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拂晓时分，东方升起一轮耀目的红日，漫天的晦暗与阴沉缓缓消散，天际划过一行南雁，空中弥漫着晴日特有的芜蘼气息。
十月初一是一个雨过初霁的晴日，这一日，漆吴杜公收下的义女知臾要嫁给自己的学生何遇。
尧有游女，嫁与漆吴，怀有旧思，言念雪竹。
山有公子，娶妻知臾，别叶多年，心无牵挂。
孟令月捧着嫁衣走到少雯阁门口时，听见楼上传来一曲萧声，声声翩然渺远。她循着萧声踏上木梯，撩开帘子，蓦的瞧见湛知臾身着一袭红衣，散着一头青丝背对着自己望向窗外的晨曦。她不知疲惫的吹着长箫，深沉眸光依着萧声渐远。沈念拿着木梳坐在湛知臾身旁为她梳着长发。
孟令月便这么靠在门边静静听着湛知臾的箫声，直至凝着晨露的枝头迎来了今日的第一只花雀，湛知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长箫。
湛知臾垂首凝神望着玉箫，伸手轻抚冰凉箫身，面上笼罩则一层淡淡的哀愁。
“我记得我会箫，可我不记得是谁教会我吹玉箫。”
她将玉箫轻轻放下，望了一眼软踏踏搭在肩头的长发，然后转身对沈念道：“念念，我要嫁人啦。”
念念，同这世间所有的小女儿家一样，我要嫁给我的心上人啦。
沈念含笑点头，柔声道：“是啊，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能坐在你身旁为你梳直长发，送你出嫁。”
湛知臾莞尔一笑，披上了孟令月送来的嫁衣。依着她所言，红麻嫁衣上绣着一叶掌心大小的竹叶，竹叶上头落着几缕碎雪。她系好腰带，竹叶顺着衣摆垂下的方向贴在了她的心口。她有一刹那的惊诧，随后微笑着将掌心贴在了胸口的竹叶上。
沈念将一方盖头安安稳稳盖在了湛知臾的头上，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耀目的红。
孟令月与湛知臾搀扶着湛知臾走下木梯，三人走进一楼的前厅。
杜公坐在案前眯着眼打盹儿，听见木梯“咯吱”响起的声音和说笑声渐近，他忙理理衣襟站起身走向湛知臾，一时将拐杖忘在了身后。
湛知臾掀开一角盖头，笑着对杜公道：“义父，你的拐杖忘了拿。”
这一掀可吓坏了在场的一众夫人小姐，惊呼着唤湛知臾快将盖头放下。湛知臾对杜公撇撇嘴将盖头扯了回去。
杜公走到湛知臾身边，轻声道：“把盖头盖好，可莫学你姑姑，没个正形。”
一声带着笑意的声响自盖头下传来。
湛知臾道：“义父，我是不是该唤你一声姑父？”
然后不出意外的，湛知臾挨了杜公一拐杖，惹来一室欢笑声。湛知臾乖觉的阖上了嘴顶着盖头站在杜公身侧等接新嫁娘的队伍。
同孟令月闲谈片刻的工夫，松林里传来阵阵欢呼笑语，夹杂着喧嚣的礼乐声，她听到了何遇低声轻吟的语句。于是盖头下新嫁娘的唇边绽开了一朵泛着涟漪的笑。
迎嫁的队伍走到了少雯阁前，何遇步上台阶朝着湛知臾缓缓走来，一如在梦中那般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噙着坚定的目光向她走来。嘈杂的市井闲话变成了夹道欢呼，空中弥漫着桂蕊的阵阵甜香，何遇走到了湛知臾眼前。
他道：“久等。”
她道：“还行。”
喜婆背起湛知臾缓缓走下台阶，山风掀开湛知臾额上的一角盖头，她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回首望向杜公，瞧见杜公正凝眸望着自己，湛知臾对着杜公颔首一笑，张口道：“多谢。”只匆匆一眼，山风已掠过这一方盖头，湛知臾的眼前又只剩下了不见边际的红。
杜公却在嬉笑的人群中深深记住了这短短一眼回眸。她噙着浅笑的双眼噙着狡黠的光泽，只这一点眸光，便像极了故人。不知为何，忽觉苍凉。
他杵着拐杖走在人群中，忽地觉着有些累。四下喧嚣的嬉闹声竟在他的耳边渐渐远去，他索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瞧着送嫁的队伍与迎嫁的队伍一齐远去。
有小药童踮起脚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脑袋问他：“爷爷，您为何不随着大家一起看新嫁娘嫁去闻雁楼啊？”
他抚了抚小药童的脑袋，喃喃道：“我有些累，想歇会儿。”
小药童道：“可是爷爷瞧起来不是累，是不开心。”
杜公佝偻着腰身捋捋胡须对那小药童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喽。”
小药童伸出手挠了挠后脑勺，仍是不解的看着杜公。
杜公道：“女儿出阁，老父亲总是不大开怀的。”
小药童眨眨眼，追问到：“为何啊？四师姐出嫁，她瞧来十分开怀，二师兄也甚是开怀，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爷爷为何不大开怀呢？”
杜公摇首轻笑，道：“我时刻盼着知臾嫁给既明，好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依靠，也算了我一桩心愿。可当知臾回首张望时唤了我一声，那一霎那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心里不大好受。”
