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如果有那一天,请把我埋在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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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复杂的,甚至复杂到人类学家研究了一辈子也琢磨不透;而人又是最简单的,简单到在汉字里只有一撇一捺。人实在难以捉摸,就是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也猜不透人家究竟怎么想的。邓小平十几个月没露面了,几年来他要说的都说了,要做的都做了,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已经开启的新时代让他心满意足。不过他还有一个期许,就是在香港回归之年周游港岛。可惜,他的夙愿实现不了了,就在距离香港回归只有一百三十天的时候,他的魂魄化作一缕尘烟随风飘散。他的葬礼在天上举行,而他的墓地却是大海。这一天,天宇极为平静,天色蔚蓝,白云漂浮,与其他任何一天毫无二致。即使充满了人情味的地球,它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减缓,照旧日行八万里。

    七月一日如期而至。就在这一天,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是一个让中国人激动和欢欣鼓舞的日子。革命先辈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做了无限的铺垫,甚至奉献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就在前一天下午的港督府里,彭定康显得格外的孤独。末代港督睁大了眼睛,发现督府在漫漫的大雨中蜷缩,总督府的旗帜正在徐徐降落。他仰天闭目,一言不发。淅淅沥沥的雨落在他的白发上。在维多利亚湾添马舰营区,一些人看见了查尔斯王储和布莱尔首相。添马舰是一百多年前英军登陆港岛时的一艘军舰,以后这里建起了大楼,变成英军驻港司令部。这里正在举行告别仪式,细雨中传来王储的声音,与往日相比,异常羸弱。王储说:“今天,全世界的目光聚集香港。还有五个小时,英国国旗将在此地降落,而中国国旗则在香港上空飘扬,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国统治宣告结束。我们对港人的能力与韧性有无比的信心。港人一定能够按照英中联合声明承诺的那样治理香港。”大雨飘飘洒洒,淹没了王储的声音,将米字旗浇灌到旗杆底部。

    将近半个世纪之前,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大陆。司令员站在河岸,刚刚端起望远镜瞭望海岛,英军立刻惊慌失措。但是司令员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此时占领香港没有太多的现实意义。香港是自由港,现在还有可资利用的地方,一俟条约租期来到,收回香港更加自然。现在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午夜,收回香港的时刻来到了。维多利亚湾会议展览中心五楼大会堂里,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开始,站在左侧的是英国人,站在右侧的是中国人。王储站出来,目光犹疑。他说:“这一重要而特殊的仪式标志香港在英国统治一百五十年之后,将从此交还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又说,“联合声明对全世界做出了庄严的承诺,保证香港继续它的生活方式。”人们在他讲话的声音里感到了他的沮丧,发现英国人固有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时刻,一支短小的中国军队在谭善爱中校的率领下开进添马舰营区。英军出迎,卫队长埃里斯中校大声说:“谭善爱中校,威尔斯亲王军营准备完毕,请你接管。祝你和同事好运,顺利上岗。长官,请允许我让威尔斯亲王军营卫士下岗。”谭善爱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了他:“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接管军营,你们可以下岗,我们上岗。祝你们一路平安。”在中国士兵的持枪礼中,英国士兵的身影渐行渐远。

    此时正好是七月一日零点整。维多利亚湾会议展览中心大会堂里,英国国旗已经降至底端,而另外两面旗帜正在冉冉升起,一面是五星红旗,另一面是香港紫荆花区旗。军乐队奏响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江泽民登上了讲台,他将口型调整到自以为最优美的位置,却未能改变几十年的腔调。他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今天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了!香港的新纪元开始了!”查尔斯王储和布莱尔首相默默转身,无言地走了。大街上,夜色沉沉,风疏雨骤。此时此刻,遥远的北京天安门广场悬挂了一百盏大红灯笼,还有十八只雄狮和数不清的巨龙。星空传来《东方红》的乐曲。礼花竞放,火树银花,照亮了整个广场,照亮了京城,如同白昼。十万人民群众,人声鼎沸,载歌载舞。

    狂欢之后,柳黪迎来了曙光。须臾,红光一闪,鲜亮的光晕里出现一只棕熊的幻影,他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蓦然间他想起了柳迎熊。这熊孩子自小就让人操心。早晨让他端菜上桌,他只看菜盘子不看脚底下,脚趾踢在门槛上,跌了个狗吃屎。菜盘摔得粉碎,刚炒好的菜溅了满地。柳黪一来气,拽过来就给他屁股两巴掌。这熊孩子没少挨打,难道打坏了?可是打坏了咋还记吃不记打呢?柳黪后悔了,自己小时候也这么蔫,为啥现在脾气这么爆?结婚以来脾气变坏了,不那么随和了,看见隔壁小两口和和气气的,就羡慕嫉妒恨!李始业像一头野驴,成天呃嗄的,连邻居都说这个女人一点儿不温柔。女人的德行是妈教的。干吗总是在家里咬尖呀,你有本事到外边耍去,在家里耍算啥本事!还有柳迎熊,好吃没份,好打没劲。你看他那一副吃相,嘴里还嚼着呢,筷子就杵在菜盘子里了,好像谁不给他吃似的。这熊孩子,就认吃。原以为长大了就好了,谁想到越大越完蛋,越大越像李始业了,死个钉的犟,让人烦,让人愁。到上星期一,这熊孩子上班整一年,本想在饭馆弄一桌饭,全家庆贺一下呢,谁知道当日下午他就让企业辞退了。企业人事部长一身西服革履,却对柳迎熊一点儿好脸都没有,张口就说:“你辞职吧。”这个熊孩子,傻了吧唧的,也不知道服个软,赔个不是。你要是能狡辩几句也行呀,谁知道他还耍起脾气来了:“辞职就辞职!”抄起桌上的破钢笔,扯下一张烂稿纸,歪歪扭扭地就写了一份辞职书。你写就写吧,写完了还往桌子上一摔。企业人事部长站在那里犹豫,手指按住辞职书,说:“你这回可要想好了,这辞职书是你自己写的。”就在这时候你要是明白了也成啊,向部长道个歉,拿回自己的辞职书,也许还有救。可是你为啥连句话都不说呢,一掉屁股就走了呢?你们说说,他傻不傻呀?你说你辞职干啥?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爹是谁呀?你还以为你在家耍脾气呢,人家谁啰啰你呀。就你这个做派,和你妈一模一样。我打你骂你是为了你好,可是你妈还护短呢,一点儿不懂管孩子。瞧给你惯的,人事不懂!就你这号的,直筒子,眼睛里看不见活儿,心里有啥嘴里就说啥,不知道溜须拍马,还能有好下场吗?你知道我给你找这份工作有多么难呀?你当是我们那会儿呢,毕业了,国家包分配,你只管好好干活就是了。现在是那样吗?你说你咋办吧?让人家辞退了,你还能找到工作吗?你呀你,真是狗脑子,你呀!你咋就这么像你妈呀,一脑壳糨糊!有你妈一个就够你爹呛了,你他妈的还跟着添乱!这个熊孩子,长得戆戆的闷头闷脑。让人家辞退了,还装没事的模样,清早照常出门,晚上照常回家吃饭,还以为瞒过了我就没事了。可是你瞒得过初一瞒得过十五吗?早早晚晚还不得让我知道?这个熊孩子,真是他妈养的,整个一个缺心眼。李始业这个熊色,始终都不告诉我她的那个买卖到底咋回事,为啥一分钱不挣,还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你们以为瞒过了我天下就没事啦?要是真那样倒好了,我情愿受骗!可是现在这个世界是这样吗?你等事真的来了,你连解决的办法都没有了,你说你咋办呀?

