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噢——
刘民哭了一个钟点仍然嗓不哑声不衰,使人们想起人参的奇特功效——村里人见过人参的都是在刘民家那个玻璃盒里和长年是吃不完的酒瓶里。
啊——噢——啊——
当刘民的哭声传进牛爸耳朵的时候,太阳已经两竿高了。每日早晚广播时间牛爸是听不到远处声音的,那个舌簧式喇叭本来就很响,牛儿又请人在上面装了个玩艺,屋里屋外都能听见,因此刘民的哭声牛爸广播结束后才听到。
起初牛爸不相信这哭声是刘民的。牛爸不相信刘民粗短的颈项能哭出这么嘹亮如号的声音来。后来听人说是真的,牛爸便打算去看看。牛儿挡住牛爸说你别去,这种事情你去了也没用。牛爸说他是我妹婿,他遭人算计我能不管?正在这时,队会计和电工来了。
会计是抓着账本,电工是抓着钳子来的。牛爸知道他们是来收电视转播费和集资办电费的,三天之内谁不交钱就剪电线,这句话会计天亮时在广播里就喊过了。牛爸说你们来了,钱我给你们备着哩。牛儿从屋里跑出来止住牛爸说这钱别给,电视转不转是公家的事情与我们有啥关系?我家电视倒有半年不开了。会计嘿嘿一笑说,这是上面布置的,你不给可以,我们得剪电线。牛爸说会计你别听他的,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的。会计说那当然,一家有个主一庙有个神你是家主。
待会计他们走了,牛爸朝牛儿骂:
日娘的,你就晓得饭好吃粥烫嘴,该拿的钱不拿能行?公家还会跟我们瞎要钱?日娘的!
好一会儿,牛爸才想起刘民那儿还没去。
围观的人已走空了,刘民已不在田头上,只剩浑身着一条裤衩的侉子双手抱胸站在田头上。侉子见牛爸来老远就嘶着嗓子喊,不许往田里走,这儿要留现场!牛爸只好站田头上朝田里望。
田里依旧桃红柳绿景色迷人。
刘民家门关着。牛爸想刘民家怎么没人呢?问侉子。侉子说刘主任到派出所喊人来破案了。牛爸说好,把糟蹋瓜的日娘的抓起来枪毙!
将人心比己心,好容易长熟的瓜让人糟蹋了,难怪刘民哭。牛爸这样想。
见王五用拖拉机朝外拉瓜,牛爸便拦住问这瓜往哪儿拖?王五说拖到街上卖去。
拖拉机一阵黑烟开走了。牛爸忽觉王五的话里有水分,屁大点儿小街哪能卖得了这一车瓜?他分明在诳我哩,牛爸心里说。
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爬上公路往去小街相反的方向拐弯了,牛爸越发证实王五刚才等于是放了一个屁。
他真会放屁,日娘的,牛爸骂。
拖拉机没开多远就停下了,牛爸这才看见不远的公路边停着辆装瓜的大卡车。
牛爸一拍大腿,眼瞎了,我怎没见那儿有收瓜的车呢!
急匆匆跑回家喊了牛儿摘满一车瓜赶了去,可惜车已满了。
你在家一点儿事都不管,牛爸怨牛儿。
牛儿说卖不了拖回去自个儿吃,不卖了。
牛爸说日娘的这么多瓜把你埋里面也吃不了。
那就扔吧,牛儿说。
已卖了瓜正打算回转的王五见牛爸浑身冒烟地赶了来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掏出香烟与贩瓜人说情收下牛爸的瓜。贩瓜人眉头蹙了蹙终于点点头,收就收吧。
你明年还要生个大头儿子。卖完瓜牛爸对王五说。
咋?王五一愣。
你日娘的心眼还不算太坏。
王五笑了,咋说也不能再生了,超生一个罚两万,我可没有这么多钱。
卖了一车瓜,田里并没看出少了哪一处,满田还是绿莹莹鲜亮亮的。牛爸目光焦虑地站瓜地里,牛爸觉得自个儿田里的瓜熟了卖不出去的根本原因是贩瓜人太少了。如果还像去年一样贩瓜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开了来,别说这点儿瓜,就是十倍百倍也卖了。
要是那样,多好。
要是那样,彩莲的那三百块钱早还了。
彩莲是自个儿弟媳迟还早还都一样,可那钱是王四奶奶的。王四奶奶的利息是一分不让的。要是下场暴雨再阴上几天把西瓜一个个泡裂在田里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牛爸没觉出自己是站在近午的太阳底下。牛爸没觉出热。
牛爸站着站着忽然看不起自己来,农人就是贱,见去年人家种瓜赚了钱,今年一窝蜂地种,要是年年种西瓜都能赚钱那西瓜就不叫西瓜叫龙瓜了。
烂在地里也活该。
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在刘民眼泪鼻涕的感召下像老牛耕地样在刘民瓜田里转了一百个圈子终于在一百零一转时发现了糟蹋西瓜人的线索。他们在一个碗口大的瓜叶下面发现了一张已被露水打湿又被太阳烤干的住院结账单。单子上的日期是昨日,姓名是牛儿。
警察问刘民:这个人昨天有没有到这田里来过?
