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河,我的家-一·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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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峡 一滴水有多苦

    一滴水在一只干瘪的下巴上晶莹地闪烁着。

    一位老人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虬痕斑驳的手,仿佛从砂砾中寻到一粒玛瑙,轻轻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送到自己的唇边。

    关于水,这是我记得最为细致的细节。记得她的地方,是在新滩,那是三峡中最险要之所在。下船后跨过晃荡不已的跳板,再穿越所谓码头上的十几块巨石,才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石阶通往位于半山腰小镇。老人就坐在石阶上。因为枯水,又因为老人的手过于苍老,那石阶,愈发显得太高。坐在石阶的三分之二高处的老人,拿着一只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旧矿泉水瓶,半瓶净水映照出一江浊浪,她却丝毫没有诗中所形容的饮马长江样子,目光浑浊涌动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过多少次三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细想,总觉得只须记住那份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江大水就够了。譬如我们每天睁开眼睛都要面对的许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长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哩!是否记得去过三峡的次数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辈子活在三峡里,从没有离开过的人,难道可以说他们只到一次三峡吗?所以,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去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顺流而下,这是一般人去三峡惯用的方式。最初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尝试的,后来,之所以弃舟楫而登陆,行走在陡峭的大江两岸,就在于我见到了这位将自身挂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这样一滴挂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净水。老人双肩上的背篓里装满了许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还有与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属于眼际里唯一的峡江和数不清高山大岭中的苦乐情殇。

    浩荡的大江,浩荡的大水,浩荡的大船,一个人用尽游历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峡的雄奇瑰丽,也只有懂得了背篓,才能懂得乡间的苦砺亦即这山水般荡气回肠。在那些三峡大坝截流前所剩寥寥无几的年份里,这样的背篓给当地女人平添了更多的忧伤。每每与她们相遇,看得见那一双双的眼神,其中复杂,宛如高山上绝不放过天上落下来每一滴雨水的无底天坑。曾经在心里闪过这样的描写,背篓之于三峡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门时双肩不负背篓的女人是不完整的。还进一步认为总也不离女人肩上的背篓,是人在这样的山水之间得以养育与繁衍的子宫。无论如何来看,在表面,在一江两岸亘古不变的背篓仿佛是山里女人肌体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阶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级,背篓垫在第二级,同时靠着第三级。不管外来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着一份人生的惬意。

    与空荡荡背篓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错过一滴净水的老人,在江边,当然会有自己的追忆。她将过去的一切从山上背下来,又将一切的过去从江边背回去。无须多问,从一滴水里就能知晓,老人年轻时同所有女子一样,嫁到别人家,满三朝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篓,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练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妇,丈夫的女人。那时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面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胆地在丈夫的怀里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只有走在那破碎的山路上,才晓得紧邻长江的这些大山是如此的害怕干旱。半个月不见雨水落下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天坑就会比人还焦渴,张开大嘴拼命地吮吸着有可能变成水滴的每一丝潮气。女人们纷纷背上背篓,出家门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将水桶灌满后放进背篓,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变得远在云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子背着水走到一处山崖下,忽然闻听到头顶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晓得那些畜生闻到了水的气味,不敢往上爬,等了许久,畜生们不但不肯离开,最渴的一头牛等不及了,竟然一头闯下崖,摔死在女人面前。天要黑了,女人开始哭泣着往这必经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刚刚露头,家畜们就冲上来将她扑倒,背篓里的江水全都泼在岩石上。牛们、羊们和猪们,拼命地将自己的长嘴巴贴上去,吸啊吸,舔啊舔,舌头磨破了,岩石上变得血红一片也不见它们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刚刚出嫁的女子,从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地下来了。见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将焦黄的脸洗成让男人见了心爱心疼的嫩红,又用梳子蘸着江水将蓬乱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将全家的饥渴背在肩上的女子,从早上下山,天近黄昏时才到家门,她一高兴,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没说我回来了,而是说水回来了。那一刻,她放松了警觉,也是因为太累,不太高的门槛突然升起来许多,脚下一绊,一路没有泼过一滴的水顿时没了,泼在地上,青烟一冒,转眼之间就只有门前青石板的低凹处还有一点水的残骸。看着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积水的样子,女子一声不吭地拿上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树林里。

    新结识的本地朋友说这些事情时,目光一直盯着江南岸的高山大岭。想要从那些自然的皱折中找到散居的人家,唯一线索是炊烟。后来的一个五月天,我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一带时,连接江水与陆地的石阶上仍然有背着背篓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没有找到那颗挂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却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额上,不时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阶上。一阵叭叭的响传来,那是江水上涨时拍拍打打的声音。

    那天黄昏,我走向无人的水湾,与眼前早早黑下来的大山一道泡在冰凉的江水中,感觉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处变得更加遥不可及。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地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人性的山水

    夏天带给一个人的最大变化是性情。有冷雨也好,没有冷雨也好,只要是夏天,谁敢说自己的情绪仍旧一如秋天的浪漫、春天的激荡!只有山水如是。在山水面前,人的夏季,如同穿过空谷的清风,用不着躁动的喧嚣,也用不着迷惘的委顿。峰峦上厚厚的绿,是一种难得的沉思,流响中湍湍的清,则是一番久违的行动。正是因为这样的夏季,它让我由衷的想到,假如没有那个独立于人类许多行为遗憾之外而继续着自然意义的九畹溪,人性的范畴,或许就要缺少一些季节。

    已经发生的记忆里,长江三峡是不会不存在的。几年前,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经历里,我曾多次出入于此。这样的写作,总会让我理解许多文字以外的存在和不存在。譬如那座只存在于历史与记忆中的三峡,除了那多多少少的传说还能让我们闭目徜徉,扪心想往,所有正在使人亲眼目睹、亲临其境的风景,早已成了人与自然共同拥有的一份无奈。在历史中读三峡,是何等伟大,何等雄奇!曾经的水是无羁的,曾经的江是魔幻的,曾经的峭壁敢于蔽日问天,曾经的男女惯于驾风戏浪。真正的三峡是有生命的。只有当我们察觉到这一点时,这种自然风采中的俊杰,才会通过一个个心灵通向永恒。只可惜,昔日一次次咬断船桅的活生生的浪头,在现代化的高坝面前无可救药地变得平淡无奇。只可惜,昔日一场场考验男性胆略女性意志的水道,在迈向平庸的舒适里心甘情愿地消沉了自我。空荡的水天上,只有去那遥远得早已看不见摸不着的境界里,才能聆听浩浩荡荡的桡夫们的歌唱。繁茂的世界里,任我们如何深情地搂抱那如椽的纤夫石,也无法感受到所有滩姐都曾留下过的怀抱的温暖。

    宽厚的过去文化,孕育了幼小的现在文明。渴望成长食欲过盛的现在文明,反过来鲸吞掉作为母体的过去文化。历史的老人啊,为什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教导青春年少的时代哩!