    一伤心,柳黪想起了王永耲。

    天还早呢,王永耲就来了。往沙发上一撂屁股说:“孩子没了。”我问他咋没的?他眼睛里含了泪,说:“孩子说上同学那里,谁知道去了就没回来。第二天去找,才知道两伙人打架,孩子挨了一刀,还没送到医院呢就死了。”说到这里,当着别人的面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了。你知道这叫啥吗?这叫失子之痛!你说我咋说呀?让他宽心,他能宽心吗?说这话不是时候。你埋怨社会吗?埋怨了又有啥用?人死了,只能添堵!你埋怨孩子吗?孩子都死了,你还埋怨他干啥?你不说话吗?他到你这儿干啥来了?不就是诉苦来了吗?不就是寻求安慰来了吗?你不说话算啥事呀?可是你呢?我说你,你不听;我骂你,你就跑。你长腿了。你让我咋办呀!我找人了,没有用。难道就这么耗着?耗来耗去,还不是你自己的事。我心痛,可我没场说。人家都说我没教育好你。我,我,我冤枉啊!我咋就摊上你们这号的了?从你妈到你弟弟,哪一个让我安耽了?我养活你们养活这么大,简直操死心了。我怨谁呀?我当初没想到会这样。我小时候接受的是另一种教育:一切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有难处党给你解决。生活在那个社会真舒心啊,你若上学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你若上班只管好好工作就是了。一切都有党呢,一切都有国家呢。党是你的靠山,国家是你的保证。而现在呢,你依靠谁呀?有人施舍你俩屁钱,还一个劲儿地告诉你要懂得感恩呢。这种话在旧社会有钱人家常说的。你得哭天抹泪,念人家的好,那时候你尊严全无,就是一个下三烂。我哪儿想到现在也变成这样了呢,咱的靠山没啦,有了困难也没人管啦。嗐,要是从前,社会哪儿能让你妈变成这样呢?一天到晚不知道想啥,光知道从家里往外偷钱,不管家里人死活。难道你妈像你姥姥也抽上大烟了?啊?抽大烟?大烟可是毒品呀!我咋想到这上面来了?

    是了是了,你姥姥家有这样的传统知道吗?人家都说你妈家是你姥姥抽大烟抽穷的。解放了,国家不允许抽大烟了,你姥姥只好吃麻黄素,一吃一大把。你妈吸上了大烟,不就是接班了吗?我说你妈咋一回家光打哈欠呢。还有你四姨姥爷,不光吸毒,还贩毒呢!贩毒?我知道一说这个就能吓你一大跳。你不知道,你四姨姥爷是温州知青,没结婚时我就认识。他家和咱家隔一趟房,那时候人看着挺好,在总场商店当采购,神气着呢。知青大返城,我上学了,你四姨姥爷就带着你四姨姥回温州了。

    你四姨姥爷家在温州鹿城,有一首民谣这样唱:三字一竖本是川,朔门一直到大南。大南门外白马殿,城基白鹿跑一圈。川字卧倒本是三,牌坊直出信河街。渔丰桥上鼓楼下,大观亭立资福山。三横一直本是王,飞霞桥前花柳塘。西郭新宫改学堂,西山亭边十殿王。王字加人本是全,王木亭边螺蛳潭。南塘河中魁星阁,小南门外赛龙船。全字加点本是金,麻行对面是江心。江心左右两宝塔,白象塔下藏古经。金字加童本是锺,瓯江江水浪潮涌。松台山上仙人井,妙果寺里猪头钟。民谣提到江心屿,江心屿素有瓯江蓬莱之称,古时候是两座小岛,绍兴七年僧人青了奉诏设坛,填塞中川,将两岛合二而一。江心屿上有江心寺,江心寺最出名的就是大门上的叠字联。叠字联是宋朝王十朋撰写的: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江心屿上还有双塔。东塔在东峰山,可俯瞰瓯江和鹿城全貌。西塔在西峰山,檐角悬挂铜风铃。还有文天祥祠、浩然楼和澄鲜阁。还有温州革命烈士纪念馆。你四姨姥家住信河街松台山脚下,当年中国共产党温州独立支部就在信河街侯衙巷,传播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松台山上有很多胜迹,南面妙果寺,北面普觉庵,西面落霞潭,东面金沙井。唐朝宿觉禅师就葬在这里。李邕撰神道碑云:无证无修,不离此心而得佛,或默或语,未尝有法以示人。你四姨姥去了温州就和咱家断了信,直到咱家回到北京这才又联系上,可是有些消息让人听了爊糟。有一个消息说,你四姨姥弄了个饺子馆,专门卖东北酸菜馅水饺。这不错嘛,比咱家强多了。可是后来爊糟了。你四姨姥包水饺赚了钱,而你四姨姥爷承包公园却赔了钱。温州是啥地方?周总理在很早就说过:要看中国资本主义请到温州去。你四姨姥有了钱,就在家里说了算,你四姨姥爷赔钱了就在家里当孙子。用我小时候的话说,你四姨姥是美妞,你四姨姥爷是狗颠屁股锤。可是温州狗颠屁股锤的人太多。你问啥叫狗颠屁股锤?狗颠屁股锤就是有人给吃的,狗就跟在人的屁股后颠巴颠巴跑,让它干啥它干啥。这事让你四姨姥爷知道了,就和你四姨姥离了婚。那时候你四姨姥爷,不,不能叫四姨姥爷了,他已经和你四姨姥离婚了嘛。那叫啥呢?就直接喊他名字吧。你四姨姥爷,嗐,改不了嘴了,改不了也得改。那个吸毒鬼叫薛秉襕。

