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村庄-凹陷的点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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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能是何许人,还得让我们从头说起。

    要说张大能有多能耐,霍林村谁也说不清楚,就连张大能咋落户的霍林村,至今仍是个迷。三十年前,霍林村是个非常纯粹的霍家和林家的村子,没有一户杂姓,张大能搬进来,成了全村唯一的第三姓氏。霍林两家再有恩怨,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不让外村人搬进来,争夺他们的口粮,村里的土政策向来是姑娘出嫁,立马搬家,甭想留在村里。直至张大能娶了霍家的姑娘,热情万丈地来到霍林村,活生生地把这道铁律给熔化了。张大能说,这是啥破规矩,皇宫里还不撵公主呢,多我一张嘴把村子吃穷了?卫青能替皇家抵挡百万匈奴铁骑,我能让全村几百口人逢年过节肉面粘牙。张大能说这话的时候,有人频频点头,精明的人立刻猜出,张大能可能让他们肉面粘牙了。就这样,张大能“嫁”进了霍林村,至于谁同意的,咋办的落户手续,都是稀里糊涂。

    肉面粘牙,是那个时代庄户人家的最高奢望,几斤肉几斤面几年也见不到几回。张大能却说得到做得到,一进村子就表现出了无所不能,什么粮票肉票布票煤票还有自行车票,变戏法似的从他腰包里掏出来,想哪一天过节,找张大能好了。那些年,张大能的家比供销社还热闹,他对所有人的请求一律应允,于是,一句顺口溜在霍林村经久不衰地流传:中中中,行行行,屯子后街有个张大能;张大能说话当当当,他的真名叫张邦昌。

    张大能很忌讳从前的真名,他爹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起名不慎,和历史人物重合了。那时,收音机里热热闹闹地播刘兰芳的《岳飞传》,张邦昌便成了“臭”的代名词。不知是谁这么有本事,把张大能的老名儿倒腾了出来,满街地张扬。

    胆敢在大街上叫他原名的人,都是花了钱,没办成事儿的人,语调中充满了愤懑。张大能办事,向来是钱拿到手,便是肉入狼口,不管事情办没办成,甭想抠回去。村里头总有求他办事被拖得不耐烦的人,骂街便是难免的。不过,骂他的人总归是少数,张大能不可能将自己弄成过街的老鼠,他把事情的轻重缓急分得特清楚,凡遇到救灾救命的大事儿,总能不遗余力。

    当然,对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张大能还是另眼相待,村干部有事儿相求,他准会尽心尽力地办妥。许多年以后,张大能和村长老霍喝酒喝高了,不小心说走了嘴。张大能说,谁的事儿我都给办成了,我就不是张大能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办成一百件事儿,一件事儿没办好,你就是王八犊子了。这事儿呀,办到八成熟,才最恰当,他就得求爷告奶地让你事儿办到底。人嘛,当好人当坏人都不如当能人,有了本事,骂也没用,求你的时候,照样把膝盖跪肿了。

    时过境迁,现在看来,张大能的能耐不算是啥能耐了,花钱买东西呗。就连张大能自己都承认,只要见多识广,能言善辩,再施些小恩小惠,谁都能把事儿办成了,只不过乡下人的眼光被山挡住了,没见过世面。

    张大能真正大显身手的是十年前,他揽来了修高速公路的活儿,成了名震四方的张总。用张大能保镖的话来说,那钱呀,百元大钞一张挨一张地摆,能把路面铺满了,雇一个人一张一张地往天上扬,人累死了,百元大票子还没扬完呢。

    张大能把村部当成了高速公路指挥部,把全村的劳动力当成了自己的工人,村里人开始真正地借了张大能的光,家家有人忙在工地,户户赚个盆满钵满,一时间,村里头拱出了十几个万元户。自然,村长老霍的家底儿,也是那时打下的,只不过他凭的是脑瓜,不是体力。

    修高速公路那阵儿,村村因为动迁和占地补偿打个人仰马翻,弄得乡里和县里的头头们疲于奔命。这些,还不是最难的,只要不发生械斗,总有办法应付,他们最担心的是霍林村,谁都知道,霍林两家向来不睦,有人传言,霍林村霍林两家磨刀霍霍,要拼尽最后一滴血。

    头头们慌了,担心两家会发生旷日持久的“武装冲突”,那样的话,高速公路就甭想修进霍林村了。上级把修高速公路当成政治任务,修到哪儿,哪儿的地方官就得全力护航,谁出了问题,就拿下谁屁股下的椅子,把他的仕途彻底堵死。开征地补偿协调会那天,老霍借故逃走了,理由差点儿没让他老爹老妈重新死一回。头头们找到他时,他快把长脖子缩到了脖腔里,只差没有王八的本事藏到壳里。老霍说,饶了我吧,把我的村长免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天。老霍心里明白得很,村长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官再大也没权免村长。

    老霍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工程车就要开进来了,老霍怎么也不应该阻挡历史的车轮,做螳臂挡车的蠢事儿,就妥协了,当然,妥协的代价是补偿费多得了一些。别的村难免要攀比,老霍解释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啊,我还得每家每户地去串门,花钱把人家磨快了的刀子一把一把地买回来,要不,一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出人命了。

