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冉的手被徐采苓握在手心里，他别开眸子看向窗外，眸中泛起点点缱绻光辉，他也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心。同以前讨饭时仰人鼻息的日子比起来，自己确实应该知足。湛维痴将他收入门下解惑授道，又为冯氏和徐氏奔走，他应该是开心的。可是为何每每见到她思虑无邪的笑颜时，他的心中便忽地坠下万斤枷锁将他套住？
他只不过骗了她，为何每每见到她，心如刀绞痛难自已？
他慢慢转过头来对着徐采苓露出浅浅笑意，道：“采苓，我没有不开心。”
徐采苓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她不愿看见穆冉睁眼编瞎话，怕是穆冉自己都不知自己的额上渗出了一片冷汗。她低着头，凑近穆冉的手，张口朝着他的手呵了一口热气。
霎时间，穆冉的脑中响起一道电光，他脑中所有的晦暗在这一瞬间被照亮。
他不加思索的将自己的手从徐采苓的手心里抽出。
只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穆冉的手僵在棉被上，不知该缩回被子里还是回到徐采苓的手中。徐采苓偏着脑袋凝眸瞧着穆冉，恍若在瞧一个未曾谋面的路人。
穆冉嗫嚅着开口道：“采苓，我不是有意……”
徐采苓打断他的话，缓缓道：“阿然，你真的变了。”
穆冉止住了辩驳，悬在空中的手终是垂了下来。一阵漫长的两相默然后，穆冉刚要张口同徐采苓讲出压在心头许久的话，徐采苓却抢先一步止住了他的话。
她伸直腰身，将脸凑到了穆冉的面前，随后缓缓阖上眸子在穆冉的唇上烙下了带着少女清芜气息的一吻。穆冉的眸子在这一刻倏地睁大，浑身的颤抖渐渐平复，他就这么愣愣的瞧着她凑到自己面前，愣愣的瞧着她带着笑意阖上眸子，在自己的唇上印下滚烫的烙痕。他看着徐采苓脑袋上微微翘起的发丝，一颗泪无声无息的从他的眼中滑落。
这一刹那，昼夜交替，新年伊始，痴林外燃起了热烈的爆竹声，万千朵娇艳耀目的烟火盛放在天际，轰隆隆的爆竹声掩盖住了穆冉的心跳。两个人的影子被烛光映在屏风上，火花忽明忽暗，两个人的身影亦忽明忽暗，无论是远天烟花盛放璨如白昼的时刻，还是烟花寥落一室幽暗的刹那，两个人的身影都紧紧依偎在屏风上，不曾牵着的手也被烛火牵在了一处。
她缓缓抬起头，对着痴痴愣愣的穆冉笑了起来，笑起来的样子同从前一般无邪，两湾泛着明滟水光的眸子弯成了一片秋月，噙着点点星芒对瞧着穆冉。
穆冉的心，忽地没来由的泛起一阵慌乱。
徐采苓对他道：“你不肯告诉我缘由也好，省得我不能为你分忧，反而徒增忧虑。只是阿然，我希望你知道，我想永远陪在你的身旁，你说过的，不准我离开你，你忘了吗？”
穆冉的心间泛起一阵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曾抓着徐采苓的肩同她讲过这样一番话。只是那时，他们都是前路未卜的小乞子，不知明日身在何方，不畏人言，不惧风霜，自然敢将心底最真实的话讲出口，可是现在，他是一心想要回到郢都的王子，而她，不过是个背负着一身罪名的草民，即便那些罪名桩桩尽是莫须有的罪名。
他已经乘着一叶轻舟自她的身边离去，而她还站在当年的皓月下陪着他。蓦然回首，人事早已面目全非，只有她，还站在原地苦苦痴守他当年无心道出口的话。
徐采苓道：“阿然，你信也罢，不信也好，我始终会陪在你的身旁，不叫你孤身一人。”
说罢，徐采苓起身端起药碗离去。推开门后，她站在门外回身望向屏风，噙着笑对他道：“我祖父同我讲过，新年伊始时，若有满天星斗，就向星子许个愿望，它们会听见的。”
微微嘶哑的声响从屏风后头传来。
“听见了，便会实现吗？”
徐采苓抿唇思索了一番，道：“或许会罢，也或许不会。”
幽幽灯火下，穆冉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似是嘲讽，也似无奈。沉重疲惫爬上穆冉的眼，他朝着里头挪了挪身子，将要和衣睡去，又听见门口传来徐采苓的声音。