    一直以来,我用我的写作表达着对失去过去文化的三峡的深深的痛惜。并试图提醒人们,眼际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三峡,在人性的天平上,是深受怀疑的。不管有没有人附和,我都要坚持。这是一种人文操守,也是不可或缺的人文责任,哪怕它何等的不合时宜!我的多年的情绪,直到那条出入在西陵峡时,名叫九畹溪的河流的被发现,才得以平缓。以心而论,紧挨着西陵峡的这条河流,能够完好如初地保留至今就是奇迹。这样的奇迹出现在时时刻刻都有人文的和非人文的景观灭绝的今天,本身就能获得不可磨灭的意义。三十六里长的一涧有情之水,用那三十二滩急速的飞泄,张扬着仿佛已在山水间绝迹的豪迈。还有三十二潭满满的温柔。很显然,如此盈盈荡荡,早已不是一条溪流与生俱来的,那所有的承载更多是从不远处大壑大水中移情而来。人文情深,天地当会浓缩。若思三峡,当来九畹。乘一瀑清泉,飞流直下,耳畔里时时飘来古韵民歌,还有哪里找寻得到?这样的时刻,沉浸其中的人性,才是最有幸的。直接地,赤裸地,狂放地,在自然界最有魅力的一侧面前,作为人,除此还能做什么哩!虽然有些小巧,虽然有些玲珑,对于早已习惯今日生活的人,怀着对三峡的情思,享受着九畹的仅有,除了感官的满足,还应该不能忘记:这一切全是我们的幸运!

    丽江 在母亲心里流浪

    去丽江,不管是何种年龄,一定要去听一位歌手的歌。即便是与音乐最无缘,也能因为他的那个令人奇怪的姓氏,而多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在丽江小住,因为过年,现代情感与传统情绪纠结得格外深,以至于意外得出一种与历史社会无关,纯属个人的结论:这座在文化上只配与茶马古道共存亡的小城,能够在航天时代大张旗鼓地复活,应是无限得益于那些从来不缺少才华,也从来不缺少浪迹天涯情结的知性男女。

    那天下午,从客栈里出来,随心所欲地沿着小溪将自己散漫到某条小街。清汪汪的流响若有若无相伴着。水声之外,其余动静亦如此,不到近处,不用心体察,皆不会自动飘来。就这样我走进一所“音乐小屋”。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也叫《音乐小屋》的小说。眼前的小屋似乎有某种默契,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听着弥漫在四周的歌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那位开店的彝族姑娘搭着话。最终,我从她手里买走了一大叠歌碟。虽然歌碟有些来历不明,那些歌唱却是真情感人。据说,在这些本地制作的歌碟背后,漂泊着许多比音乐还自由的自由歌手。

    小街的青石,光滑得像是从沧桑中溜出来的一页志书。

    小街的板房,粗犷得像是垂垂兮长者在守候中打着盹。

    小街的空旷,幽幽地像是明眸之于女子越情深越虚无。

    这时候,还没想到,再过几小时,就会遇上一位自由歌手。

    在这段时间里,首先,天黑了,肚子饿了。接下来,在爬到一所餐馆小院的二楼上看古城灯火时,因为限电,身边一带突然了无光明。不得不离开时,我们还是不想选择灯光通明如长安街的四方街等,偏要沿着背街深巷,在青石板成了唯一光源的暗夜中缓缓潜行。当光明重新出现时,正好看到一处可以推门进去的酒吧。坐下后,那位男歌手为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唱了几首老歌。突然间,酒吧里也停电了。

    点蜡烛时,聊起来,了解到他叫丑钢。我忍不住问,这是你的艺名吧。丑钢却说是本名,而姓丑的都是满族人,还说自己曾经是银行职员,做歌手已经十几年了。过年的丽江,一限电就是两小时,这一次我们不想刚坐下就走。而丑钢也拿起一把吉他,唱起他自己写的歌——《老爸》。只听他唱了一段,接下来我们就能跟着唱:“爸爸,我的老爸爸,那天你突然病倒了。我说爸爸,我的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和妈妈!”这样的歌唱让人心动,其理由自不待言。

    接下来他唱起《老了》:“老了,真的感觉老了。一切都变化太大,再不说那些狂话。老了,纯真的心灵老了,不过仅仅二十几岁吗,却真的感觉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已付出太多代价。天真离我越来越远,我却根本留不住它。我真的老了吗,看到打架我好害怕。生存,说白了更像一种挣扎。执著,其实只是没有办法。理想,我已差点忘记了。对不起,我不能再唱。我感到饿了,妈妈……”

    听这一曲,恍若在小街拐弯处,与命运撞了一个满怀。

    不是能否躲得开,而是这一头撞得有多重。是翻出几个跟斗,或者几个踉跄,再不就是满脑门金星灿烂?老了是一种命运,从年轻到老了是一种命运,刚刚年轻就觉得老了也是一种命运,只有年轻而却没有机会老了更是一种命运。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从老了再到年轻,无论如何,都是痴人说梦,而不可能是命运。

    曾经听过别人说,丽江必须靠自己去甚至是无人的小街上寻找,才能发现。客栈老板亦说过,有美丽女子三年当中十几次投宿门下,所要做的便是满街寻找。不晓得她找到“老了”否?想来能够让人一生中寻找到老的,除了命运,不可能有其他。

    小街与我共有过的“音乐小屋”,何尝不是某种命运!在找到她之前,丽江小街是别处的一种言说。一旦命运撞将过来,这些便顺理成章地有了事实发生。不仅仅——不仅仅是某种新艳际遇,那些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一张小面额纸币,就能在小街上买到,扮酷的帽子与秀美披肩。重要的是在哲学辨察、史学明鉴和文学感怀之上,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抚摸到一生中无所不在的命运,顺便掂一掂其重量。