小药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即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了一阵，然后从怀中掏出两粒糖递到了杜公手边。
那小药童笑着对杜公道：“爷爷，你告诉我的，不开心的时候吃一块糖便能好受些，你瞧起来这么难受，我给你两块糖。”
小药童将两块糖塞给杜公后跟着送嫁的队伍远去，杜公望着手里的糖轻轻笑了一声，将两块糖放入了口中。
杜公靠着石廊缓缓阖上眸子，山风拂面，拂肩、吹拂过每一处肌理，他就在这一片风声中想起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师妹，十七年不见，甚是想念。
正怀念湛维愚时，远处传来一声藏不住浓浓欢意的高唤。杜公睁开眼朝那声呼唤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江湄扯着朱厌的袖子往他这里走来。
江湄满面明艳欢笑，紧紧牵着朱厌的一线衣袖，朱厌的面上虽噙着淡淡的愠怒，但眉眼处藏着意思不易让人发觉的笑雀跃。真是稀奇，朱厌这混球竟将酒葫芦给扔了。
杜公眯着眼噙着笑意捋捋胡须，嘴里的糖化开，盈了满嘴醇香。
江湄对他行了一礼，咧着嘴道：“多谢杜公。”
“呦，这么快就试出来了？”杜公抬起半边眸子笑眯眯的问江湄。
江湄垂下驼红面颊，低声道：“怕晚了逮不着他。”
杜公收敛了面满笑意，看向朱厌。他沉声对朱厌道：“湄儿的心意老夫向来清楚，你小子如今是怎么个想法，说来我听听。”
江湄拽了拽朱厌的袖口，对他挑眉一笑。
朱厌理了理衣襟，默然半晌，随后沉声缓缓道：“老师，学生想娶湄儿。”
此言一出，江湄顿时眉开眼笑，低眸掩唇含羞带怯的偷偷瞟朱厌。杜公将朱厌犹豫神色收入眼底，他捋着胡须不动声色的瞧着朱厌，朱厌被他瞧得垂下脑袋不吭声。
杜公对江湄招了招手，文问到：“你呢？”
江湄盈盈一笑，道：“还请杜公成全。”
他追问到：“当真？”
江湄异常坚定的点点头，道：“是。”
然后杜公吧砸吧砸嘴自顾自的想事情，将江湄和朱厌两个人晾在一旁。
良久，杜公颔首对江湄道：“湄儿，你知道朱厌的心中可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吗？”
江湄朗声道：“湄儿知道，我知道他心中还有令仪的影子，甚至对令仪念念不忘。他这么多年醉生梦死，无非是对前尘往事放不下。我在拿药试他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若是他心中只有令仪，没有半分我的痕迹，我就此放手，还他一片清风朗月。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心中有我，只要他心中有我，旁的甚都不重要了。或许他现在还是对往事难以忘怀，这没甚大不了，等我和他成家了，再过上个十七八九年，那些往事兴许都比不上一碗浓汤令人记挂。”
她牵起朱厌的手，噙着满目坚定光芒对杜公道：“杜公，我相信只要我在他身边，今后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我一个人。”
杜公捻着胡须没有应声，他抬头道：“你先去山门观礼罢，老夫有些事要问朱厌。”
江湄缓缓松开牵住朱厌的手，瞥了他一眼径自离去。
见江湄走远，杜公问朱厌：“你自己心中可有定夺？”
他道：“我想忘了令仪。”
杜公阴揣揣地瞥他一眼，厉声道：“想好了再说。”
“霜华、银钩，我也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我心头的朱砂痣，”朱厌兀自笑了一声，喃喃道：“我只知道，若是同湄儿在一起，今后我都要将令仪放下，这样也好。”
“听你的意思，情难两全？”
朱厌摆首道：“从前的朱厌沉浸在往事中难以自拔，既伤害了湄儿，也在无声无息中让令仪伤了心。三个人皆是情难两全。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既然学生今日选择了湄儿，来日必不会重拾旧情，还请老师放心。”
“不必让我放心，你觉着对得住湄儿便好。”杜公冷笑一声，没好气的瞟了朱厌一眼，道：“这么说，你终是做出决断了？”
朱厌道：“是。”
“抬头。”
朱厌依言抬头望向杜公。杜公颔首对他道：“你记住今日同老夫讲的话，以后要同湄儿好好的在一处，不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迹。你要记住，湄儿能下嫁与你，是你毕生一大幸事。”
“学生谨记。”朱厌道：“老师，我和湄儿有一事相求。”
“你讲便是。”
他道：“我和湄儿想尽快成婚。湄儿觉着既明和四师妹的婚事甚好。”
杜公捻着胡须轻笑，伸手点了点朱厌的脑袋，喃喃道：“你们俩倒是会拣便宜。”
朱厌扬唇轻笑，问到：“那老师意下如何呢？”
杜公“唔”了一声，道：“漆吴山连办两场喜事，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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