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远离天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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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父亲满身上下的肉都是硬的,很结实,说话也有劲。那时,我多么喜欢说话有劲又会偷偷掉泪的父亲……

    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已从挑夫变成一个出色的酒夫。每天上午,他携了扁担和绳子出门,在城北码头候着客船。客船到了,码头上突然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货包。货包有大有小,大的甩给板车,小的上了父亲们的肩膀。这时太阳升起不久,热热地照在父亲的半边脸上。父亲怕阳光似的小了眼睛,拾起一天中还没使用的力气,向城南码头走去。

    从城北码头到城南码头有半个钟头的路,中途要越过一条很长的坡街。板车上坡街时,要从路边唤一个人来助推,推到坡顶,又往后拽着向下滑。滑到平缓处,推车者便能得一角钱。父亲的担子不是板车,不用别人来助力,但父亲不准备省下这一角钱。他慢慢上了坡顶,把货包停在一家杂货小店门口。店主一见是他,马上松了脸,手脚很快地往柜台上放一杯白酒和一把花生。父亲不说话,把嘴和手一起伸向酒杯。他薄薄地抿一口,嘴巴久久不张开。张开时,便哈出一口很厚的气。这样喝过两三口,他的神色慢慢稳住,才腾出舌头和店主说几句话。话说完了,酒和花生也刚好吃完。父亲掏出一角钱放在柜台上,转身走向他的担子。

    每天父亲要在两个码头间走上六七趟。走上六趟,便是喝六杯酒;走上七趟,便是喝七杯酒。这酒一杯杯地攒起来,让父亲的身子失了灵活。傍晚收工回来,父亲的脸上会出现一层硬硬的红色,红色里又有傻傻的腼腆。父亲把这样的模样带回家,母亲就要生气。母亲说:“王才来,你脸上有一块煮熟的肉。”父亲摸一下脸,说没有。母亲说:“有呀王才来,把你这块肉剁小了可以放到饭桌上。”父亲听懂了,愤怒一下,说:“你他妈别把我当成……那个什么!”

    但母亲不会把父亲的愤怒放在眼里,那时她在县城一家生产葡萄糖液的制药厂上班,有着与父亲不一样的身份。她上班的时候,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上去像一个医生。下班回来,她有时会捎回几瓶报废的葡萄糖液。这葡萄糖液好喝,甜甜的,凉凉的,我一口气能喝掉一瓶,让肚子鼓起来像一只球。到了月底,母亲还会捎回一个工资袋,同时让饭桌上多出好几样菜。把这些加起来,足够让母亲气壮地把父亲的名字呼来唤去。

    对母亲的神气,父亲心里是蔑视的。他蔑视的根据是他的过去。父亲原不是干力气活的人。他小的时候,竟然是个公子哥。那时祖父是位有钱人,开着一家工厂,外加两艘汽笛轮船。那轮船在河面上开来开去,比现在的客船还要气派。但轮船的汽笛声没有永远为王家鸣叫。王才来九岁的时候,快活的童年生活就结束了。后来,祖父被判刑去了新疆,一去就没有回来,只留下一口漆得亮黑的楠木棺材。这口棺材是祖父自己监造的寿棺,也是祖父窃喜的没被政府没收的珍贵东西。再后来,祖母也死了,死时把儿子叫到跟前,嘱咐儿子把寿棺保管好,等着父亲回来。但祖父不会再回来,王才来成了孤儿。成了孤儿的王才来勉强读完初中,便拿着扁担去了码头。这时候,旧时的汽笛轮船还在河道上忙碌。每当看见自家的轮船远远驶来,王才来就会让自己的眼睛噙满泪水。又过几年,王才来成了小伙子,身上有了块肉,也有了力气,但汽笛轮船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那口楠木棺材。

    现在,这口棺材就放在家里,时时向父亲提示着过去。有时父亲喝高兴了,会从棺材说起,向我回忆自己的童年。回忆了几句,便被母亲喝住。母亲不愿意父亲的童年侵害我的童年,同时也是乘机否定这口棺材的重要。我家房子小,一间灶屋两间正屋,其中一间正屋被棺材占去,成了杂物间。母亲常常念叨,说这黑咕隆咚的东西应该升到阁楼,把屋子腾出来做儿子的睡间。对此父亲总是先吐出一口酒气,再吐出一句话。父亲说:“有本事你搬搬看。”

    每次父母吵过嘴,这天的晚上才会结束。随后他们进了自己睡屋,我一个人爬着竹梯上阁楼睡觉。自打我学会爬竹梯,父母就在阁楼上给我放了一张床。阁楼不大,有些暗,不是做梦的好地方。开始我害怕,睡过几回,也就不害怕了。我不高兴的是,每天夜里小便,我得摸索着从竹梯爬下,又从竹梯爬回,用劲得很。有一天半夜起床,我瞧见楼板一侧排着长队的葡萄糖空瓶,心中一动,有了主意。我抓起一只瓶,掏出小鸡,衔住瓶口,“哗哗”而出,像是灌酒一般。灌完了,用瓶塞一塞,放回原处。现在,我知道这瓶子对我非常合适。我的尿水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不会装不下。有一次我憋久了,撒出一泡很长的尿,但蹿到瓶脖子就打住了,让我一阵快活。以后日子里,这些装着高高矮矮液体的瓶子在地板上一长溜地站过去,很有阵势。

    有时起夜早了,能看见地板上明着几个小亮点。这是楼下屋子冒上来的灯光,哪里有灯光,哪里就有小隙洞。有一次我起了好奇,想看看父母吵嘴后怎样待在一起。我翘起屁股把几个小洞看过一遍,其中一个洞口里出现了半截床。床上摆放着四条腿,两条黑些,两条白些,直直的静着。静久了,黑些的腿要往白些的腿上搁,搁了一下,便被推开,又静着。

    母亲并不是总睡家里的。厂子忙时,要倒着上夜班。厂子闲了,白天生产,晚上也安排值班。轮到母亲值夜班,她有时会带我一块去。母亲的厂子在一个叫作河心屿的小岛上,四周环水,上下班不方便。这不方便却让我高兴。到了岸边,吆喝一声,对面的传达室会走出一个人,撑着小船过来,接了我们上船,又摇摇晃晃地撑回去。上了岛,我先喝一肚子葡萄糖水,然后在厂子里上上下下乱窜。厂子不大,空地上到处堆着瓶子。看见有这么多瓶子,我就想小便。我抓起一个瓶子,放在裤裆间灌满了,然后使劲一甩,让瓶子飞过围墙,在河面上砸出一个沉闷的声响。这样玩腻了,有一次我看上了码得最高的瓶山。我猫着腰要爬上瓶山,从“山顶”一览周围夜色。爬了一半,瓶山垮了,一大堆瓶子滑下来,把我整个身子埋住,只留出半只脑袋哇哇乱叫。母亲见我鼻青脸肿的样子,生了气,说再也不带我到厂子了。

    到了暑假,日子抻长了,时间多得没地方花。一天傍晚,母亲匆匆吃过晚饭,要赶去厂里值班。我高高低低嚷了几句,让母亲明白我想跟着去,但没被允许。母亲走后,我坐在门槛上生闷气。这时我不想理别人,也不想别人理我。过一会儿,父亲理我了。父亲说:“她不带你去,你不会自己去?”我瞧一眼父亲,不吭声。父亲又说:“要不我带你去?你妈的厂子我也想去哩。”我再瞧一眼父亲,不像醉傻的样子,就心动地站起身。

    父亲锁上门,领着我走。一路上他埋着头不说话,步子却迈得很急,我差不多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到了河边,父亲改了主意,不让我喊船。此刻天色微暗,河面上仍浮动着许多颗嬉水的脑袋。父亲微眯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能游到岛子上吗?”我暗暗丈量一下,心想我能,嘴里却说:“游过去干吗?你又不会。”父亲说:“我不上去了,我在这儿看着你能游多远。”我说:“我这样上去我妈会不高兴的。”父亲的脸渗出一丝笑,说:“你妈不会不高兴,没准还会夸你呢。”见我还在犹豫,父亲说:“你游不了那么远就算了。”

    父亲的话让我一阵冲动。我想跟父亲说,你别小看了我,两年前我就学会了在水中钻来钻去。但我马上又想,说的不如做的。我脱掉背心扔给父亲,双手一伸扑入水中。为了让父亲的脸上出现佩服的表情,我尽量把手脚动作打得好看些。不一会儿,父亲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子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小孩。

    游到岛子,我钻出水面,顺着台阶往上走。传达室的瘦伯早已候在厂子门口,警惕地盯着水中钻上来的每一个入侵者。见我走近,瘦伯突然凶了脸说:“不许进来。”我说:“我找我妈。”我水淋淋的样子看上去跟平常不一样,但瘦伯还是认出来了。瘦伯说:“你是方桂琴的儿子?”我高兴地嗯了一声。瘦伯说:“你妈不在。”我说:“我妈在。”瘦伯摇头说:“你妈不在。”我说:“我妈在。”瘦伯生气地说:“你妈不在就是不在。”未等他说完,我左右晃了一下,闪进大门,在瘦伯眼里不见了。

    我奔进母亲的清洗车间。车间里堆着太多的瓶子,构成了迷宫似的玻璃方阵。我在方阵里前前后后跑了一遍,找不到一点声音。我站住了,让自己嘴里发出声音:“妈妈……妈妈……”我的声音在瓶子的世界里撞来撞去,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消失。这时,我想起了集体休息室。跑过去一看,门上挂着锁。贴着门缝往里瞄,瞧见了一排空床和几张板凳,一张板凳上还搁着一只饭盒。这只饭盒提醒了我,我转身向厨房跑去。厨房的门未上锁,我轻轻一推,门开了,里边有一男一女在吃喝——那女人不是母亲。那男人一边喝着什么,一边把脚搁在女人怀里。那女人面对门口,见了我,大吃一惊,一把甩开怀里的脚。男人糊涂一下,猛地转过身。他盯视我半晌,突然用那只闲下来的脚在空气中踢了一下,吼道:“滚蛋!”