    在丑钢的自由歌唱下,从忧郁到安宁只有一步之遥。

    作为一名从长春到北京,再到深圳,最后来丽江并爱上丽江,不肯再走的歌手,他比自己姓氏更奇怪地从没有用流浪一词来形容自己。

    到了需要我们离开酒吧时,被限制的电一直没来。

    于是非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面对黑夜,无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灵魂,揣着的一粒烛光。然而,有着烛光一样的理想,就不是传统的流浪了。

    离开丽江,回到武汉,收到丑钢的短信。回复时,我形容他是在母亲心里流浪。实际上还想说,能在母亲心里流浪,最轻微的歌唱,也会是最深情的感动。一如普天之下,每个人都曾想到并说过的:我饿了,妈妈……

    赤壁 赤壁风骨

    拜谒东坡赤壁,最早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

    其时还住在山里,因为陪同外省两位文学前辈,而搭乘长途客车前来古城黄州。那一次,我们沿着一条清静的道路缓缓前行,景象分明很陌生,心里却有一种熟悉仿佛是与生俱来。多年后,有机会在这路旁某文化单位工作,父母来小住,才晓得,自己就是在这路旁一所普通房舍里出生的。清静的路悄然通向一扇朴素小门。门后石壁苍红,正在偏西的太阳,诗意地将人带到二赋堂前。

    从这以后,不记得来过多少次。在黄州的几年间,因为相隔几百米,不用挪步,站在窗后,就能将越来越沧桑的东坡赤壁揽入情怀。再往后,我这过客一样的黄州之子,又一次离别去远。偶尔有机会回来小住,不只是深情牵挂,重要的是为文之人,面对古来宗师,在品格操守上再行受戒。

    要进二赋堂,须得迈过那道高洁门槛。

    这样说,非是怀想此地可曾光彩照人。坡仙显圣处,早就是如此落寞寂寥,如此宏阔高远,如此简易却渊博大千,如此素洁而霓裳万方。虽然听不绝大江东去风流浩叹,清凉赤壁与清凉东坡,才是地理人文的天作之合。正是有此一段天下无双的合璧,汤汤鄂东五水,才没有写成一部从头到尾的天灾人祸血腥乱世史。一段落寞寂寥,百代宏阔高远。历史的品质就是心灵的品质。称为古老也不够形容筑城久远之黄州,岁月城池四围,被新王朝猛将毁了又毁!又被旧皇族顽军烧了又烧!闻风而起的暴众和运筹帷幄的官兵,更将鄂东之地涂炭多少,败坏江山何止千年?东坡之前,一江两岸散落的莫不是社稷碎片。东坡往后,五水其间破碎依旧,所散落的更有家国的灵肉诗情。

    天造地设,从九天降一滴甘露到某片树叶,谁敢事先料定归宿!

    当年孤鹤横江,惊涛卷雪,哪会相信小小乡谚:河东三十,河西三十!水天往南,沧桑向北。涓涓细流的宿命,同样是茫茫大江之茫茫真理!亘古长河,流尽性情之水。烟云过隙,激浪无痕。一声吹断横笛,吹断的还有江涛,空凭许多乱石流沙,枯苇残荷,铺陈在诗词清流与天才赤壁之间。滩涂浅水,虾蟹横行,龟鳖招摇,终不过是风尘之数,成不了风流!

    果然是东去大江了!不比将帅之争以胜败结论,王者旗下万骨横陈。诗文哲理以心灵为天下,以真理为至尊。前者极欲统治生命,后者唯愿生命力不断推陈出新。美学是无需雨露的滋润,风雅是掩映文哲的经典。赤壁之水源流五水之上,赤壁之楼风范古城四围。黄州以远各自拥有如苏子东坡的奇迹:黄侃、熊十力、闻一多、胡风、秦兆阳等,风骨挺拔几乎构成中华晚近以来的精神圣界。思哲其深,才情其远,分明风骨相传。本是山水的壁垒,能傲然立世,不只是鄂东学子后续之造化,亦在于诗情弟子不以先师风雅而附庸,才有东坡赤壁真如圣迹,无以落下坡仙之外半笔污墨。一江流远,唯楚有才,鄂东为最。其言所指,当然是在风华与才情之上,沿袭楚狂屈原的孤鹤与长虹般气节。

    鄂东之地,物产中能傲视古今的是人之风骨。

    有风骨的大地,拒绝生长邪恶奸佞。

    生于赤壁,生长于赤壁,生生不息于赤壁,都是大道与大德的天赐。有此人文质量,一江五水终将获得清洁与丰饶。

    九寨沟 九寨重重

    有些地方,离开自己的生活无论有多远,从这里到那里又是何等的水复山重不惊也险,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艰难仿佛都是某种虚拟,只要机遇来了,手头上再重要的事情也会暂时丢在一边不顾不管,任它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张机票便扑过去。重回九寨沟便是这样。那天从成都上了飞往九寨沟的飞机后,突然发现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时间忍不住扭头告诉靠右边坐着的同行者,想不到他们也在右边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来我们搭乘的飞机正在一条长长的雪山峡谷中飞行。结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峡谷中的机场里等待时,来接我们的波音客机,只要再飞十分钟就可以着陆了,大约就在这座山谷里遇上大风,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双流机场。有太多冰雪堆积得比这条航线还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长在这条航线之上,有太多无法攀援的旷岭绝壁将这条航线挤压得如此容不得半点闪失。也只有在明白这些以壮观面目出现,其实是万般险恶的东西之后,才会有那种叹为观止的长长一吁。

    几年前,曾经有过对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暂接触。那一次,从江油古城出发,长途汽车从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达目的地。本以为五月花虽然在成都平原上开得正艳,遥远得都快成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过是早春。到了之后才发现,在平原与丘陵上开谢了的满山杜鹃,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残余,没肝没肺地混迹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见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为别致的一种花名为裙袂飘飘。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为耀眼的一种草会被名曰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长得最为茂密的一定会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我明白,这些怪不得谁,就像我也要来一样。天造地设的这一段情景,简直就是对有限生命的一种抚慰。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方式来使自身显得貌似强大,甚至是伟大,可死亡总是铁面无私地贫贱如一,从不肯使用哪怕仅仅是半点因人而异的小动作。所以,一旦听信了宛如仙境的传闻,谁个不会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莅临此地的念头?每一个人对九寨沟生出的每一个渴望,莫不是其对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次。谁能证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这是一个自问问天仍然无法求证的难题。千万里风尘仆仆,用尽满身的惊恐劳累疲惫不堪,只是换来几眼风光,领略几番风情,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以及各种价值之间的换算习惯。以仙境而闻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难以言说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为仙境,是因为有着与其实实在在的美妙,数量相同质量相等的理想之虚和渴望之幻。

