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了一阵子，暖井的烈火渐熄下去了，我让土工把暖井灰铺铺平，我拿出水平尺来。洞负说：大猫西鹿你们伸头瞧呢，请地仙先生一碗水端平了。一手托两家，我当然一碗水端平。但是水平尺中间的气泡珠子往大头“端”了一点点。放红线的时候罗盘也往东首“走”了一线线。大猫点着头，西鹿也点了头。中家望着我：草光吊线，你别吊邪了哦。中家说：地仙先生草光你是中人。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然后默契地笑了一笑。中家这家伙昨天无故送我一条烟，伸一根大拇指。我就明白了。大猫抽空给我贿赂一个笑脸。
伏羲伏羲，天地开张，天地开张凤凰山，凤凰山上发脉，来到长江，长江来到柳凤山，由柳凤上来到浮山，浮山东来柳凤山西，主人代代穿朝衣……洞负递上一只黑白袋子，我伸手抓出芝麻白米，往井中洒着继续念道：一洒天，二洒地，三洒桃园结义，四洒事事如意，五洒五子登科，六洒六六大顺，七洒七子团圆，八洒八仙过海，九洒九龙盘踞，十洒十全十美。
孝子孝孙，愿富愿贵？
这家的二公子大声喊道：都要！一伙儿要！
大猫答道：富贵双全。
我念：富贵双全万万年。
中开隔着井问我：就讲这么几句噢。中家说：还有呢，从岱鳌上发脉呢？那些抬棺的嚷，就这么三言两句，你时间也讲长一点么？我笑着说：惜言如金一样发财，一样发财。我心里记挂着那灵屋，那箱子，我老婆女扎士一人忙不过来呢。另外，另外，下一家还在等我呢，我今晚上还得赶往黄泥塘那边呢。唉，又做扎士，又做地仙，又管房屋，又管土地，房地产一把捋，我忙死啦！
吃圆墓酒的时候，雨仍在下着。我跟几个道士坐一席。我们丧葬手艺人占一席，我喝着酒跟道士开玩笑：放着书不教当道士。高道士说：你不也一样嘛，包工头不当当地仙，嘿嘿。当道士讨不着别的，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么。我的手上还黑黑的，带着芦柴灰的炭黑。钱道士盯着手机哈哈笑，他的手机后盖一个苹果。我说苹果就苹果，哪个给咬下了一口。高道士端杯笑道：钱法师老婆是梨子，呵呵，苹果被咬一口，梨子整个地吞。钱道士从苹果上抬起头来：
买还是不买呢？这是个问题。钱道士玩着苹果，就着苹果喝着酒，不住地跟高道士讨论：不买车吧人撞我，买车吧我撞人，买还是不买呢？
我听了嘿嘿笑道：你愿意出钱还是出肉？你舍得出肉还是出钱？
老道士姓高，小道士姓高，父子俩一口比一口喝得高。他姓钱，姓钱的咬豁了苹果，像一只被轧的车轮。
两个高道士嘿嘿笑道：出钱还是出肉，姓钱的你想好了！
高道士问我可还记得三年前的杨湾道士，杨湾道士又当扎士，夫妻俩“上班”途中被一辆货车铲走了。道士扎士在马路上一堆血肉。高道士说声可怜哪，道士夫妇丢下一儿一女，父母不在了女儿只得提前嫁，一星期前在上海，可怜这女儿又被车子铲走了。可怜哪，腹中有个四个月的儿了，两条性命又是一团血肉啊。
现杨湾道士一家只剩一个十五岁的小儿，哀哀难继啊。
屋外下着雨，我们在西屋里喝着酒，昨天这屋里停的是一具冰棺，今天我们喝着凉凉的啤酒。三只鸽子歇在窗台上，那只灰的一跛一跛的，大着胆子来觅食。我老婆挑了一口饭给窗台上。那灰鸽的脚拴着线，脚爪儿肿得老高。
四十一 姚和
雨下得牵丝，山头上除了八大仙，那就是我了。参观葬坟的人们都散了，刚才他们伸着头看棺材，现在他们就好像被雨鞭子赶走了。一驾鹅黄色的挖土机伸长着胳膊，它大手一抓就是一把土，把别处的土抓一把来填进新坑，越填越高的大墓正在升起。奶奶越长越高了，涂奶奶越长越高了，雨越下越大了。我靠在一座石碑上，一座新坟正在太阳似筑起，天落雨没有太阳，我在另一冠老坟上不升不隆。我撑着一把破伞，我用颈子勾住伞柄，弯伞把儿朝后，我不怕钩死我自己。我手上还搓着一根尼龙绳。绳子越搓越长，我屁股后像长出一条细蛇。
奶奶从前待我多好啊，奶奶从前待我不晓多好。奶奶从前人参都舍得给我吃。我从前往门口一站奶奶不吃都给我吃。可是奶奶她老人家再不要吃了，她老人家睡着了。她老人家睡进了老家了。奶奶昨天还睡在家屋里呢，今天奶奶睡着了山头上，斜风飘雨奶奶睡在了山头上。