没有。刘民大感意外的同时更是怒不可遏,肯定是他。他上次偷瓜戳了脚,这次他来报复的。肯定是他,把这婊子养的抓起来。
你先别激动。警察摆摆手,弄清楚再说。
当一行人神情严肃地来找牛儿的时候,牛儿正在门口铡猪草,牛爸还背着两手站在田里。猪在圈里嗷嗷地叫,两只小山羊前腿支在树干上拽着下垂的桃子。牛儿见刘民来知道那事有了破绽,便装着没看见只顾铡猪草。
一个警察问牛儿,你是昨天出院的吧?
牛儿点点头说是。
你住院的结账单呢?
在这里。牛儿把手伸进口袋,可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找着。
可能放屋里了,牛儿说。牛儿不免有些惊慌。
你别找了。警察拿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单据,这单据是你的吧。
牛儿看了一眼,说是。
牛儿说这话时已经没了刚才的惶遽与失措,不卑不亢,泰然处之。
是我的,牛儿又说。
这时牛爸回来了。刘民和两个警察的到来使牛爸隐隐感到刘民田里的瓜与牛儿夜里出去之间有某种联系。牛儿夜里出去时牛爸正睡得蒙蒙眬眬。牛爸好似听见屋门响了一声,当时牛爸以为牛儿嫌屋里热到外面乘凉或解手哩。会不会牛儿起床就是为了去刘民的瓜田呢?担忧疑虑中的牛爸觉得在警察面前说话嘴边得留点神儿,不能在事情未弄清之前自个儿没遮没拦地把儿子往水里推。假如那事确实是牛儿所为,不用公家来人他牛爸会用麻绳把儿子捆了送去。
这时警察还在问牛儿处方的事。警察说你昨晚回来处方要掉也掉在路边上一夜无风你这处方怎么掉到田中间去的?你晚上八点才从田边经过今早处方就在瓜田中间这说明你夜里肯定到瓜田去过?牛儿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们别追三问四的那瓜就是我踩的,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牛爸火了,日娘的,姑爸哪样亏你了,你去糟蹋姑爸的瓜!牛爸掠根臂粗的棍子来打牛儿。
两个警察止住了牛爸。
刘民把牛爸叫到屋里叹口气说,这事既然是大侄儿干的我看也就算了。大侄儿把戳脚的事记在我头上,我当姑爸的总不能和大侄儿一般见识,天能盖地大能容小,这事我看也就算了。我总不能把大侄儿送去坐牢吧?要是换了别人,我叫他坐十年牢他九年半都别想出来。不,牛爸说,犯法的事不能迁就,该咋办还就咋办,我当爸的决不护短。刘民说你不护短我还护短哩。要是别人说刘民为了几个西瓜把侄儿送去劳改了,我的脸往哪儿搁?我看这事还是私了为好。既不叫你大舅为难,也不叫我这个一村之长的姑爸丢面子,大差不差的算了。牛爸问怎个私了法?刘民说了。牛爸说那太亏了你了,你的瓜比我的瓜大,田又比我的田多,那太亏了你了。
当刘民领着十几个男人和四台拖拉机到牛爸田里来摘瓜的时候,牛爸把牛儿锁进房间自己则躺到床上。牛爸听到拖拉机的笃笃声由远而近。牛爸听到牛儿在隔壁房间里朝外大喊刘民我操你祖宗。作为父亲,牛爸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暑天正午的太阳像情人的眼睛勾魂摄魄分外撩人,十几条汉子在晒蔫瓜叶的日头底下黑汗淋漓地表演着单调而凝重的摘瓜动作,一贯擅长动嘴不动手的刘民在这动作中破天荒地担起了主要角色。相互勾结网满地皮的瓜藤在一双双大手下面立刻四分五裂改变模样。当田间垒起几座如同青冢的瓜堆的时候,一个放学回家的少女操一把菜刀直奔刘民而来。
小翠!
刘民大感意外的同时不免有些惊慌。
别叫我小翠,我不认识你。你要是再动一下我家的西瓜,我就用这刀砍你!
刘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嘴唇好久才说出一句借坡下驴的话来。好吧,看看看在你侄女面上,这这这瓜我不不不要了。
小翠说你没这个侄女我也没你这个姑爸,没你这个吃屎的姑爸!
凡晚辈骂长辈吃屎这其中必有相当隐秘的桃色新闻。小翠骂刘民吃屎的劣迹当然不言自明了,在场的汉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小翠自觉失言,脸上火辣辣的,待刘民他们走后扔下菜刀蹲在地上哭了。
小翠留住了家里的瓜。
小翠为此挨了牛爸一顿打。
牛爸没听见吃屎这句话,始终觉得这瓜还是属于刘民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古人说的,牛儿糟蹋了刘民的西瓜,刘民没送牛儿坐牢,就该感谢刘民了,这瓜还能不赔人家?牛爸把板车拖到田里,装满瓜,朝刘民家拖去。
天能盖地,大能容小,牛爸打算这样对刘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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