    九寨沟最大的与众不同,是在你还没有离开它,心里就会生出一种牵挂。这种名为牵挂的感觉,甚至明显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处的念头强烈许多。从我行将起程开始,到再次踏上这片曾经让人难以言说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么多的好去处在等待着自己初探,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上九寨山地,似这样需要改变自己性情和习惯行为,仅仅因为牵挂是不够的。人生一世,几乎全靠着各种各样的牵挂来维系。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当数人们最不想见到,又最想见到的命运。明明晓得它有一定之规,总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晓得在命运运行过程中,绝对真实地存在炼狱,却要学那对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牵挂是一种普遍的命运,命运是一项重要的牵挂。与命运这类牵挂相比,牵挂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里?直到由浅至深从淡到浓,用亲手制作的酥油搽一辈子,才能让脸上生出那份金属颜色的酡红,与玉一样的冰雪同辉时,于心里才有了关于这块山地的与美丽最为接近的概念。

    再来时已是冬季。严冬将人们亲近仙境的念头冰封起来,而使九寨沟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让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实。冬季的九寨沟,让人心生一种并非错觉的感觉:一切的美妙,都已达到离极致只有半步之遥的程度。极目去望,找不见的山地奇花异草,透过尘世最纯洁的冰雪开满心扉。穷尽心机,享不了的空谷天籁灵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脉络。此时此地与彼时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从前见过的山地风景,一下子变渺小了,小小的,丁点儿,不必双手,有两个指头就够了,欠一欠身子从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长长的冰吊儿,再借来一缕雪地阳光,便足以装入早先所见到的全部灿烂。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会因其过程不同而变化万千,唯有其出发点从来都是由自身来做准备,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给自己细细享受的。正是捧着这很小很小,却灿烂得极大极大的一只冰,我才恍然悟出原来天地万物,坚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无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听风听雨问寒问暖的。从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无论何等著名,全都与己无关。山地也有山地的命运,只是人所不知罢了。前一次,所见所闻是九寨沟的青春浮华。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欢呼涌动,也不管这样的欢呼涌动,会激起多少以数学方式或者几何方式增长的新的人潮。在这里,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轨迹,譬如说,要用冬季的严厉与冷酷,打造与梦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迹可至的真实仙境。

    人与绝美的远离,是因为人类在其进行过程中越来越亲近平庸。能不能这样想,那些所谓最好的季节,其实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种说法。不见洪流滚滚激荡山川的气概,就将可以嬉戏的涓涓细流当成时尚生活的惊喜。不见冰瀑横空万山空绝的气质,便把使人滋润的习习野风当成茶余饭后的欣然。当然,这些不全是选择之误。天地之分,本来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觅得机会,进到了众人以为不宜进去的山地,这才从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时刻这一道理中,深深地领悟到,山有绝美,水有绝美,树有绝美,风有绝美,在山地的九寨沟,拥有这种种极致的时刻已经属于了冬季。

    洞庭湖 沉郁岳阳楼

    记不清楚上岳阳楼几多回了。想来却奇怪,每遇楼上道道飞檐、盔顶和楹柱,总会生出初临之感。也许正应了“云江北、梦江南”这句民谚,两湖比邻,文化同属古楚,来湖南,就如同寻根访祖了。

    远眺洞庭碧水长天,空怀沧溟辽阔无际。

    其实,天下各处名楼,都隐匿有各自沧桑的源起,如同人,都对应着不同的命运。岁月倥偬,时光如尘,多数来历亦真亦幻,却归于了一统,或位列神话仙班,或藏于人云亦云。岳阳楼也无法僭越这种宿命。建造年代已无可考究,建楼者更是无从谈起。不过,后世重修者大多为当朝历代精英,早已彪炳典册,有迹可寻。至于那建构一梁一栋的工匠,啸聚于精英们的盛名之下,只能成为历史无尽的猜度、疑问,等同虚无。就像身边的洞庭,人只注目湖水的浩淼博大,谁还在意那一点一滴呢?历史的不公正,于此可窥全貌。此为题外话,说修楼人。

    相对于一座山,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接近,所能抵达的只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地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宽阔,到头来所能记下的唯有那一点点的背影。

    一个人除了永生与某个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来有去的时候,重要的是对这一类与灵魂有约的事物刻骨铭心。

    水天往南,沧桑向北。涓涓细流的宿命,同样是茫茫大江之茫茫真理!亘古长河,流尽性情之水。烟云过隙,激浪无痕。

    面对黑夜,无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灵魂,揣着的一粒烛光。然而,有着烛光一样的理想,就不是传统的流浪了。

    由浅至深从淡到浓,用亲手制作的酥油搽一辈子,才能让脸上生出那份金属颜色的酡红,与玉一样的冰雪同辉时,于心里才有了关于这块山地的与美丽最为接近的概念。

    不见洪流滚滚激荡山川的气概,就将可以嬉戏的涓涓细流当成时尚生活的惊喜;不见冰瀑横空万山空绝的气质,便把使人滋润的习习野风当成茶余饭后的欣然。

    在同一块地域上来往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忽略个体和群体的秉性。直到某月某日某时,因为某人某事的触动,突然觉悟到某些个人生活的某些过程时,已经恍若隔世。

    极目去望,找不见的山地奇花异草,透过尘世最纯洁的冰雪开满心扉。穷尽心机,享不了的空谷天籁灵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脉络。

    溯至三国,史载首修岳阳楼者,是东吴大将鲁肃。鲁肃为人豪侠,谋勇于当时乱世中卓尔不群。早在诸葛亮初出茅庐前七年,就曾预言天下必将三分。历史的残酷,于诸葛身上又得以鉴证。皇皇一部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把“三分天下”的天才眼光,就这样硬生生移植在孔明头顶,造就了中国文化的智性传统。文化的强大,连历史往往也只能自叹弗如。

