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知臾目送橘猫远去，回首望见书桌上的札记。她默然一阵后起身朝书桌走去。
摊开札记，纸上落着湛维痴零零散散的字迹，匆匆一瞥，前半册札记的字里行间流淌着关于何暄的隐秘心事。
她微微蹙眉，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的笑。
说甚家国天下，无非始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情伤。
当她想翻阅到记载着瀛洲的那一页时，匆匆掠过的一页纸的页脚上落着的“善恶”赫然烙印在她眼中。她忙将札记翻回那一页。
凝神望去，只见札记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天地始为混沌，后孕灵气，而后生日月，而后乃有万物。万物灵气皆源于天地，故万物莫有贵贱之分。万物皆有善恶，盖源于天地，故世间灵气皆有善恶之分。”
湛维痴说，天地孕育了灵气，世间万物都有灵气，灵气有善恶之分。
然后湛维痴的话就断在了这里，没有下文。她忙向前一页翻去，只见纸页上记叙着字迹潦草的心事，瞧来又是醉酒时忆起了何暄提笔书写心事。
她皱皱眉头，带着些微厌恶的神色往后翻页。札记上后几页尽是潦草的闲情偶记，直到将一本札记翻到尽头时，札记的最后一页上落着一句字迹工整的句子。
“世有婴垣玉，藏于东海瀛洲，蕴天地灵气，不辨善恶。”
湛知臾望了这句话许久，最终带着疲惫的神色阖上了这本札记。她将札记推到一旁，伸手轻轻抚摩前额，一偏头又瞧见了古籍上那则记叙着摩川草的神话。湛知臾只觉头疼更甚往日。
纠缠着她的往事断章一直在午夜梦回时在她脑中咆哮，遮挡住她视线的团团迷雾刚褪去一团，又凝聚成块重新爬上她的眉眼。没有人告诉她究竟要到几时才能拨云见日。
她拾起案上的最后一片竹简，竹简上篆刻着湛维痴留给她的寥寥数语。
“将持虎符可召太祖阴兵，阴兵过境之处，邪灵不得翻身。”
湛知臾对着竹简叹了口气，顺手将竹简给翻了个身，将它扣在书桌上，好像这样便出了一口恶气。她老子真是会给她找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耍，唤她四下收集灵气她认了，唤她凑齐虎符她也认了，可是叫她上哪里去给她老子寻一个将才回来？十年相士百年将他难道没听过吗？她连如何设下符禺眼都不知，又待如何重新封印婴垣呢？
她气不打一出来，拾起竹简又往书桌上敲了几下。
门口传来一阵轻笑，她皱着眉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何遇抱着橘猫斜斜靠在门边噙着浅浅笑意望着自己。
何遇下午拆了一身纱布，借着活动筋骨的由头来瞧一瞧新嫁娘在作甚，结果方走近厢房便听见一声哀叹和木头闷响，他的唇角顿时弯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哪块倒霉的木头犯太岁招惹到她的未婚妻。橘猫瞧见他来，从石头上跳下直奔向他，蹭着他的衣摆娇唤连连。无奈之下他一把抱起橘猫靠在门边瞧起了房中动静。这一瞧，便瞧见房里的美人生了好大火气，皱着眉噙着一汪阴郁怒火对一块开不了口的竹子发火。
瞧着湛知臾认真同竹简生气的模样，何遇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惹得美人杵着下巴回首怒瞪自己。
一句话都尚未道出口，已经惹得美人更加恼火，真是失策。
湛知臾瞧着何遇满面笑意的脸便火气上涌，她怒道：“你来作甚？”
何遇望着她笑吟吟地道：“我来瞧一瞧是甚惹恼了我的发妻，顺带着给我发妻骂上两句让她消消火。”
说罢，何遇将橘猫举到自己下颌，低眸对橘猫道：“小黄，你说可是这样？”
橘猫扭着圆滚滚的身子摆了摆尾巴。
湛知臾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袖掩住唇齿。她偏了偏脑袋，问到：“说正经话。”
何遇弯腰把橘猫放下，抬起头笑着道：“讲不讲正经话，我都是来瞧瞧你。”