    慢着慢着,爸,我说爸,您咋又喊他吸毒鬼了?你别着急嘛!你听我说。薛秉襕赔了本,丢了媳妇,他窝囊不是吗?但是他知道咋回事儿——这就是资本主义。当年周总理说的那句话还是他告诉我的呢。当时他笑呵呵地跟我说:“要说资本主义也没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哼,这一回他该知道资本主义的厉害了吧,这一回他该没心思跟我开这种玩笑了吧。薛秉襕借酒浇愁。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有一天他去酒吧喝酒,眼泪哗哗的,旁桌一个女人就递他一个白纸包。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粉面。他知道这玩意,就晃悠晃悠身子。女人递过一张亮晶晶的锡纸,他就扳着打火机,一边烧一边吸。他一吸就来精神头了,觉得个儿也高了,胳膊肘也粗了,就把你四姨姥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是这一吸他上瘾了。第二天薛秉襕又来酒吧,人家不给他了,说:“你知道那玩意多少钱一包吗?想吃白食,没门!”薛秉襕罱抓耳挠腮以头戕地,折腾了半天也没用,最后不得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了——给女人当马仔去了。这女人叫吴桂菊,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却不是好东西。女人没有丈夫。女人的丈夫因为吸毒而贩毒,因为贩毒而走上断头台。毒品让她丈夫掉了脑壳,她却恬不知耻。薛秉襕跟女人去了云南大理,他这一脚实际上就是踏进了毒门。而今薛秉襕啥也不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弄钱吸毒,吸毒弄钱。这一次薛秉襕一去二十天。不过他很顺利,没遇着麻烦,吃了喝了吸了,还赚了五千块钱。走的那天他还想,这一去也许就是末日了呢,而现在他有了非分之想:嘿,这钱来得真快,还是自己当老板吧。

    薛秉襕从此妖道了,不像在江心公园那会儿净拣老实人用了,这一回他招的人全是黑蹄黑爪。他也不用别的招,完全按照女人的手法来:一律体内运毒。什么?你问啥叫体内运毒?体内运毒就是马仔将装海洛因的避孕套吞进肚里。一包海洛因拇指那么大,一个人至少吞十几个,多的能吞五十个呢。这一回薛秉襕把当年的经验派上用场啦——他实行大包干、超额有奖。马仔替他携带一克海洛因可获十元劳务费,每趟超过四百克,可获一万元大奖。用人也精细了,一般的马仔只用一两个月,住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手机一个月换一次,由越州毒贩子提供。可他还是栽了。仲春,有个马仔拉稀,在车站厕所屙了四个避孕套。这个马仔是个财迷,舍不得扔,当然他也扔不起。真叫人恶心,马仔捞出避孕套,斜眼看了看。你倒是用水冲一冲呀,他不,直接放进了衣口袋。乘警验票,一闻味就闻到了。六个马仔,全部让警察捕获。警察向温州通报情况。可惜太迟,让薛秉襕从容而逃。马仔出了事,你说薛秉襕会不会罢手?会?不会?到底会不会?不知道?好,我告诉你,薛秉襕利令智昏,照贩不误!看来薛秉襕铤而走险了。这回警察也下了狠心,非来他个人赃俱获。警察发现了薛秉襕的行踪。马仔住进荷花宾馆,跟脚去了昆明。警察分兵把守,一路把守荷花宾馆,一路把守马仔居住地,还有一路把守火车站。十天之后,马仔返回温州。警察一路尾随。就在当天下午,一个妖艳女人来了,一步三摇,黑皮包摇得像铃铛。女人贼眉鼠眼,一扭屁股溜进马仔房间。嘀嗒嘀嗒,手表秒针才走了两圈女人就出来了。女人不摇皮包了,胳膊夹得紧紧的。女人出了宾馆,直奔石岭湾。火车站传来消息:再未见马仔回来。头儿一声令下,几路警察分别出击。在荷花宾馆,蹲坑警察一举捕获五名马仔。在石岭湾,警察给贼女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场搜出五百克海洛因。而薛秉襕大摇大摆地刚一迈进宾馆大门,就让警察逮了个正着,从他房间里一下子起获两千克海洛因。薛秉襕小黑胡,笑眯眼,经常现身温州的歌舞厅。薛秉襕有一副好嗓子,弹得一手好乐器,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前些时候有人在温州监狱里看见了他,还以为他是济公和尚呢。短短的三个月,薛秉襕就从一个风流倜傥的小老板,变成了一个满脸憔悴的小老头儿。那个人问他,他说早就知道今天的结局了,只是未曾预料来得这么快。

    柳迎熊,我可告诉你,凡是吸毒贩毒的绝没好下场!莫非你妈真的吸上海洛因啦?要是那样话,你说让我咋整呀!哐哐哐,柳黪使劲儿地擂大脑壳,原本油亮的黑发已经花白:“哎哟哟,我咋胡思乱想起来啦?我咋变成这样啦?我咋成碎嘴子啦!我咋成唠叨神啦!都说旧社会能把人变成鬼,新社会能把鬼变成人,而如今咋也把人变成鬼啦?这还是不是新社会呀?”