    我跑出厨房,又在周围找了找,然后出厂子,游回对面。上了岸,父亲笑嘻嘻地迎上来,瞧着我的肚子说:“葡萄水喝够了吧?”我懊丧地说:“我没找到我妈。”父亲的脸紧了紧,说:“厂子里没人?”我说:“倒是有人,有男的还有女的,可那女的不是我妈。”父亲想一想说:“你都细找了?”我说:“我找了还喊了呢。”父亲不再说话,脸上有了怪异。他的喉结缓缓提上去,僵了许久,忽地一松,滑了下来。他转过身,勾着头慢慢往回走。我跟在后面,心里慌 慌的。

    第二天上午母亲回来,父亲已经出工。我想问母亲昨晚怎么回事,又觉得有些神秘,忍住了不说。傍晚父亲回家,脸上照样涂着硬硬的酒红。我坐在门槛上,等着他们斗嘴。但他们变了样,不斗嘴了。父亲说:“今天晚上还值班吗?”母亲说:“不值了。”父亲就说:“不值了好。”说着嘿嘿地笑。

    吃过晚饭,天还大亮,我出门找同学玩。我先往西去,找李加军玩。我走了好一会儿,到李加军家,他不在。家里人说他刚出去,找人玩去了。我有些失望,掉头朝北门的吴一生家走去。到达吴一生家门口,天已暗下去,他家的灯却省着不亮。凑近一看,门上悬着锁。我不高兴了,抬起脚朝门踢了一下,想一想,又提脚踢了一下。踢过以后,我转而想到不远处的沈阳光。我一边朝沈阳光家走去,一边在心里打赌他在不在。到沈阳光家,我喊了一声,二楼窗口探出一只脑袋,是沈阳光。我向沈阳光招招手,沈阳光脸上出现一团愁苦,手指往里指着。他是在告诉我,他的父亲不让他出去。我大声说:“你怎么会怕你爸?”沈阳光不好意思地说:“他会打我。”我说:“你爸喝酒吗?他是不是喝了酒就打你?”沈阳光说:“我爸不喝酒,我爸不喝酒也打我。”我有些同情沈阳光。我说:“我爸不打我,我爸喝酒了也不打我。”正说着,沈阳光身后响起了声音,这声音使沈阳光像一段阳光缩了回去。我在窗户下站了半晌,见再无动静,便反身往回走。我边走边跟自己生气。这个晚上我在小城里走了一圈,可什么也没干成。

    回到家中,觉得有些乏,就上阁楼睡了。睡得正熟,忽然有声音把我从梦中拽出来。细听那声音,像是唱歌唱高了噎住似的,一截一截地从楼下冒上来。我弹开眼睛,见地板上亮着光点,忙下床去看。我的脑袋刚贴近小洞,眼里便出现一团白。定了神再看,竟是父亲的精白屁股,精白屁股下面长出母亲的两截大腿。我的心一下跳猛了,脑里想他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这时唱歌噎住似的声音止住了,而母亲的双腿分明在痛苦地往上顶,顶了一会儿,把父亲的屁股弹开了。父亲的屁股消失一秒钟,又回到母亲的腿上。母亲的双腿又拼命挺挣,与父亲的屁股挤成一团。屁股和双腿这样忙着,就生了汗,看上去闪闪发亮。但这次双腿没能掀翻屁股,反而撇向了两边。唱歌噎住似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尖了,像是要把空气撕成一条一条。现在我知道,这声音听上去不属于母亲,但它确实来自母亲的喉咙。

    第二天起床,父母亲没什么不一样,只是相互不说话了。父亲仍旧拿着扁担出门,母亲则待在家里。待到傍晚,母亲不做饭,跟我说她要去厂里值班了。母亲的谎话让我一阵心慌,但我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父亲回来。他弄清母亲的去向脸上就乱了,跟着手脚也乱了。他把锅盖捡起又扔下,把橱柜门打开又甩回,使冷清的灶屋有了动静。一阵忙乱之后,他找到了白酒,找到白酒就找到了安定。他开始静着身子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他本来通红的脸又刷上一层红,几乎成了一块变大的糖果。他的样子让我看到了愚钝,也看到了危险。

    危险出现在次日的中午。我在外玩过了回家,远远看见自家窗户外聚着一群人,兴奋地说着什么。我慌忙奔入门,进了父母的睡屋。我看见母亲被父亲弄到窗户上,身上穿着汗衫裤衩,手脚张开让麻绳绑在铁条栏上。她的姿势仿佛扑在窗户上,在上边写了一个“大”字。窗户下面,争斗的痕迹乱了一地。一只暖瓶躺倒,淌出的水流跑进一堆衣服。衣服旁边,父亲坐在小竹椅上,一边攥着酒瓶,一边声音很大地喘气。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住,愣了半晌,“呜呜”哭了起来。父亲看我一眼,没有吭声。我突然抓起一只拖鞋,向父亲扔去。拖鞋击中父亲胸部,跌落在膝盖上。父亲提起拖鞋看了看,朝我说:“这只鞋还没破,可你妈破了。”我大声喊道:“把我妈放下!”父亲哼一声说:“你妈是只破鞋。”顿了顿,又直着脖子吼道:“你妈是只破鞋!”

    我跑出房间,在灶房里转一圈,伤心地坐在凳子上。我不知道眼下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时屋外的杂声大了,有人嚷一句什么,许多人跟着笑起来。我起身凑到窗边,揭开窗纸一角。从这里能侧面望见人群和人群上方的母亲。此时母亲已停止手脚的挣扎,垂着脑袋,让头发挂下来遮住脸。这样她即使不闭上眼睛,也看不清窗前的人们了。但人们能看清母亲。他们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窗台上母亲可笑的身体造型。她的手脚张得那么开,又有些硬,仿佛纸伞打开收不拢似的。她的乳房刚好从两根铁条间挤出来,显得特别饱肿,随着喘气慌乱地颤动。她光溜溜的大腿被铁条分成一段一段,看着比平常要粗。

    窗下人群里很少有人这样看过女人。他们边看边相互打听,都舍不得走,场面便越来越大。阳光直射下来,照在一片高高低低的脑袋上。许多脑袋出了大汗,冒起一道道烟气。一些孩子却不怕热,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慢慢地,母亲的静态让大家觉出了单调。大家一定在想接下来还会发生点什么,可他们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这时一个年轻的瘦高男人捉住一个胖男孩,勾了身子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个小胖子比我还小,声音却那么响亮。他大声说:“你是说十颗糖?你不许骗人。”瘦高男人笑嘻嘻地点头。

    不一会儿,小胖子手里多出一根树枝。他身子贴着墙,双脚蹬了几下,想爬上窗台。因为太胖,试了两次都滑下来。第三次,他爬上去了。他坐在窗台上,抬头看看母亲布满头发的脸,似乎有些害怕,但十颗糖的诱惑马上让他变得勇敢。他探出树枝碰碰母亲,母亲明显抖了一下。接着那树枝挑起母亲的布衫,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胖子回头看一眼人群。人群里静悄悄的,全是睁大的眼睛。胖子得意起来,手里的树枝更忙碌了。他挑开一截,就抽回树枝伸到上一格铁条,像爬竹梯似的。母亲的汗衫渐渐撩开,雪白的肚皮在扩大。当扩大成一片时,布衫突然掉了下来。人群里发出惋惜的声响。

    胖子没有灰心,他被自己的勇敢迷住了。他把树枝折掉一截,树枝短了,用起来更应手了。母亲的布衫再次一截截地往上撩开。撩到胸部时,胖子遇到了困难,母亲丰满的乳房卡住了布衫。胖子不得不站起来,用树枝顶那布衫。顶了几下,布衫滑上去,一只乳房抖动着跌出来。差不多同时,胖子的脑袋上方响起尖厉的喊叫,那是母亲喉咙里发出的吼声。

    胖子大吃一惊,手一松树枝掉在地上,身体也蹲了下去。瘦高男人捡起树枝,塞到胖子手里,又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胖子看看人群,迟疑一会儿,慢慢将树枝伸向母亲的花布裤衩。