姚和来啦！姚和来啦！我一进小赌庄孩子们就呼啦一下围住我，拉住我的棍子，拽拽我的褡裢，牵牵我的衣裳。孩子们跟我亲呢，就好像我是他们家八代的老亲戚。妇人们也围上来，问姚和你可吃了噻？说死姚和真是本事，哪家有红白喜事都被他闻到了。我嘻嘻笑着：嘻嘻，我是吃百家饭的么。
姚和你是名人，平征县后三区你比县长还出名？奶奶的大儿子给我发香烟跟我开玩笑。
姚和你是名人，你可讨过老婆了噻？你家里可有烧锅的？
我说我自古从来没讨个老婆。我说爹爹晓得的，爹爹晓得我自古从来没讨过老婆的。爹爹就乐呵着，说姚和我证明你讨过老婆的。二流子中家跑来牵我衣裳盘我：姚和讨过老婆的，姚和的老婆姓摇。我说中家小老爷你瞎屌讲，我姓姚怎可能还讨姓姚的。中家说：嘻嘻，姚和的老婆姓摇，名叫摇尾芝。我驮起棍子要扫中家，中家一跳，给我唤来一条摇尾巴的小黑母狗。黑母狗摇着尾巴冲我叫，我摸出一块锅巴扔给了它，它叼在嘴里卷着尾巴颠颠地跑了。
爹爹给我送来一瓶酒，开过了头的白酒瓶。我说：爹爹，我想搞瓶老啤。爹爹笑说姚和不喝老白，还要喝老啤。我喝了老啤，酒沫泡顺着嘴岔儿流。小败妇人来给我说：姚和，爹爹给你喝老啤了，你去给奶奶磕个头吧。我嘻嘻地笑，我说不磕头不磕头，我也是要人家给我磕头的人了。他们都说我：别看姚和那鬼相，讲话还头头是道呢。
挖土机的大手把坑儿挠平了，奶奶递好吃东西给我的手再不见了，老天无情的大手把雨珠越舞越大，我捧住双手想接奶奶的好东西接个满手水。伞破了，我身子淋透了，我搓的绳子越搓越长。我想等墓垒成了，等八大仙都走了，我想把伞撑罩奶奶的坟头，我想用绳子拉住伞不让吹走了，我不想让雨淋得新垒的奶奶塌陷下去。
三只鸽子飞来了，领头的那只灰的，落地微微地跛着，它用跛脚划拉了一下我搓的细绳，我就笑着明白了，它们……它们是愿意配合跟我为奶奶做一个游戏的。三只鸽都淋得像落汤鸡，收翅把“汤”水抖落去，蹲蹴在奶奶渐高的坟头上，脚爪儿划拉着新土，嘴里咕咕地叫着。
三十二高道士神仙会哟，赞一枝花——由来八字一道写哦，赞枝好花啰，给满堂的儿女求财求福求光明，先赞园中花几朵，后表前朝古人名啰。道君啦，会神仙。
我摇铃开始赞花了，我听见妇人呼喊妇人：赞花了哦，道士赞花了哦。许多妇人都挤进来了，人丛中人挤人就像戏看戏，喊来了孩子们：道士赞花了哦，好听好听喽。快来听喽。
钱道士接我唱道：
神仙会，赞鲜花，此花不如人间同，能清能白又能红，若问此花何处有，月中嫦娥广寒宫嘞，道君呐，花一枝。
钱老法师咳嗽着用苍老的嗓音和道：
神仙会也，赞啦鲜花，春上牡丹胜芙蓉嘞，夏日荷花满池中，秋风丹桂香十里，啊咳啊咳——啊冬雪寒梅伴老松，咳啊，道君呐，花啊一枝。
神仙会也，呀赞鲜花，一赞春花点红灯，二赞呀鲤鱼跳龙门，三赞高洁同仁在，四赞贵府四亲六眷代代出能人喽。道君哪，会神仙——
我听一个妇人说：好呢，都赞的好花呢。一个说：是的呢，跳龙门呢，代代出能人啦！我看见这家大公子听得痴了，听得憨憨的笑。二公子仄耳听着，我看见那个披孝美人把手伸进衣裳，摸个花花的钱夹子，拿红纸包着红包。
我看见钱，我和钱道士一起被钱鼓了劲：
神仙会也，赞一枝花，牡丹开花百花王，芍药枝头花中丞，金桂林中大学士，梅花早添状元郎啦。道君哪，花一枝——
大老板大猫听呆了，出神，我歇唱对他说：涂老板包哇！
呆呆的大猫问我：包什么？
我说：包钱啦！他憨憨地说：我什么都不懂得，不晓得呢。钱道士的铃声敲着歌声唱着，我说：嘿嘿，不晓得就包钱啦。那大公子拿出皮夹子来，鼓鼓的皮夹子，他低头寻着。拿两张红的呢，我说，两张红的就够了。
我听见爹跟钱道士鼓劲儿唱：石榴开花一棵钟，枣子开花细蒙蒙，是花都有重开日，五朵莲花度亡魂——
钱道士歇嘴急急说道：拿两张红的呢。大老板，嘻嘻——魂哪——
魂，魂，鸽子！鸽子啄灵牌！鸽子把丁朋芝灵牌叼走啦！去，去，三只鸽连一块儿，把灵牌抬着！去，快追！飞！飞啦！哦，死姚和，死姚和你还在笑呢……
2011-9-14常熟
2012-3-18三稿毕
2017-7-27池州高铁站七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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