了三个月,她与王一刀结婚了,三个多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孩子。

    她曾经多次问过王一刀,涯坡沟的车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王一刀却一直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再后来,王一刀再不许她提这个话题。她觉得自己很无耻,也很恶毒,简直是蛇蝎心肠。每年姐姐的忌日,她总要给姐姐多烧些纸,跪在姐姐墓前哭求姐姐原谅自己不懂事。她甚至说,姐姐,下辈子让我做牛做马伺候您吧。

    姐姐走了,但刚刚还在。刚刚一改过去活泼的样子,成天阴着一张脸子。她怕看见刚刚。可她又不能躲开他。好在刚刚上了初中,她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做最好的饭菜,买最好的衣服,冬天把炕烧得暖暖的。可刚刚就是不买她的账。也不苟言笑。她觉得刚刚的目光像一面硕大无比的镜子,照出了她内心的卑鄙与恶毒。

    刚刚在我姐姐过世前到她跟前去过。她对王一刀说,我姐一定给刚刚说了什么,所以他才看着我像仇人似的。她很害怕姐姐说的什么话。你说,我姐会在临终时给刚刚说什么?她会不会说了她出车祸的过程?

    我怎么知道。王一刀说,事情过去了好几年了,你就不要再提这事了行不行?

    他是你的儿子,你应当问问他。她说,这事儿如果让他知道了真相,我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你胡说!王一刀大怒。没有什么真相。交警大队记录在案了,谁也休想推翻此案。

    乌贼与王一刀在肉市场动起了刀子。王一刀伤得很厉害。住进了医院。刚刚来看父亲,说,乌贼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王一刀吃惊地说,儿子呀,你犯浑啊,我是你爹啊!刚刚说,他没有杀了你,那就让我杀了他。王一刀说,乌贼有黑社会势力,我们斗不过人家。我们躲一下他们总可以了吧。刚刚怒冲冲地说,让我来报仇吧!王一刀越发吃惊:报什么仇?刚刚说,替我们家所有的人报仇。

    后来刚刚去了少林寺。她对王一刀不止一次地说,我不能与刚刚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要是他不离开,我就得离开。要是他不死,我就得死。我怕看见他的那种可怕的目光。他学武艺去了。可我却觉得他是要惩罚你才去学武的。

    两年后,刚刚回来了。于是,在驿马镇上,就出现了刚刚狠揍乌贼的精彩场面。

    可就在一个月后,刚刚莫明其妙地失踪了。

    她与丈夫四处寻找,可是却杳无音信,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可她又明白,如果刚刚还在人世,还在某个角落里生活,那她的一生都将永无宁日。

    可是在事情过去了五六年之后,他们却又突然收到一封从广东佛山寄来的没有落款的信。而信的内容却又那么的让他们五内俱焚,胆战心惊。看样子,王一刀的前妻在死亡前把什么都告诉了儿子。她害怕了,打发王一刀去佛山寻找儿子,乞求他饶恕他们,请求他回家与他们一起过日子。可是王一刀去了一趟佛山却连刚刚的影子也没有找到。他们在痛苦中捱着日子,渐渐地也释然了起来:刚刚不回家,不愿意与他们一起生活,愿意以一个天涯沦落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过一辈子,这对于刚刚本人来说,是有点残酷,可是对他们来说,也就少了一种每日面对时的痛苦与无奈。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刚刚如果没有死的话,也就说明乌贼并没有勾结黑社会暗害他们的儿子。乌贼与他们并没有杀子之仇。但是乌贼却永远地背上了一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应当感谢乌贼才是。

    现在,朱一斌要插手此案了。可他能查出什么呢?一个人失踪十三四年了,他又不是狄仁杰,又不是福尔摩斯,能查出什么?但朱一斌把乌贼关了起来一事,就可以证明,这个朱一斌也是把乌贼当成了真凶了。

    啊,真是太阿弥陀佛了!