    我跳起来,奔进父母睡房。父亲正把脑袋挂在胸前甩来甩去,一副想睡的样子。我叫了一声父亲。父亲抬起头,找了半天找到我,说:“你嚷嚷什么!”我不再理他,跑出门上了楼阁。我在床头床尾找一遍,找到了一副弹弓和几颗石子,然后下楼推开灶房的窗子。窗外有那么多人,但没一个人注意我,他们把目光都给了胖子手中的树枝。我拉开弹弓,把一颗小石子打出去。这颗小石子没有击中胖子,撞在一根铁条上,发出一声脆响。胖子停住手,奇怪地盯着铁条看,但紧接着下一颗石子打中了他的后脑勺。胖子身子僵了僵,伸手去摸脑袋,摸一会儿,突然哇哇哭了起来。

    在这个有着热烈阳光的中午,父亲凭着力气让母亲丢尽了脸。他把母亲弄上窗台后,就用白酒让自己变成了一堆泥。他睡了很长时间才醒来,醒来后,发现母亲已经出走了。

    没有了母亲,日子过得有些陌生。那些天,父亲明显变得寡言。他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一天中说的话都能数得过来。下午收工比以前早了,脸上也淡了酒红。收工回来,就干些洗衣服一类的杂事,再烧些简单的饭菜。吃饭的时候,他常常失神,眼珠子半天卧着不动。但门外响起一点声音,他的脸马上醒了,并且很快地转向门口。看得出来,父亲在等着母亲回来。

    随着日子的消失,父亲的耐心也在一点点丢失。没有多久,父亲就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弄懂这一点,父亲精神就泄了。他让白酒重新回到饭桌上,一杯杯地喝下去。脸大红后,他的话也开了,拥拥挤挤的,好像要把这些天的沉默补回来。这样,我就不得不一边吃饭一边听父亲说很多的话。

    父亲说:“你妈走了,撇下我们不管了。这事迟早要来的。往远的说,当初她就瞧不上我,瞧上我的是她妈——你的外婆。那时你外婆还不是你的外婆,方桂琴也不是你的妈,她们只是我的邻居。有一天,你外婆双腿突然麻了,跟着就瘫了。她吃了一麻袋的草药,又吃了一麻袋的草药,还是没站起来。她就让女儿每天背着去针灸,往腿上戳针。方桂琴背了几天背不动了,她看中我的力气,求我接着背。我看她们孤女寡母的,就起了善心,每天把你外婆背过去又背回来。这一背背了两年,再没有歇下。后来你外婆不行了,躺在床上不用我背了。死前她指着我对女儿说,这就是你男人了。方桂琴说为什么。她妈说,我病了两年,王才来背了我两年,这样的男人你哪里去找?这样方桂琴就不吭声了。现在想想,方桂琴是我用力气娶来的。”

    父亲说:“你外婆死后,方桂琴看中了我父亲的棺材。她想把她妈装入我父亲的棺材。她说这棺材搁那么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用了吧。你瞧瞧,那会儿她还没嫁过来,就说这种话。这次我可没答应。我想这口棺材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还不知道他死没死呢。你用我的力气可以,用我家的房子可以,用这口棺材可不行。为了这事,方桂琴以后没少怨我。她总喜欢把这种事存起来,得空就拿出来埋 汰我。”

    父亲说:“方桂琴怨我这个那个没关系,但她不能晚上到别的男人床上去值班。值一次班不够,还值第二次。值第二次不够,还值第三次。这么些年,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新衣裳?我把新衣裳都留给方桂琴了。她一年中里里外外的能做好几件新衣裳。做了新衣裳不穿给我看,光穿给别的男人看。别的男人看过她外边的新衣裳,就想看里边的新衣裳。看过里边的新衣裳,就会看更里边的身子。”

    说着说着,父亲“呜呜”哭了起来。他说:“我留住了一口棺材,可没留住一个女人。棺材黑的是外面,方桂琴却在心里刷上了黑。黑了心的女人怎么留得住……”

    往后日子里,我有两个不一样的父亲。每天上午出门,父亲紧着脸,不言语,沉默得像一根扁担。路上有熟人打招呼,他“嗯嗯”应着,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到了下午,他的脸渐渐亮堂起来,思想也飘飘忽忽地像要铺开。这时再添两杯酒,他的许多想法就破土而出,很想找人诉说了。回家路上,上午的熟人遇见他,又打招呼,不想这次陷入父亲的泥潭。父亲堵住熟人,纷乱地说着一些离谱的话题,他沾着酒味的话语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在熟人面前飞来飞去。说了一会儿,父亲的话势慢慢弱下去,熟人以为接近尾声,就收场地搭一句话。谁知这句话马上引出父亲新的想法,成为另一个话题的开始。熟人不耐烦了,截住父亲说:“王才来,你快回家去,家里老婆孩子等着你呢。”父亲说:“我没有老婆,方桂琴撇下我们走了。”熟人说:“她也许已经回来,你回家就能见到她呢。”父亲把手一挥说:“方桂琴回来我也不见她。当初我背她妈背了两年,每天背过去又背回来,比走一趟城南码头还远,到头来方桂琴还是瞧不上我。她瞧不上我却瞧上我家的棺材,她妈死后,她想把她妈装入我父亲的棺材。她说这棺材搁那么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用了吧。你瞧瞧,那会儿她还没嫁过来,就说这种话……”

    这些话熟人至少已经听过五遍,他无法忍受听第六遍,闪了闪身子想溜走。父亲说:“你要走吗?你要到哪里去?”熟人说:“我要回家。”父亲说:“回家有什么好,干这个干那个的,还不如找个地方去值班……”熟人不再犹豫,拔腿快走。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见父亲还在远远地冲自己说话。

    以后熟人见父亲红光满面地走来,就绕开了走路。与父亲搭话的人越来越少。兴致勃勃的父亲一路走着,见街上有那么多人,可没一个人愿意停下来跟自己说话,不禁迷茫和生气。他觉得应该把这事说一说,就停住脚步,对着过往行人说了起来。父亲的努力没能吸引大人,但很快招来了几个小孩。小孩们围着父亲听一会儿,认为没意思,就喊道:“王才来,说些别的。”父亲甩甩手说:“小孩子懂什么,去去去。”小孩们不仅不去,还想让父亲唱歌。他们又喊:“王才来,唱首歌让我们听听!”

    父亲看看孩子们真的想听,腼腆一下,就拉开嗓子唱了起来:

    手执扁担街上踩,

    不杀豺狼我不回……

    唱过两句,父亲自认为唱得不好,停了下来。看看周围,竟多出几个小孩,脸上还嘻嘻地笑。父亲就得意起来。以后父亲往街上一走,身后总能随着一群尾巴。

    这一天,一位华侨女儿来到小城街上。许多年前,她的父亲从小城出发,一路卖着雕石卖到了法兰西,并且在那里成家立业,生下了女儿。现在华侨老了,就带女儿回家乡看看。一到家乡,女儿被这里的风情吸引了,满眼都是新奇。她撇下她父亲,独自跑到街上,看着街边的小店铺走走停停。她不一样的打扮立即引起街人的注意。大家从来没见过如此稀罕的衣裳:那上衣几乎像透明的肚兜,只在双肩用细绳吊着;那裤子上半截把屁股包得极紧,下半截扩开来像大喇叭,差点拖着地了。所有人把眼睛瞪大,糊涂着。很快有话传过来说:“她是从法兰西来的。”大家点着头,慢慢明白了:“原来是法兰西……”

    可孩子们不明白,想冲华侨女儿起哄又不太敢,就在后面跟着走。不一会儿,华侨女儿身后多出一团小孩。华侨女儿对这种情况非常陌生,一时不知怎么应付,只好接着往前走。走过半条街,忽然见前面站着一个壮实男子,手提一条木棒,身后也随着一群小孩。华侨女儿心里彻底慌了。

    父亲站在傍晚的夕阳里,见对面一个怪异女子率一群小孩走来,心里十分不懂。他直直望着对方,想看出对方耍的什么花招。

    两边的小孩很快会合一起,将两个大人围在中央。父亲说:“你是什么人?”华侨女儿听不懂,使劲摇头。父亲说:“你摇什么头,你最好不要摇头。”华侨女儿还是使劲摇头。父亲就有些气愤,气愤中他突然想到了两句唱词。他手一指,高声唱了起来:“手执扁担街上踩,不杀豺狼我不回……”