    想起柳迎熊,柳黪深感悲凉,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嗐,现在有谁还像我们当年关心郭肇华那样去关心你们呀。那时候我们的口号是绝不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那是毛泽东时代的声音,而今天,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向,那个时代的声音早已远去。但是要说清楚,不是那个声音自己要走的,而是有人在它背后踹了它屁股一脚,把它踢跑了的。”稀溜溜的脑浆在脑壳里来回逛荡,就冲撞得柳黪的脑瓜子痛。他当即晕眩起来,有人看见他碟儿蹀躞地踉跄了好几步,就一头顶在了行道树上。这是一棵华北油松,老皮皴裂如鳞如刀,就跟着他一起流血淌眼泪。说起来还算万幸,慌乱之中柳黪一把抱住了树腰,尽管碰破了头皮,总算没有跌倒在地,阳光之下也就没有露怯。

    柳迎熊辞职一事,柳黪是在前天晚上知道的。说来也巧。那天柳黪外出到企业开会,一看时间不早了,就匆匆忙忙的直接回家来了。孰料,柳黪一推开门就和柳迎熊撞了个满怀。柳黪愣了一下,惊讶地问:“你咋在家里呢?”柳迎熊唧唧囔囔了大半天,就说出一句吓人的话来:“我辞职了。”柳黪顿时发蒙,又惊讶又糊涂:“啥,为啥要辞职呀?”而柳迎熊的脸宛如涂了一把猪血,只管站在那里低头不语。一副熊色样!瞬间,柳黪悲从心来:这熊孩子,你咋这样呀?我那么多优点,咋就在你身上一点儿体现都没有啊?你看你那份德行,净他妈的遗传了你妈那些讨人厌的东西!哎——哟——,老天爷呀,咋就对我这么不公平哟!先是一阵恼怒,继而一阵悲凉,以下就是无可奈何,在无可奈何之后立刻又生出些许怜悯:这熊孩子,刚出生那天要多羸弱有多羸弱,就像一只刚出壳的小家雀,光唧唧的一身红肉皮儿,长长的小细脖儿拴一颗棒槌似的小脑壳。脑壳滴里当啷的就是挺不起来,从左边扶往右边歪,从右边扶往左边歪,一松手,脑壳就像吊蛋似的,就像老母羊胯骨裆里的那只皱皱巴巴瘪瘪塌塌的羊奶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这个样,邻床的那个老爷儿们还劝我说有苗不愁长呢。什么叫有苗不愁长呀,你现在看看,就这棵小苗长成的是啥庄稼呀,让人愁死啦!

    虚幻的影像模模糊糊,在柳黪的眼面前乱晃。初春,山坡路边田野,枯草泛青了,仿佛黄地毯上泛了一层绿绒。傍晚时分,柳迎熊背着大书包,跟随一群同学放学回家。学生一下悠荡桥,就岔进了沿河农场南边的那条乡间小路。一个小姑娘,红袄红头绳红脸蛋,春风一吹宛如含苞待放的野玫瑰。小脸蛋招人爱,柳迎熊一走近她身旁就跳起了舞步。小姑娘撇了撇嘴巴说:“你胡乱蹦跶啥呀?”柳迎熊实话实说:“我咋胡乱蹦跶啦,你看你那红脸蛋儿,红得让人心跳!”谁都没有想到小姑娘顺口骂了一句:“流氓!”还伸手推了柳迎熊一把。就是这么轻轻地一推,就把柳迎熊推了个大跟头。这个孩子真羸弱,连小丫头片子的一巴掌都禁不住!柳迎熊躺在道沟里,并不着急爬起来,而是像一只小狼崽儿那样侧着身仰着脸,抬起一只弯胳膊,还扬起一只脚,表现出一副示弱的神态。这件事本来没有啥,却让柳黪看了个真亮,就变得无限的悲凉起来:“羸弱的孩子让人欺!”

    柳黪也是下班回家,看见眼面前这一群小学生鼓鼓秋秋的在乡间小路上出溜出溜地滚动,内心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城里的人们个个向往大山,还以为大山里都是桃花源呢。可是,你们知道大山里的孩子有多么的不容易吗?就拿上学来说吧,山路弯弯,又这么遥远,冬天一身雪,夏天一身泥,只有春天好一些,地皮风干,山花烂漫。”恻隐之心刚刚盈满了胸怀,就远远地看到了柳迎熊表演的卑微一幕。恻隐立刻变成了酸楚,随即长长地哀叹一声:“嗐,这个孩子!”把脸一扭转向了山坡,却又看见了石窝里的一棵小老头树。树身树枝七扭八歪,迎风抖擞,宛若蹀儿蹀躞的小老头,谁见了谁心酸。柳黪顿时泪珠满盈,憋了半天劲才兜住眼泪,而内里早已啜啜地哭泣:“这个孩子,就是一棵小老头树呀!”

    这个柳迎熊,生性不招人待见,不但不会顺情说好话,遇上点儿事还牛头鳖棒的。就是偶然的一闪念,诸多往事竟然又汹涌上了柳黪的心头。还是在二一八农场那会儿呢,一不留神,柳迎熊自己个儿跑到大姨家去了,没想到只在那里住了一天,人家大姨夫就说:“下次别让他来了。”不用细问,柳黪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一准儿是柳迎熊在夜里又哭又闹的,让人家睡不了觉。还是在大觉岭那会儿呢,柳黪带柳迎熊去同事家吃饭,本来是件高高兴兴的事,可是吃着吃着这熊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哇哇的。一桌子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瞅他。柳黪就问他:“你咋啦?”却又不吱声。同事的脸色变了,说:“你哭啥呀你?我和你爸是老乡,老乡见了老乡才两眼泪汪汪呢,你算个啥呀?”再后来,北京允许一个知青子女回京,柳迎熊是老大,理所当然的要让他回去啦。可是柳迎罴跳着脚喊着闹着也要回去,柳黪就安慰他说:“你还小嘛,等你再长大一点儿,爸和你一起回北京去!”说罢回身对柳迎熊说:“你都看见了吧?这个机会给你啦,你回到了北京,可要听爷爷的话呀,别让我们再操心了!”孰料,这熊孩子嘟嘟囔嘟嘟囔,就嘟囔出一句气人的话来了:“我又没和他争着谁回去!”他妈的,这熊孩子真是没心没肺!他妈的,你在这个当口说这种浑蛋话,是不是个傻瓜蛋呀?你们说,他说这种话气人不气人呀?你们说,当爹的听到这种话伤不伤心呀?就在那一刻柳黪顿觉胸口顶得慌,脖子梗梗着,气的脑壳前后左右直晃荡。

