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该同志向上级汇报,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落实相关政策。落实的结果,取消了瞎子娘烈士遗孀的抚恤费,烈士遗孤的说法自然不再成立。钵儿还理直气壮,说:“我是烈士的侄儿,这不会假。”该同志翻开有关文件说:“只有烈士的直系家属才能享受相关政策,不是直系亲属就不能享受。这与继承法一样。”钵儿说:“侄儿不是直系亲属吗?”该同志说:“隔了一代,不算。”钵儿说:“不就隔一代吗?”该同志说;“政策规定死了,隔一点都不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钵儿说:“啊,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侄儿就不能享受呀?”该同志说:“现在是社会主义,不是封建王朝。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是神圣的,不是做家族生意,按姓氏入干股,见股分红,见人有份。”钵儿问该同志:“你是不是接班的?”该同志笑了,说:“我父亲和娘都是农民,我是靠个人奋斗考上大学,然后分配工作的。不信,你可以去查。”钵儿说:“怪不得你眼睛这亮?”该同志说:“人向利边行,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事到如今,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该同志按章办事,有理有节,让钵儿无话可说。
上级鉴于钵儿家困难,宽大为怀,领了的钱不予追究,只是再不能发。瞎子娘倒想得通,本来就是嫂子,哪能乱伦哩?只是兄弟死得好苦。盆儿就气得不行。盆儿埋怨钵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钵儿埋怨盆儿,做事顾前不顾后,瞒天不能过海,亏你在村里人头狗脸当这多年的干部!兄弟俩相持不下,瞎子娘只有哭声。
吵闹下来,老屋垸的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屋垸的人对钵儿就格外同情,看钵儿的眼光就充满了温暖。这使钵儿受不了,过度同情对于见过世面的钵儿来说,那就是奇耻大辱。
钵儿胸中那口气就吞不下,无论如何,还要讨个说法。
不然他还有脸活在人间?
钵儿这回别的人都不找,晃荡着一只袖子,守在县委会大门前专找县委书记。那天县委书记上车出外开会,被钵儿拦住了车头。县委书记下车,钵儿就把制作的白纸牌子拿出来,朝胸前一挂。那白纸牌子用红墨水写着九个大字:烈士的血不是白流的。那是钵儿用左手写的,右手丢了,左手写的字就差,但是差有差的效果。
县委书记还是认得他,笑着问:“你又搞什么名堂?”钵儿说:“我为烈士申冤!”县委书记说:“你的问题不是解决了?”钵儿说:“我的问题是解决了。”县委书记问:“我知道你不是很满意。”钵儿说:“你手下的人政策水平高,解决得我无话可说。”县委书记问:“我知道你有实际困难。”钵儿说:“那些事不要再提,辱没先人哩!我问你,共产党的天下是不是烈士们打下来的?”县委书记说:“那是当然的。”钵儿说:“那好,你回答我,烈士的血是不是白流了?”县委书记马上明白,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楚的,赶紧叫秘书打电话,叫民政局长赶过来。民政局长带着相关科室那个负责人,坐车赶了过来。民政局长把县委书记叫到一边,简单汇报处理意见。县委书记说:“你们认真接待他,看他还有什么诉求。”于是县委书记过来对钵儿说:“你有什么诉求,向他们提出,我会关注此事的。”这回县委书记没有同钵儿握手,拍了拍钵儿的肩膀,这比握手更亲切。于是民政局长就叫钵儿上车,把钵儿拖到民政局里说话。
民政局长把钵儿请到他的办公室坐好,给钵儿倒茶。民政局长叫来相关科室的那个负责人,负责解答,同时作记录。钵儿用的是设问和反问句。钵儿问:“我不是烈士的后代?”民政局长问相关科室的那个负责人:“他是不是烈士后代?”那个人说:“事实证明,不是。”钵儿说:“何诚确是不是烈士?”那个人说:“事实证明,是。”钵儿问:“我不应该享受烈士遗孤的待遇?”那个人说:“是。”钵儿问:“何诚确应不应该享受烈士待遇?”那个人说:“应该。”钵儿说:“那么我问你,何诚确享受了什么待遇?”那个人说:“《烈士英名录》上有他的记载。”钵儿笑了,说:“请问你们的《烈士英名录》有几个看过?我是他的亲侄儿,只看过一回。你拿出来做什么呢?拿出来证明我不是他的亲儿子,这叫我好不寒心。”
民政局长问:“你有什么诉求,就直说。比方申请一次性困难补助。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钵儿冷笑了,说:“你以为我还要钱吗?不错,我困难。我残废了,丢了一只手,但我不是还有一只手吗?我想钱,但我还要脸。”民政局长就不明白了,问钵儿:“那你想什么?”钵儿说:“何诚确不能白死,你们要为他立个碑。”民政局长说:“这样的烈士有许多,如果每人立一个碑,操作起来有难度。”钵儿说:“你说鬼话。难道是嫌烈士多吗?不多能打得下天下吗?天安门广场上不是立了碑,井冈山上不是立了碑,还有鄂豫皖烈士广场上不是也立了碑?”民政局长说:“那是象征意义的,不是每人都立。”钵儿说:“那我不管。我是何诚确的亲侄儿,既然你们承认他是烈士,就要为他立个碑。我家的人不能白死。”民政局长说:“这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民政局长就出去给县委书记打请求。县委书记说:“不就是立一个碑吗?烈士后人要求给烈士立个碑,于公于私都不过分。”