    华侨女儿的脸白成一张纸。她乱了脚步,从包围中挤出一条路,跌跌撞撞而去。孩子们咯咯大笑。周围一笑,父亲也嘿嘿笑了。

    秋天开学,父亲的影响来到了学校。

    在班上,我和李加军、吴一生、沈阳光最好。沈阳光胆小,吴一生精灵,李加军憨蛮。四人伙在一起,进进出出的像一串穿着绳子的蚱蜢。那时候,沈阳光着迷于收集糖果纸。他很用功,经常放学后在电影院门口或烟糖商店前低着头走来走去。他收集的糖果纸夹满了书包里的课本。有一天课间在操场上玩,沈阳光得意地将一张孙悟空腾云的糖纸示给我看。给我看了又给吴一生看,给吴一生看了又给李加军看。李加军看一会儿舍不得丢手,说:“这张比‘红缨枪’好吗?”沈阳光说:“有人给我三张‘红缨枪’我没跟他换。”李加军把孙悟空隐在身后,说:“我拿弹弓跟你换。”沈阳光说:“我不换。”李加军说:“只跟你换三天。”沈阳光说:“三天我也不换。”李加军说:“只跟你换一天。”沈阳光说:“一天我也不换。”李加军掏出弹弓丢在地上,大声说:“我就是要跟你换!”沈阳光的眼睛淡了一下,望向吴一生和我。我说:“沈阳光不会玩弹弓,李加军你拿其他东西跟他换。”李加军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其他东西。吴一生说:“李加军你唱一首歌好了。你唱一首歌沈阳光就让孙悟空跟你玩一天。”吴一生这样一说,我们几个嘻嘻笑了。我们都知道李加军最不会唱歌。李加军看看我们,举着头把眼珠移来移去。突然他提起一脚,做了一个孙悟空紧捏金箍棒的动作,嘴中怪怪地唱道:“手执扁担街上踩,不杀豺狼我不回……”

    我扑上去,与李加军扭成一团。我们俩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儿他骑在我身上,一会儿我把他压在身下。正打着,上课铃声响了,吴一生和沈阳光奋力把我们拉开。我爬起来,见自己手背有几道抓痕,摸摸右脸,好像胖了许多。李加军也丑多了,眼角肿起一块,把眼睛比得很小。我们生气地不看对方,慢慢走回教室。

    我们一进门,教室一下静了,又哄地笑起来。班主任汤春芳正在低头看教本,听见笑声抬起头,一看我们就火了。汤春芳说:“你们给我站住!”我们站住了。汤春芳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李加军勾了头,都不作声。汤春芳厉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轻声说:“李加军骂了我。”李加军马上说:“我没有骂他。”我说:“你骂了我!”李加军说:“我没有骂你!”汤春芳说:“我不管你们谁骂谁,骂人骂不痛,也不会把脸骂肿。这次你们是谁先动的手?”李加军指着我说:“是他。”汤春芳说:“是你吗?”我点点头说:“是我。”汤春芳说:“那你给我站到黑板跟前去!”

    我转过身,把脸抵到黑板上。我的屁股后面,汤春芳开始领读课文。起先挺乱,总有几个声音掉队,慢慢整齐了。汤春芳顺着走道踱过去,又踱回来,好像把我给忘了。我头上慢慢有了汗,鼻子出的气让黑板湿了一块,乌亮亮的。这乌亮的一块缓缓张大,像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图。

    我贴着黑板站了一节课。

    第二天我不跟李加军说话了。我们俩不同桌,座位却挨着。上课时他的胳膊一过我的桌子,就被我狠狠顶回去。顶了两次,他已警觉,僵着姿势不再越过。到第三节,又是汤春芳的语文课。汤春芳讲完课文段落大意,点名叫李加军复述一遍。李加军站起来磕磕绊绊刚回答一半,教室门外伸进一只脑袋,把汤春芳叫走了。汤春芳一走,教室立即乱了,一片兴奋的闹嚷声。李加军瞧着门口,慢慢坐下。不料板凳被谁抽走,他的屁股直坠地上,砸出一个声响。周围爆起一团嬉笑声。

    李加军爬起身,不假思索地揪住我。我们俩又扭打起来,手不够用,又添进脚,将桌子撞得乒乓作响。有同学上来拉架,挨了几下乱拳,忙退回去。又有同学慌着身子跑出教室去叫老师。

    汤春芳奔进教室时,我们已停住手。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能看见李加军鼻子里爬出一条血虫,又吸不回去,用手一擦,花了半张脸。汤春芳脸色铁青,用力瞪着我,不吭声。我连忙说:“不是我抽的板凳。”我又说:“是他先动手的。”我接着说:“要站黑板两个人一块站。”汤春芳说:“不用站黑板了,明天你把你妈叫来。”我说:“我妈不在家。”汤春芳说:“那把你爸叫来。”我慌了一下,说:“我要站黑板。”汤春芳说:“你不用站黑板了。”我坚持说:“我要站黑板!”汤春芳说:“站黑板了也要把你爸叫来!”

    为了见老师,父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穿上一双新解放鞋,走亲戚似的来到学校。刚进校门,上课铃声响了,一大群学生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很快跑没了,把一块空地留给他。父亲有些发愣,四周张望一下,见到写着“教务处”的屋子,便进去打听。屋子里的老师说,汤老师正在上课,你等着吧。父亲就出来等着,等一会儿,不安定起来,慢慢沿着走道找过去,竟然找到了我们教室。他从窗框上面往里看,看到了一排排的学生脑袋,又看到了在黑板上写字的汤春芳的背影。他眨了眨眼睛,不敢张声,一直看着汤春芳写字。

    同学们见窗外停着一颗脑袋,有些分心。有人认出是我的父亲,赶紧说给别人。教室里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汤春芳听到动静,转身看了看,瞥见我的父亲。她皱一下眉,捏着粉笔走出门,跟父亲说几句什么。父亲便离开窗口,缓缓走到远处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

    好不容易下课铃声响了,汤春芳夹着教本出了教室。大家快活起来,抻长脖子望向窗外。几个胆大的同学尾随着老师,走近我的父亲。父亲正茫然等着,见汤春芳来了,匆忙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汤春芳冲父亲点点头,径自往前走,父亲在后面慌慌地跟着,两只手臂垂下来,几乎不摆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师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外很快聚了几个同学。

    我离开同学,不安地走到场子一角,蹲下取一颗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不久,沈阳光急急地跑来,说:“汤老师说你爸光给你力气不给你脑子,得改教育方法呢。”说完,便拔腿跑回去。过一会儿,李加军又匆匆跑来。他差不多已忘记了是他把我父亲招来的。李加军说:“汤老师还说你时常不交作业,也不交作文。你爸站着不吱声,光嘿嘿笑着听老师说话呢。”李加军跑回去后,吴一生又跑过来,说:“汤老师跟你爸握手,你爸伸出左手去握,握反了呢。”他们就这样跑来跑去,跟我说着那间屋子里的事。一直到下节课铃声响起,他们才停止奔跑。这时父亲从屋子里出来,转着身子认准方位,朝校门口走去。他脸上的表情我没看见。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多喝酒。他把我叫进他的睡房,说:“本来我想饶了你,可汤老师说你不写作文,不交作业,就爱打架,她要我教育你呢。”他又说:“汤老师是老师,跟你妈不一样,她的话不能不听。”我说:“你怎么教育我?”父亲说:“我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揍你的屁股。”我吓得叫起来:“你不要这样教育我,你从来不打我的。”父亲点点头说:“我以前是没打过你,但现在我不打你,你就会打别人。”我说:“要是你不打我,我就不打别人了。你打了我,我还会打别人的……”未等我说完,父亲一把攥住我往床上一扔,扯下裤子,“啪啪”打了起来。他的手掌又糙又硬,拍下来却不很痛。过一会儿,我“呜呜”哭了,泪珠掉在床单上。父亲停了手,说:“你哭了,就是说我教育对了。”我抽泣着说:“爸,你往后别喝酒了,你不喝酒每天打我一顿吧。”父亲傻了一下,一巴掌狠狠打下来,说:“你敢这样说话!汤老师都没这样说话。”又说:“汤老师跟我说话与你妈不一样哩。”

    老师找学生家长谈话原是平常事,却被父亲看大了,时时回味着。过了两天,父亲又有找汤春芳谈话的欲望。不过这一次是在下午,父亲已经醉了酒。他晃着脚步走进校门,站在场子上有些迷瞪。他记不起哪间教室是汤老师上课的教室。他狠狠想了想,没想明白,就拖着扁担在场子上转了半圈,扁担在地上画出一道弧圈。最后,他决定挨个教室去找。

    他敲开一间教室的门,出来一位男教师,手里拿着一本书。父亲问:“你是汤老师吗?”男教师说:“不是,汤老师是女的。”父亲点点头:“是女的。你是男的,就不是汤老师。”男老师奇怪地看看父亲,把门关上。父亲走向下一个教室,敲出一个女老师。父亲哈哈腰,尊敬地叫了一声汤老师。女老师吃惊地说:“我不是汤春芳。”父亲说:“你是又像又不像,要说像,怎么突然年轻了好几岁?”女教师笑起来说:“本来我就不是汤春芳。”父亲又说:“要说不像,你怎么待在汤老师的教室里?”女教师硬起口气说:“这哪里是汤老师的教室,汤老师的教室在那边。”她用手指了指。