    柳迎熊到了北京,爷爷弄不了,大爷就把他接到家里。可是还没过三天,邻居就跟大爷学起舌来了:“你家柳迎熊真这是一个吃货,两只手一手一个桃,左啃一口,右啃一口,还一只脚踹墙,您说还有个人形没有?”大爷好面子,让人家说得满脸通红。更气人的是这熊孩子不好好学习,大爷一问作业写了没有,就说写完了。大爷一检查,结果一篇也没写。如是者三,大爷急了:“不怕你吃,不怕你喝,就怕你不好好学习呀。你,你,你当我不敢揍你是不是?”怒气冲天,啪啪啪,大爷抽了柳迎熊一顿嘴巴。这个熊孩子没头脑,也不想想别人咋不跟你生这份气呢?大爷跟你生气是为了你好!这熊孩子牛头鳖棒,一抬脚就跑了,跑到老叔家去了,坚决不回大爷家了。你们说,这熊孩子可不可气呀,让不让人操心呀?有一天不知咋的提起了这件事,柳迎熊说:“我大爷一连打了我三十多个嘴巴子。”柳黪一听这话就来气了,哞哞地说:“啥?你小子浑蛋。你他妈的还记上仇了呢。你不好好学习,将来靠啥工作?你不好好学习就应该打!要是我,就打你一百个嘴巴子,你他妈的爱记仇就记仇去吧!”这个熊孩子老实圪垯,根本听不懂人家的客气话。有一天老师上班来晚了,在课间拿出包子自己吃。几个同学围上去和老师说话,老师就和同学客气:“来,你们也吃包子。”同学异口同声说:“不吃。”谁想柳迎熊没心眼,说:“我正好没吃早饭,给我两个吧。”老师把话说出口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无可奈何,爱面子的老师不情愿地扔给了柳迎熊两个包子。“这他妈的孩子,你跟他客套,他倒来实在的了。”过后老师跟柳黪学舌时特别加上了这一句,“同学都知道客套,就他不知道。”柳黪腾地脸就红了,连忙自我解嘲:“这他妈的熊孩子像我,太实诚。”这个熊孩子不光实诚,还不知好歹呢。柳黪平时大大咧咧,对许多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总想等人长大了,一切就变好了。可是一直等到发生了一连串的闹心事,柳黪这才恍然大悟:什么等人长大了就好了,其实是儿大不由爷呀。但是一切悔之晚矣!

    这个熊孩子,上课不听讲,还净在底下和同学说悄悄话。你上课不听讲,老师心里已经不舒坦了,你还要和同学说悄悄话,那不是讨人厌吗?老师让柳迎熊气得肝颤,就在课堂上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了:“你咋回事呀你?你要是再和同学说话,我就找你的家长!”可是这个熊孩子也太不识时务了,也太没有心眼儿了,根本就不管老师气不气火不火,没屁大功夫就又回头和同学说起话来了。这个熊孩子咋就管不住自己呢?柳黪百思不解。我小时候上学总是瞪眼听老师讲课,下了课麻溜得把作业做了。啥?你问我为啥这么着急?告诉你吧,做完了作业好出去玩呀。没有负担玩起来多痛快呀!可是柳迎熊这个熊孩子,咋就不知道上课好好听讲呢?咋就不知道下课完成作业呢?这个熊孩子玩也玩不好,一边玩一边左顾右盼,生怕大人看见了骂他一顿。可是没等柳黪骂呢,老师已经忍受不住了,跑到家里告状来了。老师的胸脯一鼓一鼓的,脸色气得发白。老师嗷嗷地叫唤:“你们家柳迎熊咋就不知道做作业呀!”柳黪一听这话就有点儿心慌,连忙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双手捧着递给了老师,说:“您喝口茶,消消气,我这回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老师前脚刚走,柳黪的火爆子脾气后脚就上来,又熊又骂,又剋又揍。这个熊孩子可真够熊的,一句话都不会说,一骂就跑,一跑就跑没影了。这一天柳迎熊一夜未归,柳黪反倒害怕了。

    柳迎熊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这个熊孩子一跑就跑到什刹海去了,在石板凳上躺了一宿。柳黪知道了又心疼又忧虑,气得脸朝天,哇哇叫:“天呀,我怎么摊上你这号熊孩子,让人倒霉透啦!我不指望你有啥出息,可是你将来不得自己养活自己吗?”

    十年之后,柳黪给一家健康类杂志当总编辑,看见一篇文章说小孩子上课不听讲说悄悄话是一种病,就一拍大腿长叹一声说:“啊呀呀,你咋不早说呢?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不就带孩子看病去了吗?这类问题要是解决了,全天下的孩子不就都好了吗?”柳迎熊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像柳黪。柳黪虽然老实,却知道有些事需要躲闪,闪过去了就没事了。可是这个熊孩子不知道,不管是啥事,生格愣地往上冲。他这一点儿像谁呀?像她妈的李始业!初看李始业还行呢,而现在再看看她,就那两下子,啥人情世故呀,啥场面上的事呀,差得远了去了。就像她姥姥,除了一屁三谎,往人家裤兜里揣瓜子,其他的啥也不会呀!

    不好意思也没办法,还是说一件事给你们听吧。听了这事,你们就知道这个熊孩子到底熊到啥程度了,到底傻到啥程度了。那年毕业实习,这熊孩子骑车上白纸坊。后面跟了一个青年,三十多岁,是个二膘子。啥?你问啥叫二膘子?二膘子是北京土话,就是人有点儿怪,大冬天的光着个大脊梁板子耍膘。北京人就称这种人二膘子,一是说他膘肥不怕冻;二是说他雄悍如彪。这个二膘子心眼儿太坏,不老老实实骑车,一个劲儿地往路边别柳迎熊,好像人熊就只能在马路沿上骑车似的。柳迎熊也来气了,一抖擞膀子,就把二膘子别下了车。二膘子膘惯了,欺负柳迎熊人小,上去就扇了柳迎熊一个大嘴巴。柳迎熊急眼了:“哟,你敢打我?我爸还没这么打过我呢!”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瞅准二膘子的大肚皮就挥了过去。两个人一舞弄,倒是二膘子吃了亏,肚皮上划了一条血道子。二膘子吓傻了,本以为柳迎熊人小好欺负,没想到是个二愣子。警察来了,把两个人带到了派出所。警察问柳迎熊:“你是学生还是工人?”柳迎熊吭哧瘪肚,傻了半天说:“刚上班。”刚上班啥意思?你哪儿上班了,你这是实习嘛。你现在还是学生呢。学生和工人不一样嘛。嗐,你们说说,这个熊孩子到底傻还是不傻。要我说,傻透腔了,傻得连自己是啥都不知道了。柳迎熊不知道自己是啥,警察却知道了,这两个人都有点儿傻,都有点儿膘。既然都傻都膘,那就好办了。警察假模假式地说:“存案,柳迎熊赔偿医疗费。”两个人都不说啥,案件就此了结。