那个人见局长下不了台,就问钵儿:“何诚确是你的亲叔爷吧?”钵儿说:“这假不了。”那个人问:“你为他立了碑吗?”钵儿说:“他是我的叔爷不错,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死在哪里?他自从家里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怎么立?”民政局长问:“现在怎么立?”钵儿说:“现在搞清楚了,应该立。”
民政局长回到办公室,问钵儿:“请求领导,领导说烈士的碑可以立。你说立个碑需要多少钱?”局长的意思是给钱让钵儿自己立。钵儿说:“你以为我还是要钱吗?烈士是公家的,立碑也是公家立,我不承手。用多少钱,我不管,你们立。”
于是就讨论立碑的细节。首先碑立在哪里?民政局长征求钵儿的意见,说:“立在公园里怎样?”钵儿说:“不行。我们这里烈士少,没有烈士陵园,只有公园。立在公园里,到时候没人祭奠。”民政局长马上明白了钵儿的意思,说:“那就立在他的家乡。”钵儿说:“不错,立在何家的祖坟山上。”民政局长说:“那你到时候莫说公私不分。”钵儿说:“他先是我的叔爷,然后才是烈士。”接着讨论造墓的事。局长说:“既然立碑就要造墓,烈士生前什么都没留下,那墓不是个空的?”钵儿说:“不要紧,我们何姓修五修家谱时,给始祖立碑时,造的也是空墓。家谱记载,始祖也是不知所终。清明祭祖时,何姓后人对空墓磕头,个个虔诚得很。祭如在。”
当年清明时节,烈士何诚确的碑,在我们何姓祖坟山上,如期举行。公家出面,领导讲话。老屋垸把此事当作大事,在家的男女老少上山观看,热门非凡。柳老板的戏班子复活了,当家的是柳老板的孙子,艺名叫作柳如是,搭台赠戏,戏名叫作《救风尘》。
碑上写着七个金字:烈士何诚确之墓。既然是公家立的,碑上就没有后人的名字。造坟时钵儿仔细在家中寻找,找来了烈士的遗物。那遗物只有两样:一样是死者生前穿过的一双破布鞋,一样是死者生前亲手做的一把胡琴。钵儿把上面的灰尘吹干净了,跪在坟前放进去。
老屋垸的人都夸钵儿,说钵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会办事,为何姓争了光。盆儿就相形见绌,只有打杂的份儿。
仪式结束后,天在下雨。三级领导离开时,同钵儿一一握手。三级领导下山了,只听见钵儿在祖坟山上放开喉咙唱儿歌:“黄鸡公儿,尾巴拖嘞。三岁伢儿,会唱歌嘞。不要爷娘,教给我嘞。自己聪明,咬来的歌嘞!”瞎子娘听见那歌儿,就流眼泪。
这件事看起来皆大欢喜。
如果此事就这样结束,那钵儿就不是钵儿了。
钵儿把叔爷的烈士碑立在何姓祖坟山上,开头的两年,每逢清明节,盆儿和钵儿带着儿女到山上祭祖,兄弟俩在父亲的坟前,敬香、烧纸钱、磕头,在烈士碑前也同样如此,叔爷作古了也是祖人。第三年清明节,盆儿没作分别想,还是那样。钵儿心里却不舒服,愣在碑前。盆儿问钵儿:“你愣着做什么?赶紧磕头。”钵儿说:“你晓得什么?我在想问题。”盆儿说:“你想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需要你想?”钵儿说:“你个肉眼凡胎,莫要管我。”钵儿就下山,跑到县民政局找局长。局长问:“你还有什么事?”钵儿说:“你们给烈士立个碑就一干二净?”局长问:“还有什么事?”钵儿说:“未必光立碑,不祭奠?不祭奠,立碑有什么用?你哄我玩呀?”局长说:“你祭奠了吗?”钵儿说:“我祭奠了。”局长说:“既然祭奠了,不是一样的。”钵儿晃荡着一只袖子,一只手拍在桌子上,说:“你给我听清楚!你是一把手,我也是一把手。这事你说了算,不如我说了算。那立的是公碑,既然公碑就要公祭。不然我又要去找县里一把手,告你渎职罪。让他那个一把手,要你这个一把手当不成。”民政局长这才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民政局长亲自给镇委书记打电话,镇委书记亲自给村书记打电话,布置此事。决定村书记作为第一责任人,村小学校长作为第二责任人,每年清明节,带领村小学的学生,到烈士墓前祭扫,缅怀革命先烈。此事当天就得到了落实。钵儿从县城刚到家时,太阳升到半空中,还是上午。钵儿走到祖坟山下,就看见村小学的学生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列队站在烈士墓前祭奠。小学生们采来山上的野花儿,堆放在烈士墓前,阳光下格外耀眼,红旗招展,阳光明媚。小学生们唱着少先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此情此景,叫钵儿感动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就能看到烈士墓前鲜艳的红领巾列队祭奠的动人情景。没想到那一年村小学校长调动了,村书记把这事搞忘记了。到了清明节快到吃中饭的时候,钵儿还没有看到祭奠的队伍上山,就顺着大路朝村委会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骂:“这些狗东西!忘记了是吧?忘记了是谁打的天下!忘记了是谁给的一碗饭!是不是搞邪了!”
那时候村书记正带着人吃饭喝小酒,听见钵儿在骂,村书记此时脸就变了色,把筷子一丢,说:“卵了!一把手来了!快,快到学校去,叫新校长带学生上山!”
一干人从村委会后门竹园溜了出去,朝村小学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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