    鲁肃在当时叫巴丘的岳阳地界上大兴土木,修缮当时未曾得名岳阳楼的城楼,并不出自文化考量,只因战事所需,用以检阅和训练水军。于是,岳阳楼的前身,不图享乐以博美人眷顾而奢靡,也不为王权折腰而浮华。这楼,其沉郁之气,因与战争如孪生兄弟般同时降世,就如此钦定下来了。

    时过五百年左右,至公元七一六年,岳阳楼等来真正懂它的人,没落权贵、被贬中书令张说。比之鲁肃,张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要小很多,但在唐开元年间武则天主政期,张说却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从现今留存下来的《全唐诗·四月一日过江赴荆州》里两句:“比肩羊叔子,千载岂无才”,就可管窥张说并非浪得虚名。张说被贬,祸起仗义执言,不做伪证,敢于当朝顶撞武氏内宠。好在历史总在阴错阳差间,会留下些许幸事。“伪证案”没给张说引来灭族杀身的横灾,却给岳阳楼带来了重生。

    谪守岳阳的张说,开始了扩改鲁肃阅军楼的宏大工程。先名旧楼为“南楼”,后正式定名为岳阳楼,整日里与一群文人雅士们在楼上饮酒作诗,赏湖观景。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被贬谪的朝廷命官,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洞庭湖上,面对被雨打风吹近五个世纪的一座残楼,面对被惊涛骇浪濯洗拍打了快五百年的一座老楼,修葺整改岳阳楼如凤凰涅槃重生之时,不以沉郁为底色和檩木加入打磨、构架,难道会为那道道飞檐、盔顶和廊柱,抹上层层浮光?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湖与楼的相得益彰,如老友故旧,端坐于云谲波诡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经年交谈,以心换心。浩荡的气势与悠久的内涵,使岳阳楼成为唐以后诗人墨客的心灵栖息地,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或贬谪、或流亡、或失意、或落魄,心怀沉郁之气,饱尝家国悲愤,于此登楼,于此吟诗,于此作赋。至盛唐中业,岳阳楼已然成了传统文化里的特殊符号、意蕴和象征,借以抒发忧国济世的感念、理想。

    如此说来,我们的文化、历史、包括传统,似乎是因贬官们的创造才得以继承。其实也不难理解,贬官失宠,跌宕,孤苦、孤单,以至孤独,恰巧掰开了文化、历史和传统的内核;贬官在外,鹤野云闲,亲近自然,寄情山水。于是,文写了,词赋了,且性情感喟大多真挚。人因文立,文因人诵。历史有了,文化有了,传统也就立起来了。北宋庆历四年春,同是贬官的腾子京,在岳阳楼也是走此老路。谪贬到洞庭湖边的第二年,便集资重修,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大约腾氏觉得自己被贬得不够远,也不够狠,或许自知才华有限,便想起另一位贬友,远千里外的邓州地方官范仲淹。

    终生未登岳阳楼的范知洲,仅凭腾氏遥寄书画一副,想象,还是想象,就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当然,也只如此经历过从极乐到极忧的贬官,才有了比从未上位的平民和从未下位的权贵更加深刻的忧乐体味,而留下了千古流传的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此,世间就有了从未有过洞庭水映岳阳楼的胜景。中国文化的吊诡和奇妙,于《岳阳楼记》里展示得淋漓尽致。

    汉楚大地 楚汉思想散

    这些年,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只要所经过的道路出现惊险,就会想起那些被称为浙江佬的人,在高山绝壁上放炮修路的情景。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去太平洋彼岸的科罗拉多峡谷,去欧洲腹地的阿尔卑斯山脉,只要车辆长时间用低速行驶,只要同行的女性不再将柔曼的目光投向车外,小时候的见闻便如期而至。因为修战备公路,浙江佬才作为名词出现在乡土老家的日常词汇中。大约是当年修鹰厦铁路练就的本领,浙江佬一来到汉楚东部的大别山区,那些一向以为无法逾越的座座雄关大岭,便乖乖地任其摆布。这条路现在被称为318国道。更年轻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咽喉要道是谁修出来的,如果有浙江佬一词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百分之百是与在沿海一带打工的经历相关。

    那时候,在乡土老家,浙江佬是一种传说和传奇。许多远离公路而居的人,男的挑上一担劈柴,女的带着几只鸡蛋,说是卖给浙江佬换点油盐钱。那些爱看热闹却又没有多余力气的老人,哪怕搜肠刮肚也要想出一门挨着战备公路的亲戚走走。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就想看看不怕死的浙江佬如何用绳子捆着自己的腰,吊在云雾里,挥着锤柄近一丈长的腰锤,在悬崖绝壁上打眼放炮。

    在这种传说与传奇的背后,还有一种公论:浙江佬太苕了!苕字是汉语言汉楚语系独有的。它有北方语系所说的傻的意味,又不全是。从语感上分析,湖北人每每用到苕字,相比北方人用傻字时,多了一种悲悯的质感。一条战备公路,不仅引来了浙江佬,还有广西佬。广西佬来是为了修桥。广西佬爱吃蛇,乡土老家的人也说他们苕。此时此刻所说的苕,已经是嘲笑了。

    这种总不肯一去不返的记忆,想要兆示的意义,一直让我很难面对。

    浸泡在乡情里的人谁个不会敝帚自珍!

    在同一块地域上来往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忽略个体和群体的秉性。直到某月某日某时,因为某人某事的触动,突然觉悟到某些个人生活的某些过程时,已经恍若隔世。二〇〇三年正月初九晚上,久离汉楚东部英山县的一群人,在武昌某处聚会。大家一致约定,不许说离家多年,早已学得十分圆熟的国语或流行于汉楚之都的武汉方言,只能用在乡土老家世代流芳,被我们戏称为“英语”的语言。

    等到轮番开口说过,不用介绍,每个人在乡土老家的细小位置便能大致判断出来。县里有两条河,沿西河住的人,称母亲为姨的阴平音、并且保持音量略作拖长,父亲称作大;沿东河住的人,将母亲称作丫、父亲称作父。在汉楚地域,关于父母的称谓,不同县份叫法时常不同。与英山隔着一条西河相邻的罗田,叫母亲时也用与西河一带相同的姨,叫父亲时则与英山东河一带的人同样称作父。

    这两个县在大别山区,出了山,紧靠长江的广济和黄冈两县又有区别。前者将父亲叫做爷,叫母亲时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姨。