    改革之初,一些小青年没工作,在家中赋闲,报纸就称他们待业青年。有人却说,啥叫待业呀?失业就是失业,甭藏着掖着的,你就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失业得了。如今失业成了家常便饭,谁都不避讳,闲聊起来当作笑话来谈。在感慨之余,也透露出一丝嘲讽:这是一群倒霉蛋儿。十年之后,有一位经济学家抖搂他的机智,将待字引用于穷人,说他们是待富者。此言一出,当即遭到了网民强烈的驳斥:啥叫待富呀?待富何时呀?是十几代还是几十代呀?穷就是穷,甭说好听的。这一回自己孩子失业了,柳黪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在此之前,他听说谁下了岗失了业,只是叹息几声罢了。就是郭肇华下岗上吊,他心痛,也只是一掠而过。前年他又亲历了景蘡薁之死。他咋也想不到,她会在他看望她之后的第二天上吊。她吊在东郊野外的一棵大青杨上,就像寒风里的一片枯树叶。当年,这个女人与他同乘一节车厢来到黑龙江,又在七十年代末最后一天回到了北京。她比他早回京十年,她为此骄傲。可是她不曾想到,回京之后却陷入了痛苦。年龄成了她的包袱,技术成了她的障碍。她一直蜗居在母亲家里,邻居们议论纷纷。时间久了,她感受到了压力。还好,她没有心上人,没有自己的家,还能自己养活自己。可是这一回不行了,她下了岗,不光是家的问题了,还让人瞧不起。当年下乡,她是多么的激昂;而今下岗,她是多么的沮丧。三年之后,母亲走了,她也上了年纪,再也忍受不了这份凄凉了。这一回景蘡薁之死,让柳黪感到了切肤之痛。而柳迎熊呢,只上了一年班就失业了,他这一辈子咋过呀?柳黪如同被人抡了一闷棍,震碎了五脏六腑。“当年多少人下岗,我咋就没有这么心痛呢?而今柳迎熊刚一失业,我咋就这么心痛呢?”柳黪紧紧地揪着衣襟扪心自问。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木然伫立街头,在灯火阑珊中想一死了之。

    死。怎么想到死了呢?他蓦然震惊,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破天荒地这么痛苦地想到了死。我咋就想到死了呢?我是一个坚强的人啊,我是一个经过历练的人啊,我一直以为有知青的经历垫底,什么困难都能踩在脚下呢,其实,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郭肇华和景蘡薁,他们不也是知青吗?为啥他们死了?倘若说只有懦夫才会寻死,但是他们懦弱吗?当年那么艰苦,他们都挺过来了,为啥今天一片光明,他们却熬不过去了呢?这是为啥?为啥我也想到了死?难道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是因为我想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儿子的死吗?他若是迈不过这道坎儿,是否也会像郭肇华和景蘡薁那样去上吊,去跳楼,去跳河,要不就去喝毒药啊。反正自己不死也会被艰难的生活压死,也会被蔑视的目光瞅死,反正是不得好死。死,恐惧漫上了柳黪的心头。

    傻人也有傻人的好处。就在柳黪思考一死了之的时候,柳迎熊并没有思考死的问题,或许他想到了却毫不在意。“死就死,死有啥了不起的!”他与柳黪对峙时这样说。难道他不懂得死吗?不,他懂得的,只是目前他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一问题。不过,他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对现实产生了厌倦,甚至感到了某种愤怒。或许他想到了许多往事,心中不忿,满脸通红,就挥了一下拳头,仿佛要将往事击倒击碎。柳迎熊站在什刹海岸边,身旁一株毛白杨,基部满是黑灰色的纵裂,胸部长满了菱形的皮孔,就像一只只迷茫的大眼睛。而树冠摇曳着一团团的三角状的卵形叶片,叶缘是一圈不规则的波齿。白毛杨高耸入云,在夜风里飒飒作响。柳迎熊的这一拳击得很重,但是也只击落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皱皱巴巴的老树皮,而他的拳头却沾满了鲜血。我实在不明白,人们为啥不喜欢我,甚至连老爸也嫌乎我。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特别是那些把心放在钱袋子里的人就更加奇怪了,在他们那里除了钱是对的,其他都是错的。

    我喜欢自在,我知道马克思曾说过,做自己的事让别人说去吧,可是为啥我一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他们就嫌乎我呢?就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就说上一回吧。老师从挎包里掏出五个小包子托在手掌上,挨着个的在同学的眼面前晃,还笑呵呵跟我说:“来,柳迎熊,吃个包子吧。”她说得很亲切,让人感动。那天我正好没吃早点,就说:“我真有点儿饿呢,给我两个吧。”老师一听我真要吃她的包子,脸就长长了。你既然不想给人家吃,为啥你还要让人家呢。你言行不一,到头来却说我不懂事。昨天上课时你还教育我们要诚实呢,只过了一个晚上,你自己首先就不诚实了。人真虚伪,嘴上净说好听的,一做起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师,就两个包子,你值得向我爸告我的状吗?