她道：“我想，天上的星子或许听不见人心里头的愿望，已故的人却可以在天上却可以听见我们的话。阿然，你没有话要跟他们讲吗？”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他才能将从前那个会对着自己露出温柔浅笑的穆冉唤回自己身边，她只能用着笨拙的方法一点点撬开他紧闭的心门。
徐采苓端着药碗翩然离去，庭院里一片空寂。
等到天际没有一株烟花盛放、地上的人与妖都沉浸在梦乡时，穆冉披着衣衫在台阶上坐下。不知为何，在徐采苓同他讲出那番话时，他周身的疲意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他拢了拢衣衫，昂首望向辽阔天际。粲然星河流淌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晦暗中，温柔而又缠绵，浩瀚而又壮阔。天幕的星星在他的头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此起彼伏的斑驳星芒为人间披上一层朦胧光华。
上一次仰着脑袋对星星发愣还是在掖庭。他母妃对他讲：“然儿，你看，天上有星子，人间就有希翼。不论今后你再何处，瞧见星子，就是瞧见母妃。若是抬头只见满天乌云，星子就在你的心里，你永远都不要失了心中的热火。”
穆冉的颊边忽地滑落一颗滚烫泪珠。
“母妃，我好想你。”
穆冉靠着栏杆昂首望着星星，无声哽咽，静默不语。徐采苓蜷着身躯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竹林里陪他望着星空。寒风拂过院落，竹林里响起沙沙声，穆冉拢了拢衣衫，徐采苓低下头朝自己冻得通红的手呵了一口暖气，随后扬起脑袋望向璀璨星空，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挂着一抹兴奋的笑，眸中闪烁着灿烂光芒。
坐在台阶上的小人儿掸了掸衣上灰尘，随即扬起脑袋对漫天星光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藏在竹林里的小人儿坐的端端正正，双手合十，阖上眸子朝漫天星斗讨了三个不为人知的愿望。
“愿那小乞子早日觅得归宿，不再叫人糊弄，不再受人欺辱，前生流离尽成碎影，后世光景美满欢欣。莫让她再碰见我这样的人。”
“今有徐氏信女采苓，诚向漫天神佛讨要三个愿望。一愿阿然一生安康，无病无灾；二愿阿然一生顺遂，不遇灾罔；三愿信女能永远陪在阿然身边，为他拂去肩上落雪。信女愿倾尽所有换得这三个愿望圆满。”
没有人告诉他们，星星听不见人的心声，也没有人告诉徐采苓，天上没有神佛。
成历二十四年，湛维痴离开痴林，去了郢都查巫蛊案，将一干亲眷留了痴林。临别之时，穆冉和庄依斐送他去渡口，穆冉噙着满目不舍望着湛维痴头也不回地走进船舱。没有依依惜别，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远去的帆在风里扬着朝天边飘去。
远去的帆船已经化为一个模糊的小点，庄依斐站在渡口无声的望着天际那一粒渺小的影子，满目柔情被西风吹散在了渡口。
穆冉偏过头问庄依斐：“师娘，您瞧起来十分惦念老师，为何您刚才不肯同老师讲一句话呢？”
庄依斐垂下眸子兀自扬唇轻笑。
她对穆冉道：“我怕我一开口，他就走不掉了。”
穆冉的心中忽地生出酸涩感。
两个人披着夕阳洒下的温暖光线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痴林。
瞥见穆冉低着脑袋抿唇陷入沉思，庄依斐摇摇头，伸手给了穆冉一个脑瓜崩，穆冉的额上登时肿起一片红肿。
他不知所措的望向庄依斐。
庄依斐看了看自己的手，得意神色顷刻间浮上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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