    广济人更有一种奇妙的称谓,未婚的年青女子被他们叫做妈儿,妈字的阳平音加儿化音。这样的称谓,每每让周围那些县里的年青女子害羞不已,同样的语词,同样的发音,所指的却是女性乳房。后者更奇,母亲被叫做咩,父亲则被叫做伯。民间代代相传,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担心生下来的儿子不好养,万一有前生前世结下的冤家,变做鬼魂前来寻仇,好使其分不清人与人之间的嫡亲关系,而无从下手。一句称谓,透露出内心深处类似黔驴技穷般的无奈。但在那些置身度外的人的眼里,却成了不光彩的伎俩。

    汉楚地域方言实在太多,每个县有每个县的特殊说话,甚实在同一个县里,上乡的人听不懂下乡的人说什么。一个地域的方言变化太多,会让外来者觉得无所适从,这显然是清王朝派到汉楚地域的大员张之洞,慨叹“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前因后果之一。这一点,可以从我们故意用所谓“英语”招唤服务员时,堆积在服务员脸上的疑虑与防范中得到印证。

    相聚的时候总有许多失落的往事回忆不尽。那条当年的战备公路,多数路段是由乡土老家的人修筑的,只有那些使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浙江佬才能大显身手。据此断言乡土老家的人不勤奋不勇敢,显然与事实不符。况且在随之而至的修水库,改河道,挖水渠,等等被政治高压所驱使,企图改天换地的生产活动中,乡土老家的人甚至凿开了更高更险的山山岭岭。当然,说到底他们做这些事情时,是被动和不情愿的。

    那位叫张之洞的大员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被一代代的人当了真,弄得天下人都以为这地域上的芸芸众生个个都是人精。乡土老家有句俗话:灵醒人从不说别人苕,苕的人从不说别人灵醒。诸如此类,当他们说浙江佬苕时,难道不是正在暴露自己本性中的苕吗?说到人精,有句在省内长盛不衰的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黄陂、孝感、汉川三县,正好围绕着位于武汉北边的汉口、汉阳两大城区。汉口六渡桥或汉正街的居民,被公认为最正宗的武汉人。他们的前两代或三代,大多来自这几个县。那些没有在城内定居下来的人,也逐渐养成了靠城吃城的习惯,做起生意来,一点也不亚于城里的人。按照无奸不商的古训,既然入了生意门,就不应该将此生意人和彼生意人区别对待,在日常的历史中不管是礼遇,还是非礼遇,彼此都应该平起平坐。事实上却不能,这些亦农亦商的人,天生比只会坐店堂的城里人更能吃苦耐劳,不管生意大小、路途远近,只要有赚的就一定肯做,特别是黄陂人,走到哪儿聚在哪儿,硬是在汉语语汇里创出一个相关的歇后语:无陂不成镇,无陂不成市。

    溯江而上,离武汉不到二百里,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县份,从前叫沔阳,现在改称仙桃市。沔阳是省内少数与前面几个号称人精的地方有得一比的县份。从性情上看,沔阳人更像吉普赛人。前两年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在俄罗斯的后贝尔加湖畔,居住着一群至今仍将沔阳话讲得十分地道的沔阳人。这些早已入俄罗斯籍的沔阳人,记得他们的祖先如何敲着三棒鼓,以沿途给人挑牙虫为生计,一步步地走完这千万里路程。

    也是奇怪,不管是在汉楚本地,还是在外部世界,做小生意时的取巧会招来说不尽的骂名,挑牙虫则不会,哪怕后来明白是中了骗局,人们也是一笑了之。再也没有谁去大肆传播,要其他人接受教训,不要相信那些唱渔鼓的人说自己嘴里有什么牙虫。沔阳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一走就走到天远地远的俄罗斯腹地,好像惯于想事的心眼一点作用也没有,往哪里走全凭一双脚拿主意。

    不随波逐流,不趋花向柳,所有与历史世事的契合,都是因为偶然中一时兴起,看上去几乎就是机会主义盛行,随风而去,随遇而安,实际上是受随心所欲驱使,那些既成事实往往包含着许多同自己过不去的成分。有谁还在这种后现代思潮风行的时代,仍在惦记着要纠正当年自己得到的造反派结论之名?

    那一年,在汉楚之都,一个拥有百万之众的组织,愤而将中央文革的几个要员抓了起来,惹下被称作“七二〇事件”的燎天大祸。事情的发端只不过是该组织梦寐以求地希望能够获得所谓左派即造反派的名分。三十几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没想明白,回过头来又要求有关方面为其平反,声明他们当年不是造反派,而是保皇派。当年被这个组织抓获的那几个人,就是将这个组织当作保皇派,而险些被万众踩成肉泥。

    有这样一个笑话:一位女子在公共汽车突然打了身边男人一耳光,过了一会,女子又打了男人一耳光。女子下车后,旁人问起来才知道,男人发现女子短裙背后的拉链开了,便好心好意地替她拉上。男人因此挨了第一个耳光后,一边生气,一边自省,既然帮女子拉上拉链是不对的,那就应该让其恢复原状,没想到又挨了一耳光。想一想,这一实一虚两件事,难道不是异曲同工。有时候,汉楚之人就是这样为人处事。

    记得年幼时夜间乘凉,听大人们反复讲述四个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比赛吹牛:河南人先说,河南有座少林寺,离天只有一丈一;随后的陕西人说,陕西有座大雁塔,离天只有八尺八;排在第三的四川人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湖北人最后说,湖北有个黄鹤楼,一半伸在天里头。湖北人一说完,独自将别人输的酒肉全吃了。

    汉楚地域上的人向来乐意别人说自己精明,并且普遍地瞧不起地理上的北方近邻。其实,不用放进更大的环境里比较,就在中南几省,出武胜关往黄河边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声声叫着吃大米肚子疼的人才是真人精。想要汉楚之人承认这一点却很难,哪怕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心里明白得像是点着了灯,嘴里还是说不出来。

    汉楚地域上,要水有水,要山有山。水是名水,譬如洪湖、汉水和清江。山是名山,譬如武当山、神农架和大别山。那一年,从西安来的一位朋友站在东湖边大声惊叹,这哪里是湖,分明是大海!没有海,却有许多海一样的浩大湖泊。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这样的功夫才是真了得。北方近邻用多年泛滥的黄河雕塑出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悲怆,再用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干旱至极的无助。汉楚之人,假如同样擅长承接天地日月精华,武当山之仙风道骨,神农架之古朴沧桑,大别山之春华秋实,汉水之温文尔雅,清江之纯粹无邪,洪湖之富庶怡然,如此等等,随手选来,哪一种形象都能远远胜过那只强加在头上的“九头鸟”。说不上是不愿意用,还是不会用,到头来,单就外表来看,汉楚地域上,男性普遍缺少特质,女性的遗憾更甚,除少数生长在与外省接壤的山区里的女性,多数女性,或者更直率地说,绝大多数女性都是天生丽质一说的陪衬者。