    人太实诚了,就不招人爱。我比别人诚实,你们就说我傻瓜蛋。难道实诚就是傻瓜吗?难道在这个世界只有虚伪才招人爱吗?还有这一回,真的怨我吗?我和章绂一起搬果料盆。他双手抠盆沿,两条腿叉开,很像大猩猩,走一步一拉胯。刚进电梯,章绂一把没抠住盆沿,就把果料盆掫了。组长来了,章绂不说他没抠住,却说我使劲儿往我这边拽。他不使劲,我往上提,那盆能不往我这里来吗?你们猜猜组长会咋样?他连分析都不分析,就相信了章绂说的那些鬼话。我一生气,就说不出话来。我憋在心里难受,只好叫唤。我一喊出来心里就舒服了,可是组长却说我耍横,就把我告到公司人事部了。人事部长也是的,组长奉承他几句好听的,他就相信组长的话了。这是一面之词,我不服气,人事部长就让我写辞职书。写就写,难道谁还怕谁不成?再说了,这种地方谁人愿意待呢?一个个虚头巴脑,一张嘴不是瞎话就是谎话。天底下,人咋都这样呢。这个世界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呀?我老爸就只会跟我横。我不跑,还和你打呀?我和你打,人家又该说我不孝顺了。反正都是我的错。在你们眼里我一点儿好都没有。

    难道说是我要来这个世界的吗?我不来,你们生拉硬扯地拽我。你们把我拽来了,却又欺负我。呜呜呜,这个世界咋就这么不讲理呢?还有那个警察,欺负我一时说不出来话,就把责任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了,他咋不说这件事是谁挑起来的呢?呜呜呜,他们这样做,让你都不知道谁对谁错了!呜呜呜,这个世界糊涂成一锅粥了!就这社会,让人说啥好呢。我是傻,但我没傻透腔。谁好谁坏,我嘴上说不出,但我心里明镜似的。啥?你说说,你要我说什么?你这么强烈地要求我说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哟,你可不要骂我是傻瓜蛋哟。要我说,这世界没一样好的……啊?这样说你们不爱听?你们叫我实话实说的嘛,我说出来了,你们又说我胡说八道。可是你们说我胡说八道也堵不住我的嘴,该说的时候我照样说,至多让你们说我狂说我傻呗。你们当我不知道?我傻是傻,可是我不满嘴胡说八道。云南省有一个县委书记,叫包永世,这家伙索贿受贿四百多万块钱,贪污五十多万块钱,法院以受贿罪贪污罪判他有期徒刑十八年,没收个人财产六百五十万块钱。你们说,一个县委书记,工资有那么多吗?他要是不贪污不受贿,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可是就是这么个大贪污犯还大言不惭呢。你猜他都说啥?他说:“不给钱就不办事,那是暴力腐败;可是我呢,为好人办了那么多好事,只收那么一点点钱,能算得上腐败吗?就是算腐败的话,也只能说我是温和腐败,我这个书记顶多也就算个温和腐败书记,比起那些饕餮腐败书记不知道强多少倍呢!”你们听听吧,他腐败还腐败出理来了,觍着个大脸说什么温和腐败。呸!还温和打劫呢,还温和强奸呢,还温和走资本主义呢!这都叫啥事呀!就他这思想,就当下这社会,咋就没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呀?不破不立,不批判谬误就树不起正气。现在到处是谬误,已经没有正气啦!

    其实这个世界没啥多大变化,从亚洲到欧洲,从欧洲到美洲,距离还不是那么远吗,一毫米未增,一毫米未减。可是两多为什么越来越甚呢?你问啥是两多?这不是秘密,底下传的多了。我告诉你,两多就是下岗越来越多,腐败越来越多。这两多没完没了,一抓一大把,让人心烦。

    傻?你说我傻。我脑瓜儿是没你脑瓜儿灵,可是我知道的案件也不少,好像有十几万了,差不多都与钱有关。在这一连串的案件里,有二十四个是省级干部,有二百七十九个是厅级干部,他们都是被法院判了刑的。我听人这么说:“红箭头立陡立陡的。”我就问啥叫红箭头立陡立陡的。那人拧脸瞪我,瞪了一会儿就贬我,说:“咋连同期增长都不知道哇!”我说:“我咋不知道?你不说全了,谁能明白。”我也贬他。

    得,扯远了。咱不扯他了,还是说说冰城市的郜市长吧。据说郜市长把他领导的机关编成了一个网络。那可是一个庞大的网络啊,结果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还有太安市的吴学究,据说他是书记一类的大官儿。看上去他文质彬彬堂而皇之,其实他内里阴暗丑陋像个老鼠。听说他也组建了一个王国,麾下全会吹牛皮扯大谎,还会伪造政绩。他麾下的统计局善于加法,他咳嗽一声,统计局就把四十个亿工业产值公布成了二百六十个亿,把八点五亿财政报告成了十二个亿。而公安局善于减法,他擤一下鼻涕,五千余起案件就变成了八百余起。他铸造一把宝剑,让手下就范。他的那把宝剑一面是数,一面是人,他挥一挥宝剑,问:“你换不换数?你不换数我就换人。”一位省长还得意扬扬地为他的行为作了总结呢。省长说:“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他的这个总结真够耐人寻味的。仔细琢磨琢磨,他这总结好像是在赞美书记的领导艺术呢。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有一位老农民写了这么一副对联:上压下,层层加码,马到成功;下欺上,层层渗水,水到渠成。这副对联一贴出来,上级就派人来调查了。市委书记的属下对派来调查的人言之凿凿,证明书记如何如何优秀,可是一转身却说,“说他一点儿好话,让他快点儿提拔,快点儿走人。”啥?快点走人?快点走人你还替他吹乎。我听着不对劲儿,就问:“这是哪家的逻辑呀?”不想人家立马驳斥了我:“你他妈的懂得啥?这就是创新。”啊,这就是创新啊。既然是创新,我们应该给他颁发创新奖啊,可是法院为啥判了他一个死缓呢?听我这么一问,那些人又诡辩说:“他欺世盗名,死有余辜。”嗐,这种人,左右都是他们有理。这种事有点儿像传染病,你不注意就传染你。听说在广西传染给了成远远,他就与情妇沆瀣一气,弄权受贿;在江西传染给了吴庆庆,他就索取他人财物。无论是成远远还是吴庆庆,想当年还都是优秀共产党员优秀领导干部呢。嘿嘿,你说有意思吧。可是,谁能想到他们把优秀全用在这上面了呢。他俩不在一个省,却开展了一场友谊比赛,看谁能够一边谋私还一边升官。结果成远远胜出,他当上了自治区党委副书记、常务副主席还有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受贿纪录随之增加到四千一百零九万元;而吴庆庆败北了,他只官升一级,当了个副省长。可是他的受贿记录一点儿不亚于成远远,检察官给他的评语是:日进斗金。人人都知道官员前面有一条灰色地带,可是没人说得清这条灰色地带有多宽有多广。山西有个田玉明。此人不尚空谈,用实际行动对灰色地带进行了诠释。他只是一个电厂的党支部书记兼厂长,却在一年之内用公款为自己支付吃喝八十一万元。我这么说,有人就笑话我,说这个数字太小了。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数字在他们那里相当两百个职工一年的收入呢!工人知道了感慨万千,说:“他的肚皮咋就填不满呢?”田玉明听了觉得委屈,说:“民谣说了,酒盅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我为了他们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而他们不感谢我还埋怨我。党风喝坏了纪委找我。我咋办?我不得顶着吗?可是我喝坏了胃,谁替我顶着?这年头没他妈的地方讲理啦!”你看,他还火了。我讲的都是事实。咋,你们也承认了?我告诉你们,今年我国一共查出统计违法案件六万多件,其中虚报瞒报伪造篡改统计资料的占百分之六十。官场热衷数字,这真是个有趣的事。为此,我初中的一位同学还创作了一首民谣呢,我现在就念叨念叨给你们听:上级来电话核对产量——对数,书记不知道亩产数——未知数,拉着统计仔细研究——商数,以薯当粮保产量——代数,夸口亩产万斤——函数,上级还嫌不够——小数,书记随口添了几万——虚数,却是荒唐的亩产量——无理数。咋样?你们说说我这位同学创作的新民谣咋样?要我说,这是一个不讲理的年代。我们一直走在康庄大道上,有人却要我们过河。过河就过河吧,又不架桥,让我们摸。摸就摸吧,可是又不说往哪儿摸。等过了河一看,不是俺们要去的地方。有人吵吵巴火,人家就说:“自古华山一条路,既然上了这条道,现在不走不行。”这都叫啥事呀!

