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着李木锨,说出的头一句话跟妹妹说出的一个样。父亲说,你回来的正好,你就是不回,我明天也得去找你。李木锨说,我听妹妹说过了。父亲说,你去村委会把话跟李木勺说清楚,下次再派人送钱来寒碜我,我拿棍棒就要打人了。父亲很委屈,老泪一下流出来,说这日子怎么过得需要别人惜怜了呢。父亲说出的这句话像一根银亮的钢针猛然刺痛了李木锨。李木锨面对父亲,家里呆不住,走出家门,把脸高高地昂起来,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融化在脸上。
闺女源源明天下午才能从上海回来家过年。七月份大学毕业,提前半年就参加各类人才招聘会,迟回家几天,是去一家招聘单位看一看。源源大学毕业在上海找一家工作单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关键是想找一家名气大的,能挣钱多的单位。源源是个懂事的闺女,学校免试研究生都不上,愿意先去工作,候挣着钱再读研究生。源源有意把电话打到小饭馆,说出明天到家的具体时间,是在晚上。李木锨脸上开出一朵花,说,好,好,好。
源源说,爸爸你晚上下班早点回家。
李木锨脸上的花愈开愈大,像是一朵大牡丹,说,好,好,好。
源源说,晚上回家我给你洗脚。
李木锨脸上的牡丹花姹紫嫣红了,连声说出六个“好”来。
李木锨的右脚脖子在淮河滩上崴伤,徐玉兰才看上李木锨的;李木锨的右脚脖子在煤矿井下受伤,回家休息两个月,徐玉兰才怀上源源的。李木锨的右脚脖子在煤矿井下受伤,才调到职工食堂学厨师的;李木锨手上有了厨师技术,煤矿破产才能进小饭馆的——这么一条条一绺绺想过来,李木锨受过伤的右脚脖子像是个宝贝了呢。可右脚脖子受伤变形跟好脚的确不一样了,不肿的时候像肿着,肿的时候能剔明瓦亮地肿多粗。走路时间长了,发胀、发木、发肿;站得时间长了,也发胀、发木、发肿。只有每天晚上拿热水泡一泡、散散淤,才能上床睡舒服觉,那是李木锨的一门必修课。要是哪天不泡一泡,右脚脖子木胀胀的会折腾得他一夜不能睡。
源源临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非要替李木锨洗一次脚。李木锨不愿意,说你妈替我洗脚,我都不好意思,能要你洗?源源说,你不让我妈洗,也得让我洗。徐玉兰说,源源愿意替你洗,你就让她洗一次吧,真的上大学走了,赶明又在上海工作了,你想让她替你洗脚还真不容易了呢。李木锨同意了,说就这一次,意思意思,算是我这些年没有白养活你。源源倔强地说,不,以后我每学期放假回家都要洗一次。李木锨难为情似的不说话。徐玉兰替李木锨回答说,好、好、好。李木锨坐在一只高板凳上,源源坐在一只矮板凳上,两人中间是一只木盆。徐玉兰负责加热水,调试洗脚水。人家都说,闺女像父亲。源源的身架子、走路姿态都像李木锨,鼻子呀眼睛呀长得像徐玉兰。源源身上的一股子聪明、伶俐的劲头却是父母身上所没有的。好多年前,杨梅问李木锨,你家闺女长相像你,一副机灵劲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怕是像她的妈妈吧?当时李木锨摇头回答说,也不像。现在李木锨隔着一团团洗脚水的水蒸气看出来,源源的一股聪明、伶俐的劲头像杨梅。源源与杨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怎么会有一些神似呢?源源的一双柔软小手慢慢地伸过来,李木锨闭上眼睛,流出眼泪。
年腊月二十六,这天李木锨没去村委会找李木勺,转身踏上回头的路。李木锨想好了,回家先打两个电话。一个电话打给李木勺,说两层意思,一是说尊重父亲意见,不接受村委会的补贴;二是说购物券转给妹妹,让他们去超市把东西买回家。另一个电话打给杨梅,说他们家的社会低保不够条件不申请了,实际上左邻右舍比他们家困难的确实还有不少。李木锨回家还要跟徐玉兰协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等闺女明天回来,后天一早全家三口人一起回西李庄,把父亲接过来过年。过罢年,父亲也不回西李庄了,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赡养责任决不能够再推卸。
来时背着风,回时顶着风。一股一股的寒风迎面刮过来,一股一股的雪花迎面钻进脖子里,李木锨高高地昂着头,一点不躲避。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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