    与外表憨厚的北方近邻相比,生活在汉楚地域的人偏爱将仅有的那点精明,当成一种得意、一种炫耀,率性地表达在脸上。不知情的人,至今仍在将那条汉正街当成汉楚地域的脸面。想当年汉正街首开小商品自由贸易自主经营之先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多少地方比照着这里的模样,或者照本宣科,或者发扬光大。

    春常在,人空瘦。到如今,整条街上生意依然红火,坐在后堂盘算的店老板大多换成了那些曾经在鄂东大别山区开山劈路的浙江佬。并不是本地人亏了血本难以为继,就算是个苕,在汉正街做生意也不会不赚钱。只是赚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就觉得够了,在别处买套房子,腾出那些黄金地段上的房屋,租给永远也折腾不够的浙江佬。靠着浙江佬所付的房租,每天里邀上三五知己在一起打上四个风的麻将,散局后再喝一顿靠杯酒,说不上是看破红尘,也没到游戏人生的境界,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喜欢这样生活。

    这样的情形在汉楚地域上已到盛行之势。在那些星罗棋布地绕着都市的小城小镇里,说起来,大家都在慨叹日子过得清苦,可是,大大小小的麻将馆里莫不是人满为患。能行乐时当行乐,得逍遥时且逍遥,这样的人精自然是此中极品。汉楚地域上的人如果也像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那样,早早悟透人生,自然能活得不同凡响。偏偏他们只是率性而为,做事论事,大多凭一时好恶,性情所致,慎思不及。张之洞所言及的以及后人对其理解的,恰恰与此相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看到汉楚之人本质上贪欲有限。即使是做成了事,大多是为了做而做,至于为什么要做,做了又须达到何种境界,他们是不会去深思熟虑审慎为之的。

    性情中的汉楚之人天生喜好先天下之乐而乐。

    说汉楚地域上多是性情中人,还有语言可作佐证。汉楚方言,语调多为高开高走,即所谓的高腔高调。听上去只有喉音,等不及像北方人那样让心里的话经过腹腔,回绕一下再说出来,因而总显得尖锐有余,忠厚不足。这一点又以江汉平原和四周丘陵地带的人为最甚。深究其中,也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不愿压抑自己的性情,久而久之自然成了习惯。在真实生活里,汉楚之人极难做到比赛吹牛所形容的,耐着性子,将一剑封喉的绝招留到最后。只要有了要说的话,哪怕别人正在说,也要插进去,先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这其中,最著名的汉楚人物,古有西部秭归县的屈原大夫,今有北部郧县的杨献珍、东部浠水县的闻一多和蕲春县的胡风教授。别人正在津津乐道,老先生们硬要多嘴多舌,横插一杠子,结果能好得了?性情中人,好则好矣,不好起来一个比一个下场悲惨。最近中部监利县又出了一个颇有相似之处的乡镇干部,抢着说了些乡村现状的大实话。幸运的是时代不同了,性情中人所做的性情之事,开始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宽容。

    性情中的汉楚之人天生善于先天下之忧而忧。

    汉楚地域的东西两端,有两道名菜。一道菜叫懒豆腐。这是宜昌一带的叫法,在恩施一带则称其为合渣。顾名思义,这是懒人用懒办法做成的豆腐。它省掉了过滤、点卤、煮沸、冷凝后挤压成形等工序,将泡好的黄豆磨成粗浆,直接放进火锅,加入一些当地出产的时令山菜和腌制小菜,煮好即可。看上去其貌不扬,吃到嘴里味道鲜极了。另一道菜严格说起来并不叫菜,却在汉楚东部山区广为流行。无论天热还是天冷,一边做饭做菜,一边将灶里烧剩下的劈柴或者松枝用火钳夹出来,放进一只炉子里。偶尔家里有人生病,也会用这炉子来煎药。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炉子是用做烧吊锅的。炉子随后会被掇到桌面上,再将一只黑乎乎的吊锅架上去。吊锅里别无他物,只有滚沸的半锅清水和几只翻腾起伏有红有黄的腌辣椒。等到该坐下来的人全部围坐下来,说声吃饭吧,并不是先动筷子夹菜,而是将放在吊锅四周某一碗炒得好好的菜,倒进吊锅里。无论什么菜,最终都是一样地倒进吊锅里。各种各样的菜,烩在一起,味道好到无论菜有多少,都会吃个精光。汉楚之人内心崇尚的正是此类的简单生活,需要像下棋时长考一样的思想并非其长项。

    得益于地理上的优越,在汉楚之人的行为里,诸多事情,只要像懒豆腐和吊锅那样,依一时性情随手处置就行。曾经有人建议汉楚之都武汉,有无市花无所谓,市香是万万少不得的。建议的市香是热干面的芬芳。每天早上,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内,各种写字楼,甚至星级宾馆里,只要有人就一定有热干面的印记。在汉语言所波及的地方,从来没有哪个地域会像汉楚之都武汉那样,假如没有热干面,男女老少宁可将空气和白开水当早点。深究起来,热干面这东西,也是随手之作。同饮一条长江水,往上有四川的担担面,往下有上海的阳春面,当中的热干面,正好取了二者味道的平均值。难怪汉楚之人爱说,性情中人自有天地垂青。

    天生的湖北佬,每逢历史大起大落,总有一些蹊跷事落在头上。

    说句天大地大不着边际的话,如果真有谁能主管人间命运,那家伙是不是犯糊涂了。因为,相同的赏赐,只要给别处,莫不做出惊天动地的篇章。

    譬如说黄梅戏,乡音乡情浓得用水都化不开,却没有办法在本乡本土活下去,顺风顺水流浪不过几百里,踏上安庆码头后,忽然间江南江北莫不为之倾倒。同样是戏曲,当年演习汉剧的罗田弟子余三胜出武胜关北上,一不小心就让深植于北方大地上京剧变了样。如今的京剧,随处都能听出汉剧的韵味,被抑扬婉转的汉调皮黄等调式丰富过的京剧,唱念中理所当然地带上了许多汉楚地域的方言。作为京剧母本的汉剧,说气数已尽当然不符合事实,理解她并接受她的人越来越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诸多省份里,汉楚之人是乡土观念最淡薄的。别处的人,在本土之外见到本土之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表达亲密的方式。在乡亲与非乡亲中不作区别的,恐怕除了汉楚之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例。黄梅戏走了也就走了,京剧得了汉剧的精华也就得了。当地人似乎也习惯于这样。当时不说回报,尔后更想不起来。