    嗐,这个熊孩子,平日里三棍子都砸不出一个屁来,现在闭着眼睛说胡话却是一套一套的。孩子,你越说越离谱啦!柳黪站在石板凳旁边,伸手轻轻地推了推柳迎熊说:“嘿嘿嘿,快醒醒吧,别大白天的说胡话了。”停了一下,又说:“也真是的,我原以为你啥也不是呢,谁能想到你说起胡话来没完没了呢。可是你说的这些胡话管用吗?能解决你的失业问题吗?能解决你的吃饭问题吗?你说说,你这些胡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柳迎熊慢慢吞吞地从石板凳上坐起来,又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站在跟前的人是柳黪,嘴巴就囔叽囔叽的又说不出话来了。可是有一个声音仍在他胸中滚动:“啥从哪儿学来的?这还用得着学吗?您到景山公园走一遭,就是不会也都会了。那儿有一大群老百姓,在大松树腰上扯了一条红布横幅,上面写着大黄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横幅下面有一个人站在石头上讲演,可慷慨激昂呢。我说的这些事,都是从他那里听说来的。要我说,您也应该到景山听一听,听了没啥坏处。您现在不听,等往后有人把它取缔了,您就是想听都听不到了呢。”

    “好了好了,”柳黪似乎听到了在他胸膛里滚动的那几句话,就朝他挥一挥手说,“你想说啥我都知道了。为了你的事,我托人了。这本来有违我的性格,可是当今社会变了,你又这个样,你让我咋办?”其实,柳黪下边还有话呢,只是他没有说出来。他想说,你若还用老眼光办事这哪儿能行呢。社会变了,人也得跟着变。我现在就是这样。还有,我托你办事,却没有礼物送给你,靠的全是往日的情分。你若办了,我感激你;你若不办就不办吧,就算我没说。我不怨你,当今社会就这样,我要怨也只能怨这个社会,谁让这个社会变了呢。但是我知道没人敢像我这么说话。小人物谁都敢得罪,急眼了,还踹他两脚屁股蛋呢。可是遇见了大人物,你敢吗?这年头,大人物说啥算啥。他指着鹿说是马,你就得说是马。你就是不满意,还能咋的。我是耗子扛枪窝里横,老鼠门后耍大刀。如今我就是社会最底层了,没有人瞧得起我,就连我自己也快瞧不起自己啦。这要是从前,我们是劳苦大众,谁敢看不起我们?国家是我们劳苦大众的国家,世界是我们劳苦大众的世界,那时候我敢喝令三山五岳:我来了。如今劳苦大众谁还敢这样说呢?可是这怨谁?要怨就怨我们劳苦大众没有本事!呜呜呜,毛主席,我们想念您。柳黪说这话时简直丧失了理性,也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的头脑有些混沌了,混沌得有点儿像张茂祥了,不光说话颠三倒四的,甚至内容也有点儿胡言乱语了。张茂祥胡言乱语,邻居叫他张疯子,倘若柳黪胡言乱语,邻居是否也会叫他柳疯子呢?

    幸运是个未知数,幸可以转化为不幸,只是幸运这个宠儿极容易变得忘乎所以,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的。不幸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不幸里面包含着有幸。人们常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个道理。柳黪想找出幸与不幸转化的关键点,可是他总也找不到。后来他仔细地想一想,就是找到了你又能怎么样?柳黪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就发现阴霾正在头顶上慢慢地聚拢,便轻轻低语:“儿子,祈求资本怜悯是愚蠢的。时代的车轮在飞速前进,将来怎样,谁也无法预测。儿子,你自己的问题还得靠你自己解决。你看有些学者,随便抛出一个理论就说是创新,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一直都在告诫自己要有理论自信,这恰好说明他们很不自信。他们这样说,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寻求支撑。那么好吧,就让他们借以保持心理平衡吧。”柳黪这么说其实也是在寻求,寻求自我安慰。结果他没有寻求到一丁点儿的安慰,却寻求来一个徘徊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颤栗,说:“老爸呀,话不能这样说。你是理解了,可我咋办呀?难道让我在理解中等待死亡吗?”听罢此言,柳黪立刻悲从心起,又想说些啥却说不出口,嘴巴一张一合的。仔细听之,他在唱歌:“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伴我多少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歌声徐徐飘散,在天空回荡,传向远方,却没任何人听到。忽然,柳迎熊也声音沙哑地嚎起歌来,就像一头声音激昂的毛驴在叫唤,就像大西北刮起了一场狂烈的沙尘暴。他反反复复地哭嚎,却只有一句话: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离去,请把我埋在黑土地。很多年以后,有人将它改编成了一首悲情的歌曲,竟然唱火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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