    十九

    刚刚还活在世上。而且活得好好的。他现在已经娶妻生了。他花钱在南方另办了一个身份证,不过个身份证上的名字不叫刚刚,而是叫能娃。十几年来,他做梦都想忘掉母亲临终前告诉他的那一幕惨绝人寰的事情。可他忘不了。而且随着年岁的越来越大,他越是忘不了父亲这个可恶的家伙干下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乌贼的报复。他毒打乌贼,世上的人以为他是为父亲报仇,其实他是在发泄胸中郁积的恶气。而当胸中的气愤发泄完了之后,他在驿马镇再呆下去可就不合适了。于是在事情过后一个月后,他选择了离家出走。他走时只拿了一千元钱,作为自己在路上的生活费。他相信,凭借自己学下的武功,在世上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家出走,他是不想给父亲做得太难看。同时,还可以让乌贼的灵魂终生都不得安宁。谁叫他在驿马镇上那么嚣张呢?谁叫他用刀子在父亲的头上身上砍呢?他在南方找了一家打工的企业,很快地当上了保安。时间不长还当上了保安队长。他在这里混得熟了,有人给他介绐对象,他又结了婚。他对外界说他父母双亡,家里没有亲人了。所以一年也就没有回家过春节的事情。也没有人给他写过信。而他也根本不给别人写信。他从来不写信。他的妻子时间长了从他有时怅然若失的神情中感到他的生活中可能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但他矢口否认。他随身带着母亲的遗像,如果孤身一人了,他就会拿出相片呆呆地盯着母亲的脸孔,在心里与她对话。

    妈,我已经离家出走十年了,我现在也有了儿子了,那是你的孙子。他说,你还在恨我爸吗?

    他假想中的母亲这样说,我恨。是他让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丢下了不懂事的孩子。我生生世世也不饶恕他。

    可我现在想我的父亲。他喃喃自语,泪如雨下。他可能已经老了。他可能已经承认自己的错误了。我给他的报复够狠的了。

    你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母亲在他的心里说,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乡。远离开那个让你伤心之地吧。把它忘记吧。母亲在停了一下又告诫他说,孩子,在人一生中,有些错误是可以饶恕宽宥的,有些罪孽是永远不可饶恕的。你爸犯下的罪孽就是这一种。他是要下地狱的。他的灵魂是要终生在悔恨中度过的。对于他你不要有任何的同情与怜悯。他已经把自己置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觉得自己也踏上一条万劫不复的罪恶道路。

    二十

    所长,我觉得这起案件就像一道方程题,现在这道方程题不是一个解,也不是两个解,而是三个解了。小刘说,兴致大增。你看,如果刚刚真的失踪了,那么根据题意设:X为乌贼,黑达,王一刀或者小姨子几人中的某一人;设变量a,b,c,d,e为1至10中的某一数。①X收到信件记a分;②X寄出信件记b分;③X失踪记c分;④X的一件重大罪证被对方掌握记d分;⑤X为了报复被当众暴打的羞辱记e分。由题意可以列方程:a+b+c+d+e=Y。如果Y≥28,那么X为此案方程的解。如果对于任意的X,总有Y>8,那么此案无解。小刘停了一下又说,根据有关条件可知,乌贼为20分,王一刀为20分,黑达为10分……

    朱一斌高深莫测地极目远眺。

    是三个解吗?朱一斌说,你再仔细想想,是几个解?

    三个解啊。小刘说。可都是怀疑对象。

    现实生活并不等同于数学公式。朱一斌说,微微地笑了起来。解开这道题的关键是一个人。

    谁?小刘说。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哪一个人我们没有进行调查了解?朱一斌说,目光里满是期待。

    啊!我明白了。是黑达。小刘叫了起来。可这个人也失踪了,我们等于还是失掉一个有力的证据。

    朱一斌说,其实一起案子如同一个密室一样,有它的机关。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机关,我们就可以进入到这个密室里去。朱一斌深邃的目光望着高远的蓝天。这蓝天在今天显得是那么的澄澈明净,如同水洗了一样;而在遥远的天边,又有片片白云在轻盈地飘动着,仙女的裙裾一样,又像他的思绪。朱一斌觉得这样的天空在现在是太少了。可是它毕竟出现了。这是让他十分高兴的一件事。小刘,你说说,这宗案子我们还能再查下去吗?

    小刘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法查了。法律最注重证据。可我们最缺的恰恰是证据。

    朱一斌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机关。所以,我们也就无法进入到那个密室。但是,我想,也许在以后的什么时候,我们会找到证据的。

    小刘说,但愿有这一天吧。

    朱一斌说,小刘,你说说,刚刚现在干什么呢?

    小刘叫了起来:你是说刚刚还在人世?

    难道他的灵魂不能在高远的天际飞翔吗?朱一斌说,目光一下子变得怅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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