    父亲走近我们教室,在窗框上抬起脑袋,看到了两天前看过的女人背影。他稍稍有点激动,不等汤老师出来就推进了门。教室里静一下,哄地闹了。汤春芳正捏着教鞭在黑板上点点戳戳,扭头一看,吃一惊教鞭滑落在地。父亲弓着身子说:“汤老师,我来向你报告,我把孩子教育了。”汤春芳糊涂着说不出话。父亲说:“这孩子不好教育,我脱下他裤子打了屁股。”同学们嘻嘻笑了,许多眼睛看向我。父亲又说:“打了屁股容易长记性,下回就不会忘了作业还有作文……”汤春芳反应过来,做个手势说:“请你先出去,下课了再说。”父亲说:“我就不出去了,你再教育我几句,你的话好听哩。”汤春芳的脸红一下,马上沉下来,说:“你给我出去!”父亲摇头说:“我不出去,我要听你说话。”汤春芳走到我桌前,说:“你把他领走!”我默默站起来,走到父亲跟前,拽他一下。父亲一把将我拎开,我从父亲身前一下子到了父亲身后。父亲说:“你这孩子不懂事,我跟你老师说话哩。”汤春芳气急地说:“我不跟你说话!”一个同学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不跟你说话。”父亲指着地上的教鞭说:“这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汤春芳愤怒地说:“我不用你的扁担!”那个同学又叫道:“王才来,我们老师不用你的扁担!”跟着其他同学也嚷起来:“王才来你醉了!”“王才来,我们不用你的扁担!”“王才来你出去!”“王才来……”

    教室里乱了,我脑子也乱了。我撇下父亲,低头走出教室。我走过学校的场子和大门,走过挨着小河的石板路,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了街上。我在街上站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继续走。我从西门走到东门,从东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走回西门。天色慢慢暗下来,街上行人的身子也慢慢暗下来。我把自己走累了。

    回到家中,父亲已在屋里。他没有开灯,就坐在竹椅上睡着了,呼噜声在昏暗中浪一样响着。我拉开灯,站在父亲跟前,看着他脑袋吃力地歪向一边,收回来,又歪向一边。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但我想了想,马上忍住了。我爬上阁楼,在一排尿瓶中取过一瓶,看一看,又放回去,捡起一只更满的瓶子抱在怀里,慢慢走下竹梯。这时父亲已扳正脑袋,正缓缓向一边歪去。我没有犹豫,拉开瓶塞将瓶子举到父亲头上一斜,尿水哗哗流下。因为受到水流冲击,他的脑袋一下子歪快了。

    父亲闹过课堂后,他的影子像鼻涕一样在教室里到处可见。一个同学向另一个同学借铅笔,另一个同学会说:“我的棒棒太短,你用我的扁担。”原先的同学就说:“我不用你的扁担,我还是用你的棒棒。”几个女同学在踢毽子,见我走来,突然忘了半空中的毽子,低了头哧哧地笑。课间休息过后,黑板上会出现一个鞋底样的脑袋,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旁边却歪歪扭扭写着:王才来。

    现在我不能处处生气。我只能等着班里出些新鲜事,把父亲冲淡。过一些天,真的等来一件事情,学校要办演出。我们班分到一个节目——合唱《智取威虎山》里一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每天下午放学,我们就留下来跟着汤春芳一句一句吼唱。唱了三天,学会了,然后点名站队。汤春芳点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便起来站到黑板前。汤春芳点着点着,差不多把座位点空了,也没点到我的名字。剩下的几个人都慌了。一个小个子同学突然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唱?”汤春芳说:“你个子矮了。”我说:“我个子不矮。”汤春芳看看我说:“你不像个工农子弟兵。”

    演出这天上午,唱歌的同学穿着新新旧旧的小军服来上学,装了一教室的绿。上课起立时,教室里乒乒乓乓立起一大群解放军,引出一片笑声,半天静不下来。吃过午饭,汤春芳让大家待在教室里,她挨个给上台的每张脸涂上两抹红。不一会儿,我的周围到处都是红扑扑的脸,相互看着笑。他们一笑,就一点也不像原来的脸。

    下午演出前,天突然下起雨,把场子里的临时舞台浇透了。化过妆的同学纷纷拥出教室,在走道里抬头望雨。雨紧紧松松,却没有停住的意思。这样等了一会儿,终于传来通知,今天的演出改为明天。同学们收了头失望一阵,想想明天,很快又高兴起来。他们跑回教室,又练了几遍合唱,等着雨停。

    雨停了,我与吴一生、李加军、沈阳光一道回家。他们穿着军装,腿上便长了力气,走得很快。我在后面随着,见他们的样子并不好看。李加军裤子太短,露出一截脚腿。沈阳光的衣服太大,盖住了整个屁股。但他们正在兴头上,见有人走来,李加军突然唱了一句,吴一生接了一句,沈阳光也跟了一句,轮流着把演出的歌子唱完。我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看着他们越走越小。沈阳光发觉了,回身向我招手。我不理他,仍然慢慢地走。

    第二天下午,我没留在学校看演出。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块时间,只好一路踢着石子回家。走到石桥时,我突然看见桥洞里钻出一条小船,把河水晃了几下。这时我记起了母亲。我想不踢石子了,我应该去找母亲。这个想法让我的心使劲跳了一下。

    我来到对着母亲厂子的河边,等渡船过来。可这时不是下班时间,渡船的影子不会轻易出现。我坐下来,静伏了心慢慢等着。天气已凉,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把我的衣裳撑大,还让我身子抖了几下。我竖起双腿,把书包抱在怀里,这样觉得风小了一些。我开始去想母亲。我想了今年夏天的母亲,又想了去年的母亲,还想了去年的去年的母亲。我一年一年往前想,把母亲想得很远。

    不知待了多久,河面上渐渐暗淡,估摸已过下班时间。我站起来,把手拢在嘴边,可着嗓子喊了几声妈妈。我的声音喊出去,立即被风吹了回来,像盐被水化了似的。我泄了气,心想再等一碗饭工夫,我就回家。我在心里把一碗饭刚吃掉一半,渡船竟然出现了,只是渡船上没有身影,像是空的。我吃了一惊,眨眼再看,船上还是有一个瘦的影子,原来是传达室的瘦伯。

    瘦伯迈上岸来,见了我,有些奇怪。他说:“你好像是方桂琴的儿子?”我使劲点头:“我要找我妈。”瘦伯说:“你妈不在厂子里。”我想一想说:“那我明天来。”瘦伯说:“明天你妈也不在。”我说:“那我后天来。”瘦伯说:“后天你妈也不在。”我不明白地看着瘦伯。瘦伯说:“你替我去买包烟,回来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他掏出钱,未递到我手里又缩了回去,叹口气说:“算了,你不替我买烟我也告诉你——厂子停工了,大家都不用来上班了,你妈也不用来上班了。”

    在那个秋天,我学会了逃学。当觉得没意思了,或被汤春芳罚了站黑板,我就让自己别去学校。我把多出的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譬如看大人钓鱼。每次在河边,总有几个沉着的男人,他们的手和手中的钓竿一动不动。风吹来了,他们的身子不抖一下,太阳斜了,他们也不抬头看一下。当我以为他们永远不动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却突然活了,鱼竿被提起来,一条大鱼在空中弹来弹去,甩出许多水珠。这种情景把我迷住了,我常常不声响地在旁边待上一下午。

    那些日子,我回家就是为了吃饭和睡觉。每天上午,父亲趁着清醒做一锅饭,再做一锅菜。中午,我把饭菜热一遍,吃下。到了晚上,我又把饭菜热一遍,吃下。父亲的饭老在干稀之间,像粥又不像粥。父亲的菜一猜就准,不是冬瓜就是豆腐。有一阵子,我在课文里找来找去,想找出一个难听的词用在父亲的饭菜上,可没找到。

    晚饭以后,父亲会喷着粗气对我说这说那。等他说走了神,我抽身就上了阁楼。这时,床铺成了我喜欢的地方。别人害怕黑暗,我不害怕。躲在黑暗中,我可以想些有趣的事让自己高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于是把高兴也带进梦里。

    秋天深了,深得很透时,就变成了冬天。慢慢地,我梦里的高兴越来越少,我在被子里的身子也越缩越小。终于有一天,一股冷意进入我的梦乡,把梦中的东西变成了冰块。第二天起床,我一眼看到床头窗户多出一个破口。原来这窗户像一个田字,有四个口,其中一个口玻璃没了,用纸糊上,眼下这层纸被风吹开了。要是以前,父亲会很快买回一块玻璃,然后搬出工具箱,把玻璃钉好。那只工具箱能变出许多东西,也能修好许多东西。可现在父亲已很久不用它了。这天晚上,我用饭粒粘了纸,把窗户重新贴好。想一想,又在外面糊上一张。可两张纸也没能让我踏实。我躺在床上,不去想有趣的事儿,而是支起耳朵去听窗纸被风吹动的声音。窗纸抖着,噼噼啪啪,好像破收音机里的杂音。杂音虽然很轻,可慢一阵快一阵,拎着我的神。正困得挺不住,杂音里像是响起一声咳嗽,窗纸裂开了。冷风团团围住了我。