    奇怪的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却最没故事,从测量到高速公路开工,直至快要通车了,霍林村出奇的安静,安静得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霍林村啥时候,平心静气地把钱分完了。有人问村长老霍,到底用上了啥手腕?老霍生气地回答道,用得着手腕吗,那钱明知眼露地摆着呢,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都会算,分个爪干毛净,一分不留,谁也不来找你打架了。

    老霍谁都能唬得住,唯独唬不住张大能,看着全村人沾沾自喜点着钞票,张大能诡秘地笑了,他识破了一个天机。要说老霍没用手腕,的确侮辱了他的智商。老霍打了一张超级牌,在人们把发红的眼睛都盯在钱上时,老霍冷静地把鬼点子打在了名上。张大能像警犬一样灵敏的鼻子,嗅出了不同一般的气味。他判断出了霍林两家要械斗的谣言,发源于老霍的嘴,只不过老霍闭得及时,就像泛滥的大河寻找不到涓涓的源头一样,也就无从查起了。

    这场本是无中生有的械斗,盘踞在头头们的脑海中,牢不可破,没等他们纠集公检法强硬干预,就被老霍平静地化解了,而且化解得无声无息,这样的本领,确实非凡。从此,老霍便进了县乡头头们的视野,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老霍因此名声大振。

    张大能不觉得老霍狡诈,人嘛,逢事儿多留几个心眼儿,拐出几个小点子,能有许多意外的收获。从这个角度上看,张大能没白入赘霍林村,终于带出个会办事的徒弟。

    修路那一段日子,张大能和老霍的友谊进入到了蜜月期,因为张大能确实离不开老霍。老霍呢,也离不开张大能。这块大蛋糕,霍林村几百年也轮不上一回,必须多切几刀。

    张大能再有本事,有到了孙悟空的程度,也没有用,离开土地佬照样玩不转,谁也不能把空气抓下来,垫到路上,得靠硬土碎石实打实地往上堆。土石方哪里来?高速公路修到哪儿就得用到哪儿。修到霍林村,就得用霍林村的土,这一点,老霍清楚,张大能更清楚。

    土石方成了张大能最大的难题,高速公路在霍林村依山而走,石头不缺,却无处取土。霍林村原本耕地就不很多,又被高速公路咬去一块,剩下的土地,村里人视为命根子,死活不肯让挖掘机给弄到路上去。

    张大能无计可施,只好把主意打在了村后边的点将台。

    霍林村的点将台,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那是霍家荣耀的象征,霍家之所以祖祖辈辈牢牢地控制着霍林村,就是因为背靠着点将台。传说那是霍去病北击匈奴,誓师时留下的,霍去病就是干大事儿的人,把点将台堆成了一座山。当然,有人提出质疑,霍去病北击匈奴,去的是河西走廊,不是辽西走廊。霍家人才不管别人的引经据典,反驳道,霍去病都打到贝加尔湖去了,怎么就不能路过辽西?反正姓霍,就是霍去病的后代,你能怎么样?

    听者一笑,没人再去叫真。

    点将台上的土,不知咋就那么硬,硬得像石头,别说是种庄稼,就是种树,树也长不高,逢上旱年,那树蔫蔫地就死了,成了勤快人家的柴禾。所以,点将台总像是秃子的脑袋,长不出几缕毛。不过,那土硬有硬的好处,不管多大风雨,点将台就像硬汉一样,千年不倒。

    张大能看中的,就是点将台土的硬度,这样的土铺向高速公路,抵得上混凝土,修出的路,会万年牢。张大能提出用点将台的土,老霍当时就火了,骂着张大能,你不如挖我们霍家的祖坟。张大能不愠不火,国家建设嘛,一路上迁走了多少家祖坟,数都数不清楚。老霍说,点将台是文物,不能碰。张大能说,村级的吧,县政府都没下过文。老霍没词了,一拍桌子,我是村长,我就不让你动。张大能一笑,算了吧,你是啥都没用,咱谁说得都不算,拿钱来说话。老霍说,那你就等着挨宰吧。

    没过多久,村里和张大能签下了协议,把点将台的使用权卖给张大能五十年,价格足够在县城买下一幢楼了。张大能依旧咧着大嘴,像占了多大的便宜。这笔钱,老霍没有往下分,老林家闹意见也没用,点将台是霍家祖先传下来的,和老林家没关系,你们该干啥干啥去。

    张大能开始施工了,他雇来爆破的专家,把点将台上掏成了马蜂窝,又拉来一车炸药,塞进马蜂窝里,接好了连线。等到一切都准备妥了,张大能稳稳地坐进一辆指挥车,大拇指停在起爆钮上,目空一切地按下去。一声沉闷的巨响,点将台被炸药拱开了,拱得分崩离析,摊开的土石方膨胀出好几座点将台。

    这真是千里难寻,万里难觅的好土,全是高速公路最需要的,甚至用不着粘土掺砂石再和白灰做配比,只需铺平了,喷透了水,轧道机滚实瓷了,便就可以了。省了工,省了料,省了长途的运输,更省了那份难操的心,简直是一方一方的钱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进张大能的腰包。