    汉楚之人最可爱的秉性是敢为天下先。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张之洞,正是有此基础,才有在汉楚地域上将国家大事做出个新气象来的决心。近代史上著名的汉阳造步枪,近代史上著名的汉阳铁厂,近代史上著名的大冶铜矿,像明珠一样让中华文明的近代史熠熠生辉。著名归著名,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最早为中华民族前程大计发起工业文明启蒙的汉楚地域,反而离工业文明越来越远。一百多年后,一个叫格里希的德国人,破天荒地当上了汉楚地域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由此引发的震荡,再次演化为近代中华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体制变革。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彻底性面前,弄过潮的汉楚之人,出乎意料地再次退居幕后。心不甘,情却愿。格里希走了,转瞬间,汉楚之人就从后工业文明的雏形里退出来,回到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将曾经的启蒙置之度外的混沌状态。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事还不足以令其扼腕长叹。那些将学问做得越来越浪漫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整体实力在公元前足以称为超级大国的楚国,居然被各方面相对落后的秦国灭了。留下一个天大的疑问:假如当年不是由秦国、而是由楚国来统一中国,中华民族的历史会不会更加光彩?在此之前,中华民族都是通过尧、舜、禹等新生的先进的力量,对旧王朝的更迭,来实现国家整体的进步。相比于其他王侯领地更具浪漫气质、更注重张扬人性、在其时的现代性上更能代表社会进步方向的楚国,为中华民族史上开了最恶劣的先河。随之而来的千年经历,多少王朝竟然一次次地仿效这种恶劣,以一国之泱泱,三番五次落败于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北方游牧民族。衰落再衰落,最终几乎成了列强们的殖民地。

    汉楚之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楚国人本应该在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中成为主宰,最终的历史烟云只让它扮演一名优秀的配角。说性格主宰命运,显然无法涵盖其中太多的内容。否则,在楚文化风风光光地沉沦的背景下,历史就会因此而生偏见。事实上,历史对汉楚地域的垂爱十分显而易见。经朝历代,最早从楚国废墟上建立起来封建社会的大厦,面临同样的土崩瓦解。又是汉楚之人,仅仅发起一场仓促得不能再仓促的武装起义,就超越了北方南方那些经过周密策划的暴动,并宣告了封建社会最后王朝的覆灭。区区数百人,没有真正的领袖,没有真正的纲领,事成之后,这些起义者竟然还得用枪逼着那位事发之际仍在效忠清王朝的黄陂人黎元洪来领导自己。历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议!黄兴和孙中山,是何等的魅力,何等的能力,人中伟杰的他们几经生死也没做成的事,由一群毛头小子一夜间实现了。在这里,天降大任于斯人已经不能说明具体事件,而应该说成是,天降大任之际,成也性情,败也性情!想当初,在遭遇到来自秦国的灭顶之灾后,楚南公曾抱恨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事隔十四年,有楚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间接导致秦朝的灭亡。历史上的楚人是广义的,陈胜、吴广如今成了河南人,算不到汉楚之人的账簿里。起始于秦,终结于清的千年封建王朝,到底还是被汉楚之人所埋葬,也可以算做是楚南公当年所言的一种印证。

    每个地域的人格,自有每个地域的生存考验,历经千代万代才形成。汉楚地域上人格的传承,必然会受到山水地理的潜移默化。长江浊,汉水清,南风吹来酷暑,北风吹来严冬,四通八达的陆路和水路,长年往来着五花八门的人众。当年的毛泽东,自从离开湖南老家后,汉楚之都武汉是其在京杭之外住得最多的地方,光是东湖边的一处居所,就光顾了二十六次之多。按照西方人的理解,在性格上,毛泽东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所以,哪怕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最终都没有办法不同他闹翻。汉楚地域上究竟是什么风物让毛泽东情有独钟?天下山水难说汉楚最好,天下物产难说汉楚最丰,天下人性难说汉楚最佳。也许吧,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毛泽东,于孤独中另有一种对内心少有禁忌的性情中人的喜欢。也许吧也许,哪个至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河南新县人的许世友,就因为不肯改变世代形成的汉楚性情,才被毛泽东特许,可以带枪进中南海,可以生前忠于共产党,死后孝敬老亲娘。性情中人就像溶解温度为摄氏三十七点五度的纯巧克力,入口就化,其亲和感没有丝毫强加的意思。地理上的汉楚处在五湖四海中央,三教九流涡底。天设地造时,就已经命中注定要为东边的太阳,西边的月亮,去北的鸿鹄,往南的鸥雁们充当中间站。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人家累了,心里想像的是能得到五星级的服务。天下只有一个汉楚,那么多人事川流不息地到来,得到好处的没事,感觉没有善待的当然会在继续上路后,将自己的抱怨川流不息地播撒出去。如今的巧克力越来越不可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非巧克力被注入到巧克力里。汉楚地域上的许多败笔本是外来者留下的,很难想像,旅行者会将沿途产生的物质与精神垃圾,一粒不落地背负到终点,将其抛在汉楚这块最大的人事聚散地上,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汉楚之人是由长在赤道南北二十度纬度以内的可可树上所结果实所制作出来的纯巧克力,汉楚之人的性情是可可豆中所含的化学物质苯乙胺,只要喜欢,它就会刺激人体释放出使人倍觉愉悦的另一种化学物质多巴胺。思想庞杂意图超越古今指点江山未来的毛泽东,回到日常当中,愿意同思想清澈的性情中人相处,则是自然而然的事。

    汉楚之人的无意为之,恰好契合了西方人所说的,巧克力应当醇厚,思想应当清澈。

    汉楚之人一次次地浪费了历史给予的机遇,历史又一次次地重新赐给新的机遇,其中预示什么,它的神秘性在哪里,恐怕还得让未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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