    我抱起被子,下了楼梯,走进父亲的睡屋。屋子里灯亮着,父亲已歪着身子睡熟。我熄了灯,在父亲旁边躺下。黑暗中一股酒的酸味明显起来,同时呼噜声变大了,蹿上去,滑下来,又蹿上去。我睁着眼睛,以为睡不着,却慢慢睡着了。只是睡中老有声音响着,像是班里同学在合唱。

    第二天,我在阁楼对着窗户重新看一遍,又下楼在灶间瞧了瞧,然后推开杂物间的门。屋子里挺亮堂,四周靠墙堆了些杂物,中间地上摆放着祖父的寿棺。棺材又大又黑,一头写着“福”字。因披着灰尘,看上去有些暗,用指尖一画,亮出一道漆光来。棺盖虚盖着,使劲一推,露出一个口子,能看见里面朱红的板壁。我绕着寿棺走了一圈,不觉胆大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屋子放着棺材,还是比阁楼好。”接着我说:“我说得对。”

    晚上,我把褥被搬到杂物间,铺在寿棺的旁边。现在,屋外的风会很大,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但跟我没有关系了。父亲的呼噜声会更大,发出“扑扑扑”的声音,也跟我没有关系了。想到这些,我在被窝里高兴起来。有了高兴,就顾不上害怕了。没了害怕,我很 快沉沉睡去。半夜醒来一次,看着棺材,也没有惊怕,只是心里有些异样。

    这样睡了些日子,天越来越冷。被子盖在身上,像是越盖越薄。有时在被子里待了很久,两只手还是冰凉的。用手去摸摸脚,更加冰凉。后来我想出一个方法,进被子前不脱掉衣服。这个方法在前半夜挺好,到下半夜就不管用了。下半夜我会不情愿地醒来,在被窝里一阵乱抖。尽管我在心里说些高兴的话,劝自己别抖,但我的身子真不容易劝住。这时,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棺材。看见棺材我又想起一个方法。我站起身,把棺盖推开,将被子和褥子抱进棺材,然后把自己的身子也扔进棺材。现在我躺在被窝里,感到暖和多了。

    父亲一天中的清醒时间越来越短,糊涂时间越来越长。一日,父亲感到腰部有点痛,就站在衣柜镜前,撩起衣服往屁股上方打上一张黑乎乎的膏药。第二天醒来,他找遍全身找不到膏药。他难过地想,他还没喝酒就找不到东西了。到了晚上,他经过镜子时看见了上面的药膏——药膏昨天打在了镜子里的父亲身上。父亲思考半晌,自然想不明白,就愤怒起来,一拳砸在镜子上。镜子立即变成四块,好在有药膏粘着,没有掉下来。从此父亲往镜子前一站,就看见里边的人被切成一块一块,一点也不像自己了。

    这一天,父亲把更大的差错犯在了码头上。他挑着两只麻袋,从城北码头走到坡顶喝过一杯酒,又从坡顶走到城南码头。这时轮船早已候在那里,船舱里像是装着许多声音。父亲不敢耽误,赶紧把一只麻袋送上甲板,接着又把另一只麻袋送上甲板。他刚走下来,轮船就长叫一声启动了。父亲站在码头上,一边提袖擦汗,一边看着渐渐离去的轮船,心里充塞着满足感。这是父亲一天中最踏实的时刻。就在这时,父亲猛地记起,货主还没给钱,整整五角的挑货钱。父亲泄一下气,马上又提起来,拔腿向轮船追去。这个突然的举动让码头上的其他人大吃一惊。他们看着父亲笨拙的身子没头没脑地在河岸上 奔跑。

    父亲开始跑得很快,眼看着追近了,他的脚步慢下来。慢了一会儿,见轮船渐渐变远,又使劲加快脚步。父亲就这样快快慢慢,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船舱一侧的方窗里挤出许多脑袋,奇怪地看着岸上跑步的男人。他们不明白这个男人要干什么。那个货主坐在甲板上,屁股下面垫着两只麻袋,他也不明白父亲要干什么。这时父亲跑得太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船上的人哈哈笑起来,那个货主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父亲远远瞧见那个货主稳着身子看自己跑,还哈哈大笑,心里非常生气。他边跑边喊:“停下来,停下来,你还没给钱呢!”他的声音在风中扑出去两米,马上落到身后去了。那个货主仍定定坐着,脸上的肉笑得挪来挪去。父亲又喊:“你别笑,你笑了也得给钱呀!”父亲边跑边喊,脚步更慢了,气喘得更快了。他跑步的样子越来越难看,最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喘气一边撑起脑袋去看轮船。轮船在他眼里渐渐变小,不一会儿就变没了。

    父亲花了很长时间走回码头,捡起扔在地上的扁担和绳子,心里感到憋屈。本来五角钱不算什么,但该给的不给,还让他跑得满头大汗,还看着他笑得满脸抖动,这放在以前,只有资本家才干得出来。一提资本家,父亲又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想到一去不回来的父亲。这样父亲更难过了,觉得身上的力气全跟着汗水跑走了。

    太阳已经偏西,大船不会来了,偶尔有小船运来一些货物。码头上的人慢慢散去,父亲也硬着脚步往回走。现在,他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冰凉被围在棉衣里出不去,就顺着皮肤上上下下地窜动。好在这时他已走上坡街,望见了坡顶的杂货小店。

    店主见父亲走来,忙在柜台放上酒杯和花生。父亲抓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抿过三口以后,他没有跟店主说话,这似乎与往常不同。店主正在纳闷,父亲说话了。父亲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马上知道这次确实不一样了,他从酒坛里给父亲又舀了一杯。父亲很快将酒喝下,又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眨了眨眼睛,身子不动。父亲大了声音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转身又舀了一杯。父亲喝酒的时候,常常忘了花生。他喝掉三杯酒,只吃掉一把花生。完了,父亲掏出三角钱放在台面上。店主说:“还得给你两把花生……”父亲将手一挥,让店主不明白什么意思,随后父亲涨红了脸走出小店。虽然多花了钱,但现在他心里舒坦了,身上也有了热气。

    父亲顺着坡街往下走。一阵风吹来,把他的身子吹得晃了晃。在晃动中,父亲心里生出一些想法。父亲很想说话,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这时他腹中一股东西顶上来,有了紧迫感。父亲就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你流了那么多汗水,可你还留着尿水。”他走到路旁一棵树下,哗哗撒了起来,尿水有力地溅到解放鞋上。尿尽,他舒服地提提裤子,却忘了把东西塞回去。一条肉挂在了裤裆外边。

    天已淡下来。父亲走在暗色中,不断有人同他迎面而过,但谁也没发现什么。直到走过一盏昏暗的街灯,才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父亲转动脑袋,找到那个声音,原来是位细高的姑娘。父亲就问:“你喊什么?”但细高姑娘一声不吭躲开了。接着父亲听到了第二声惊叫,那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发出的。父亲又问:“刚才有人喊了一声,你也跟着喊了一声,你们到底喊的什么?”胖女人不搭理他,却跟旁边的男人说句什么,立即有笑声尖亮地响起来。父亲站住了。他看见前面凑近许多人,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哈哈大笑,把眼睛都笑没了。不一会儿,他的周围全是扭着身子大笑的人,一些人边笑边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父亲见那么多人看着自己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刚想说什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你行行好,把东西收起来吧。”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天这么冷,别把东西冻坏了。”接着有人说:“王才来,你又不是狗,怎么能这样把东西甩来甩去呢?”

    我是在放学路上听到父亲出丑消息的。那天我一路踢着石子,走得很慢。走到街上,过来几个人,脸上笑吟吟的。他们中有人认出我是王才来的儿子,就上来堵住我说:“喂,你爸王才来……”话没说完,笑成了一团球。旁边的人也绷不住,边笑边嚷嚷。我听明白了,不理他们,照旧玩着石子慢慢地走。待他们离开,我才一脚踢飞石子,撒腿往家跑。

    我喘着气推开门,父亲还没回来。我拉开灯,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门闩上。我不想见到父亲,我再也不想见到父亲了。这样想着,我伸手把木闩“啪嗒”闩上,然后懊丧地坐在竹椅上。昏淡的灯泡挂在屋顶,把我的影子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些时候,屋外响起父亲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接着响起重重的拍门声。拍过两下,父亲“噢”了一声说:“原来屋里没人。”但屋内灯光经过一条门缝泄出去,在父亲脸上劈了一条线。父亲顺着这条线凑到门缝前,一下子瞧见了我。他马上叫起来:“原来屋里有人。”跟着他叫道:“小兔崽子你快开门!”

    我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打算站起来。我在等着门上的声音。果然,门上很快热闹起来,先是拍门声,再是捶门声,然后是踢门声。这些声音伴着父亲嘴里嘟嘟囔囔的声音,杂成一片。过一会儿,父亲像是累了,把手脚停下,嘴巴却不停下。他叫道:“我口渴了,我要水喝!”