    张大能眉开眼笑,指挥着大铲车、翻斗车,没日没夜地往工地上运点将台的土,恐怕少运一秒钟,那些土就长了翅膀飞跑了。

    那一段日子,霍林村热闹得简直不分昼夜,轰鸣的马达声,吱嘎嘎的轧道机声,分秒不停地在村子的头顶碾来滚去。恬静惯了的村里人,一辈子没经过这么乱的日子,新奇几天过后,便有些烦躁不安,尤其是夜里。好在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工地上班,工资是工资福利是福利。再没本事,烧几壶开水,熬几碗菜叶汤,煮几棒青苞米,就是钱了,钱来得和秋天里伸手接落叶一般容易。人们便忍住了噪音,习惯了噪音。村里人的日子从来没这么宽松过,家家油浸铁锅,菜炒满桌,顿顿肉山酒海,满嘴饱膈,还有啥不知足的?

    十年前的霍林村,幸福的概念还停留在肉面粘牙,如果有所进步的话,那就是知道了摩托车比自行车快,城里人比乡下人坏。

    人真是个活怪物,能堆起座山,也能挖掉一座山。霍林村的人们突然发现,他们的眼前豁亮了一大块,那些馒头状的辽西丘陵,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奔跑进他们的眼睛。阻挡他们视线的点将台不见了。

    点将台彻底地成全了张大能,地面上的土石方全都运到了工地上。让人费解的是,地面以下本该是岩石层了,可是,细碎的砂石与粘土仍源源不断地挖出来,几乎没有碰到难啃的岩石。这简直是天助张大能,让他毫不费力地打牢了霍林村这块路段的路基,还把点将台下面的好土拉向更远的工地。

    工地上是一天一个模样,没过多久,一条土龙从遥远的地方游来,穿过霍林村,又游向更为遥远的地方。高速公路的雏形出来了,虽然没铺沥青路面,也比乡间的土路平坦舒服。于是,游龙上除了奔跑着工程的车辆,也奔跑着三轮车、四轮车、自行车和大马车,这条笔直的大道,让人们感受到了,其实村子离县城并不远。

    没有人再注意点将台了,也没人过问点将台挖下去的大坑有多深。张大能也不允许别人靠近已经不存在了的点将台,他把四周用带蒺藜的铁丝网围住,据说还通了电。霍林村的养羊专业户林小蛮放羊回来,拐个弯转到点将台的大坑前,一只羊不小心挂在了铁丝网上,活活地电死了。

    林小蛮不是个善茬子,岂能饶了张大能,他把那只羊当成了古印度宰相放在棋盘上的一粒米。张大能没有听过那个故事,也弄不懂高等数学的玄机,赔得再多,还能多过一万块钱?就轻率地答应了。林小蛮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算了起来,一只羊生出两只羊,两只羊生出四只羊,四只羊生出十六只羊,羊生羊无穷地生下去,最终算出来的钱,能把高速公路从北京修到满洲里。张大能气红了眼睛,两个人喋喋不休争吵了起来。林小蛮得理不饶人,和张大能撕扯了起来,气得张大能就差用轧道机把林小蛮轧死。

    到底是张大能人多势众,林小蛮被彻底制服,张大能抓出二千块钱,甩在林小蛮的后脑勺,让人把林小蛮连推带搡地弄走了。林小蛮抹着嘴角的血沫子,边走边愤愤不平地喊,张大能,你欠我一辈子,我啥时缺钱啥时找你,我让你的钱把这个大坑填平了。

    张大能不屑一顾地瞥了眼林小蛮,熊样儿,臭放羊的。

    老霍来到大坑,趴在坑沿上,往下一瞅,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哪里是大坑呀,简直是万丈深渊,坑底下的积水映出他的倒影,小得像麻雀。老霍心里说,我的妈呀,张大能就算没把地球挖透了,在美国那边儿露出脑袋。

    高速公路竣工的时候,谁也见不到张大能了。村里人说,张大能被林小蛮吓跑了,他欠林小蛮的钱,成火车地拉。只有老霍心里明白,张大能赚够了,够他重孙子挥霍一辈子了,他的后半辈子要像候鸟一样,永远和春天在一起。林小蛮想扯着张大能的尾巴上天,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从见不到张大能那天起,村里人就开始见到一辆辆垃圾车了。那些脏乎乎的车,成天奔跑在县城与村后的大坑之间,把城里人不要的东西扔进大坑里。后来,村里人终于弄明白了,张大能把大坑租给了县环卫处,租期也是五十年。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人们才猛然觉醒,张大能把村里给耍了。有人愤愤然,这个张大能,太唯利是图了,针鼻儿大的利益都不放过,就应该让林小蛮的羊早几个月被电死,有林小蛮在纠缠,张大能的坑就挖不成了,我们村也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

    老霍说,林小蛮也不是个好饼。

    村里人面面相觑,林小蛮已经被扔在另一个世界了,他俩能有啥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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