    我站起身,取过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举到门前。我说:“你看看,我给你拿水来了。”门缝暗下一段,显然父亲把眼睛贴在了上面。我手一抬,将水泼向门缝。父亲呀了一声,跳开身子,门缝又亮成长长一条。

    愤怒的父亲开始用身体撞门。他退后几步,像一只球抛向门板。门颤了颤,球弹了回去。父亲定定神,给身上添了力气,这次他像一只麻袋扔向门板。门“咔嚓”一声,猛地甩开,斜挂在地。一股冷风涌了进来,跟着父亲喘着粗气走了进来。

    门这样容易撞开,让我乱了方寸。我拿着水瓢的手垂下来,不安地站在那里。父亲瞪着眼睛看我,慢慢从我眼中看出了惊慌。我扔掉水瓢转身想逃,被竹椅勾住,一块摔倒在地。

    父亲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拎着我的衣领,气冲冲地走向睡屋。他把我扔到床上,很快绑了我的手脚,然后把我身子架在窗户上。不一会儿,我的手脚被打开,像母亲那样贴在铁栏上,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字。父亲干这些时,像在码头上对付货物一样麻利。干完了,他得意地拍拍手,坐到床上,眯着眼睛看我。看着看着,他的脑袋慢慢垂下,嘴里爬出一线涎水,同时呼噜声使劲地响起来。

    父亲一睡去就很难醒来,我不害怕了。我使劲挣几下,弄痛了手脚,没松动绳子。天已彻底黑了,我前面是暗透的巷子,背后是昏黄的灯光。我的样子像是撑开身体,硬将黑暗与灯光隔开似的。巷子里时不时有人走过,好奇地瞧瞧我,知道是父亲干的好事,便摇摇头走开。他们没有像上次看母亲那样停下来瞧热闹,他们也忘了用手帮帮我。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个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出现了。他们先是仰头不明白地看我,看了半晌,像是看明白了,就嘻嘻地笑起来。我赶紧说:“你们爬上来,把我的绳子解开。”他们刚要摇头,我又说:“我可以给你们糖。”一个男孩说:“你先给糖,我们就把你的绳子解开。”我说:“不把绳子解开,我的手脚就动不了,手脚动不了怎么给你们取糖。”两个男孩互望一下,心动了。他们中的一个蹲下身,将另一个顶上窗台。爬上来的男孩探头往屋内看,看见了靠在床上的父亲,又嘻嘻笑起来。我说:“别笑!”男孩不笑了,伸手解我的绳子。解了半天,解开了。我的一只手脱出来,去帮另一只手,接着两只手一起去帮两只脚。

    我跳到地上,在父亲衣兜里摸出一只钢镚,递给窗台上的男孩。男孩跳下窗台,与另一个男孩欢喜着去了。我关上窗户,回到父亲跟前。现在该我来对付父亲了。我站在那里,脑子还没怎么想,就跳出一个主意。我把这个主意琢磨一遍,觉得挺合适的。

    我走到门口,拔掉门闩,那被撞坏的门直直跌倒在地。我抓住门角,将门板拖进睡屋,摆在床的旁边。这时父亲身体搁在床上,双脚伸出床外。我轻轻一推,父亲滑出床铺,横在门板上弹跳了一下。我看看父亲,呼噜声似乎更卖力了。我沉沉气,双手攥住门板顶部一掀,父亲一骨碌滚出一米多远,却没有醒来的意思。我把门板拖到父亲一侧,把父亲身子拱上去,再一掀,父亲又滚出一米多远。这样一米又一米,父亲的身子滚出睡屋,滚过灶屋,进了杂物间,在寿棺旁边停下来。

    我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要大。

    我在寿棺边放一张凳子,把门板的一头搭上去,形成一个斜坡,然后把父亲推上去。父亲在斜坡上不安分,刚放好,滑下来,再放好,又滑下来。试过几次,终于定住。我吸一口气,缓缓抬起门板的另一头,这样门板就像担架挨近敞开的棺口。我用用劲往棺口一倾,父亲的脑袋和半个身子滑进棺内,双腿则搭在棺外。我一拨拉,两条腿也进去了。现在,父亲躺在我的被子上,手脚顺了,呼噜声也更壮了。呼噜声中,一只苍蝇飞进棺内又慌乱飞了出去。

    我把棺盖搬上棺口,挪动几下,弄贴切了。父亲的呼噜声立即小下去。接下来要做的是钉棺。我四处找了找,找到工具箱。工具箱内有我所需要的榔头和钉子。我拣出最长的钉子,比画一下,定住位置,“砰砰”敲下去。我的力气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一下一下能敲出均匀好听的声音。只是身子出了大汗,每敲一下,脑袋上会飞出许多细珠,溅在钉子周围。我在棺盖两边各钉三枚钉子,其中一枚走歪了,在沿边探出头,我又补钉了一枚。

    干完这些,我想了想,还得在棺肚上弄些小孔。我对自己说:“我还需要一把凿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工具箱里翻几下,真的找到一把细长的凿子。我高兴了,很快在挨近父亲脑袋的棺板上凿出几个洞孔。不用说,父亲的呼噜声马上从洞孔里挤了出来。

    现在我累了,好像比什么时候都累。身上的汗收了,有些冷。我走出杂物间,进了父亲睡房,未脱衣服就在床上躺下。父亲的床有股异味,激得我清醒了一下,马上被倦意盖住。倦意是从脚部开始一截一截往上走的,先是小腿,然后大腿,然后肚子。到达胸膛的时候,我突然记起,灶间没有了门,杂物间却多出一块门。我爬起来走回杂物间,把门板拖出来,横在灶间的门框内。这样虽不算关上门,但也不能算开着门了。然后我回到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半夜,一阵激烈的声音跑进我的睡梦,把我摇醒了。我弹开眼睛,立即听出是父亲的叫骂声和对棺板的撞击声。这两种声音加起来不算响亮,可在梦中显得特别扰耳。我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声音立即又大了。

    我爬起来,走进杂物间拉亮电灯。棺材里的撞击声马上停了,父亲的说话声继续嗡嗡响着。父亲说:“小兔崽子,你终于醒了,醒了就赶紧把我弄出来。这地方太小了,刚才我醒过来,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手脚伸不开来,我的身子坐不起来,我的气也喘不过来,我明明活着,你却让我睡在死人待的地方,你真干得出来。”父亲又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知道你在上面钉了钉子,现在你用榔头的叉口卡住钉子,一撬就出来了。你有力气把钉子敲进去,就有力气把钉子拔出来。我在里边躺着,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停了停,父亲又说:“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难受极了!我口渴得厉害,我想喝水,我肚子也涨得厉害,我想撒尿……”

    父亲一提撒尿,我就把睡觉前的事全记起来了。我说:“王才来,你把尿撒在裤裆里吧!”我这么一说,父亲就不说话了。他开始用拳头捶打棺板。他先捶了左壁,又捶了右壁,然后两只手一起去捶棺盖。棺盖一下一下颤着,窜起一批灰尘。我回过神来,忙取了工具箱,拣出榔头和钉子,在棺盖两边又加几枚钉子。我敲钉子的时候,父亲把手停住,但嘴里喊道:“小兔崽子,我非宰了你不可……”

    加过钉子,我回到床上。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白了。我起床走到杂物间门口,往里看了看。棺材黑黑的静着,跟往常一样。几只苍蝇在棺盖上起起落落,也是光有动作没有声音。

    我背起书包,跨过横着的门板,朝学校走去。到了学校,已经迟到,同学们都拥在场子上做广播操。我站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同学们。他们举了手,踢了腿,又跳几下身子,然后哗地四下散开。我走回课桌坐下,等着哪位同学提起昨天父亲出丑的事。我想无论谁一开口,我会跳起身狼一样扑上去。脚步声和说话声拥进教室,分散在各个座位。一些同学继续着操场上的纠纷,在课桌间乒乒乓乓地追打。谁也没注意我,谁也没冲我做怪脸什么的。我知道,有关父亲的故事也许在下午,也许在明天才能传到学校。

    上课铃声响了。前两节是算术课。老师把两只手撑在教台上,嘴巴一动一动地讲着作业题。他的话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像是说着一句很长很长的话,赶着我走神。后来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术题,让同学上去做。很快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站起身走到黑板跟前。可我什么也没有干,傻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座位。老师不满意地看我一眼,叫了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上去在等号后面写上一个数字。

    第三节是语文课,汤春芳先评讲作文。她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好。又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不好。接着她叫出我的名字,说:“这一次你又没交作文。你爸打了你屁股,还是打不出一篇作文。”周围响起一些笑声,我把头低了。汤春芳提起声音说:“现在我再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叫《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大家都遇上过,因此谁也不许赖着不写。”

    说完作文,汤春芳开始讲课文。这一次她要讲一个烧炭的故事。她说有一个叫张思德的战士上山烧炭,烧了很多炭支援前线。有一次烧炭的山洞塌土,把他埋住,再没有出来。他死了,毛主席给他开追悼会。毛主席说,有些人死了重于泰山,有些人死了轻于鸿毛,张思德死了就重于泰山。汤春芳把教室看了一圈,问:“张思德死了重于泰山,哪些人死了轻于鸿毛?”

    一个同学站起来回答:“地主死了轻于鸿毛。”沈阳光站起来补充说:“资本家死了也轻于鸿毛。”其他人纷纷嚷起来。吴一生说:“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也轻于鸿毛。”李加军说:“喝酒喝死了也轻于 鸿毛。”

    我的心怦怦跳快了。我突然想起早上父亲躺在棺材里没有一丝动静,要么他睡着还没醒来,要么他想醒来却醒不过来,像张思德那样。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就硬了。汤春芳再说些什么,我一点没听进去。我的耳朵只注意一个声音,就是下课的铃声。

    铃声终于响起。汤春芳正要说下去,见我已搂着书包离开课桌。汤春芳喝一声站住,没拦下我的脚步。我跑出教室,跑出校门,跑过石板桥,跑过一段街道,拐进了小巷。小巷里正并肩走着两个人,我径自往他们中间撞去。他们都吃惊地往旁边闪了闪。我跑进家门,把横着的门板往里一推,发出倒地的声响。我踩着门板奔入杂物间,在棺材跟前猛地停住。我的喘气声大得可怕,听起来像是在呼呼刮风。

    我一边听自己刮风,一边想怎样才能弄明白棺材里的情景。正迟疑着,父亲说话了。父亲一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白跑了。他不但活着,还活得挺精神。

    父亲说:“小兔崽子,这会儿该是中午了吧?我黑乎乎地待着,不算计还以为是在夜里。现在我的力气是越来越小了,你让我喝不上水,吃不上饭,也喝不上酒,你就给我一点点空气。你光给空气,不给酒饭,就是给我加倍的难受。你真出息呀!还想得出在棺材上挖小洞,你干脆憋死我算了!”父亲又说:“现在我满肚子都是悔心的事。我不该背方桂琴她妈去治病呀,不背她她就不会把方桂琴嫁给我,方桂琴不嫁给我就不会生下你,不生下你我也不会躺在棺材里。我也不该留着这口棺材。我知道父亲不会回来,我留着它干吗?我留着留着就留给了自己……”

    父亲还在嗡嗡嗡地说着,我转身去了灶屋。现在我饿了,我的肚子欠着早饭和中饭。本来我可以上街买些吃的,但昨天把父亲兜里的钱也钉进了棺内,所以我只能自己做饭。我把米和水放在锅里,点着煤油炉,然后在一旁静静等着。等一些时候,饭熟了,揭开锅盖,腾出一团蒸汽。我把米饭盛在碗里,又添上猪油和酱油,这样米饭看上去就又亮又红。我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酱红。我边吃边对自己说:“我吃着酱油饭,可王才来什么也吃不上。”

    吃过饭,我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去学校,就到了河边。天冷了,河边钓鱼的人也没有了。我无趣地蹲在河边,把手伸向水里,冰凉让我的手立即缩了回来。我站起身,把水珠擦在衣服上。这时我看见远处坐着一个人,瞧过去像是河边放着一只绿色的球。我慢慢走过去,绿球变成一件军大衣,披在一个胖老头儿身上。胖老头儿木木地坐着,脚下向河里伸出一根很长的鱼竿。他的身后放着一只网住的脸盆,里头一条鱼也没有。我不想跟胖老头儿搭腔,就拣一个稍远的地方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把发麻的腿弄活,走向脸盆。脸盆里现在游着几条鲫鱼,眼睛瞪得很圆,嘴巴一张一合。我看一会儿,正想走开,胖老头儿背对着我突然说:“你随我坐了那么久,就拿一条鱼去吧。”我吃了一惊。先前我经常看钓鱼,可谁也没有送过我鱼,再说我还没学会把鱼做成好吃的菜呢!胖老头儿又说:“天这么冷,不要来河边看鱼了。你拿回家自己养着看吧。”胖老头儿这么一说,我心动了。我往脸盆里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然后捉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我把鱼兜在衣摆上,撒腿往家里跑。我一边跑一边顾着怀里的鱼,样子有些难看。几个路人停住脚步,奇怪地瞧我。

    我跑进屋,把鱼放在脸盆里,加入清水。鱼一挺身子,活过来了。盆底印着红黄两朵花,鱼在花瓣上游来游去,很自在的样子。我摸摸鱼的脑袋,它一甩尾巴,拨我几粒水珠。我把脸盆端进睡屋,搁在板凳上,然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看着看着,我的心慢慢亮了。

    晚上没事可干,我把自己早早塞进被窝。灯泡暗暗地亮着,周围静透了,静得屋子大了许多,我的身子小了许多。这时,我能觉出我的心窝处爬出一条虫一般的东西,它缓缓地在我身体上爬行。它爬向我的左臂,我的左臂酥了。它爬向我的右臂,我的右臂酥了。我知道,这爬着的东西叫惊慌。

    忽然,仿佛要证实我的惊慌似的,寂静中响起父亲的号叫。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先是又尖又哑,一声一声地砸在空气中,接着变得凄长,像是在风中吊嗓子似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它从隔壁传过来,音不大,却很撕人。

    我爬出被窝,披上衣服,走到杂物间门口往里看了看,黑暗中冒出的声音让我有些害怕。我想对父亲连说三句你别叫了你别叫了你别叫了,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走回睡房,不安地在屋子转了一圈,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父亲的声音。这时凳子上的脸盆发出搅水的声响。我凑近一看,那条鲫鱼在脸盆里不停地兜着圈子,还时不时慌乱地拍打一下清水。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停住,鱼也歇了。再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又响起,鱼又拼命地游动。原来鱼儿也怕难听的声音。

    父亲的号叫停停响响。我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可父亲的声音顽强地钻进来,没完没了,我只能在声音的间歇时松一口气。父亲每一次打住,我都以为他累了,不会再叫了。但我刚要蒙眬睡去,声音又突兀地响起,把我的睡意扯碎。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的声音彻底停下,可我已睡不安生。我的脑子里全是梦。在梦中我站在路旁,看着一支出殡队伍经过。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尾。很快棺材过来了,由四名抬夫吃力地抬着。棺材旁边随着几位身着丧服的男女,一路哭哭啼啼。我见他们这样伤心,就跟着走。走着走着,我也哭了,哭得比谁都响。周围的人都有些奇怪。一个女人止住哭,不满地对我说:“你是谁?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也跟着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把哭声收了,但心里还是伤心。队伍到达坟山脚下,慢下来。人们四散开来,看抬夫们往山上抬棺。山坡很陡,抬夫们在一条红泥小道上拼命把棺材往上拱,腿脚挣得很直。抬到山腰的时候,抬夫们的腿脚渐渐吃不住劲,后面的抬夫突然跪在地上。棺材滑落在地,撞开抬夫们的手脚,顺着山坡碰碰跳跳地向下滚去。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睛或者嘴巴。大家看着棺材越滚越急,越滚越远,最后变成几块四溅的碎片……

    梦醒了,我僵在床上半天不能动弹。天还黑着,可我不敢睡过去,我怕自己再次掉入噩梦里。我睁着眼睛,等着窗户一点点变白。

    天亮了,我慢慢起床。经过脸盆时,我身子一紧。我看见鲫鱼露着肚白漂在水面——它被父亲夜里的声音惊死了。

    我走进杂物间,站在棺材旁边。经过一夜的叫唤,父亲的嗓子静下来了。棺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阳光穿过窗户闯进幽暗的屋子,恰好在棺肚上形成一块光斑。这块光斑缓缓移动,最后照在棺板的洞孔上。我把眼睛凑近洞孔,想看看里边的动静。但我脑袋靠上去时,光斑留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脑袋收回来,光斑又出现在洞孔上。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光斑走过洞孔。

    这样站一会儿,我不放心走开,又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后来我记起了作文,我觉得自己应该写一些字。我到睡屋取来书包,又搬来凳子和竹椅,然后坐在那儿写起来。我先在本子上写下题目“一件小事”,再慢慢写着:

    那一天,父亲又喝醉了,他打了我,我很生气,我把他关进了棺材里。现在,父亲在棺材里已经待了两天,他没吃上饭也没喝上水。我很害怕,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不敢把他放出来,放出来他一定又会打我,打我不算要紧,他还会干出别的丢脸的事。这些天,父亲一天到头喝酒,脑子没有醒过,他老干一些让人脸红的事。因为他,别人都来笑话我,同学们也来笑话我。我替父亲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以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对我好。记得小时候,父亲每天傍晚要花时间跟我在一起。他喜欢背着我走许多路去看田里的东西,教我认那些花花草草。他还喜欢带我去看操场电影。看电影时,我骑在父亲脖子上,一会儿看看银幕上的人,一会儿看看周围比我矮的人,心里很快乐。有一次,我们在看一部好看的电影,我瞧见父亲偷偷擦了眼睛,我发现,父亲流泪了。父亲还指着电影里一个人影对我说:“这个人好,我要学着他做人,你以后也要学着他做人。”那时,我相信父亲的话。那时,父亲满身上下的肉都是硬的,很结实,说话也有劲。那时,我多么喜欢说话有劲又会偷偷掉泪的父亲……

    这么写着,我眼睛里温温的。我一眨眼,泪水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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