湛知臾睨了他一眼，回身拿起桌上地竹简伸手递向何遇。
她道：“既明，等我们成婚后，我要去一趟孟国。”
何遇接过竹简，低头看向竹简上的字迹。片刻工夫后，他抬首温言道：“好。”
何遇答应得爽快，不曾犹豫，湛知臾准备了半晌的说辞登时没了用武之地。她佯装怒意上头，叉着腰诘问他：“好歹我是你未过门的未婚妻，怎的我要出远门，你连我去作甚问都不问上一句便说‘好’？”
见何遇抿唇轻笑，不搭理她。她又道：“答应的这般爽利，你莫不是想撵我下山另寻新欢？罢了，我下山后不再回这里来便是。”
何遇揉了揉前额，噙着温柔笑意对湛知臾招了招手。她虽不知何遇要作甚，但还是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何遇跟前。于是何遇霎时弯手给了她脑门一个清脆的栗子。她愣在当场忘了往后躲。一瞬间的工夫晃悠过去湛知臾才想起寻常人在这时是吃痛的，仰头瞧见何遇眸中噙着亮晶晶的光泽，她眨了眨眼，忙撇嘴抬手捂住脑袋，嚷嚷道：“嗳呦嗳呦，好痛。”
何遇拍拍手道：“可算不再讲胡话了。”
她斜眼睨他，半晌不吭声。
何遇笑着对她道：“若是以后我再听见你讲这样的胡话，我可是还要喂你吃栗子的。”
湛知臾面色讪讪的，仍嘴硬嘟囔：“同你讲几句顽笑话罢了，何故当真。”
“这次饶过你，下不为例。”何遇轻轻摇首，继续道：“我来是为了问你一声嫁衣上的花式你想要甚样的。绣娘今日同我讲你生的白，用金线绣一层合欢花在外层的缎衣上好看。老师说想在你的嫁衣上绣一片墨竹林，小师妹嚷嚷着要亲手给你绣上一株牡丹。师妹不敢同我纠缠，唤了一干师弟来做说客，一个个围在我身边吵得我有些头疼。”何遇的眸中盈着满满温柔，他轻声问她：“知臾，这是你的嫁衣，你想它是甚样子的？”
湛知臾垂眸细思片刻，然后扬起眸子噙着满目柔光对他道：“既明，我想要一片竹叶。”
“竹叶？”
她将双手并拢在身前，做出捧合的姿势，莞尔道：“嗯，沾着细雪的竹叶。”
何遇伸出手将包裹住她的手，缓缓道：“好。”
含笑相望半晌后，何遇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到：“我记着你喜欢的是梅花，为何要将沾了霜雪的竹叶绣到嫁衣上呢？”
她伸手捏住何遇的鼻子，噙着一抹得意神色对他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忍不住会问我。你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告诉你。”
“好。”
她朝他眨眨眼，笑嘻嘻道：“第一件事，你告诉我，你的七国暗线罗网从何处得来的？”
何遇挂着一副自得神色道：“说来惭愧，暗线是世子桑生前托付给我的。”
湛知臾瞟了他一眼，他这一张得意面孔上哪里有半分惭愧。她道：“所以暗线可以轻松探查道杞国境内的所有事？”
何遇这下倒是将满面得意收敛起来，换上了不愠不怒的温润神色，他带着稀松平常的温和语气同她讲：“言说不费力气探知所有事宜倒有些托大，有些陈年旧事倒是要花上些许功夫。”
湛知臾在心中啐了何遇一句城墙拐子脸皮，问到：“所以，暗线可以查到所有事？”
何遇颔首，浅笑道：“是。”
这个人果然是脸皮异常厚实，湛知臾在这一刻忽地就怀疑起自己和穆葛从前是不是眼睛有甚隐疾，竟然会觉着何遇这等厚脸皮风清气朗如芝如兰。
何遇瞥了湛知臾一眼，瞧见她面上的神色有些拧巴，他默然一阵后道：“先别急着腹诽我，第二件事是甚？”
她咳嗽一声，问到：“你可记得你在临丘时绑在穆樨恶灵的绳子？”
何遇点点头，道：“泡过药汁的苎麻绳。”他凝眸望着她，问到：“知臾，你去孟国究竟要作甚？”
湛知臾登时咧开嘴笑嘻嘻地道：“公子莫急，我只是去一趟孟国公府找念念的外祖请他帮我寻一下虎符左眼，没甚旁的要紧事。”
何遇凝眸望着她，不吭声，眸中噙着深沉光辉。
她又“嘿嘿”笑了两声，对他道：“不过向你讨要一根苎麻绳，你若是不愿意给一根我，我不要便是了。”
何遇沉声问到：“你真的只是去孟国公府？”
湛知臾点点头，笑嘻嘻道：“我几时骗过你？”
话音落地，湛知臾忽地想起自己还真骗过何遇不少次，她忙改口道：“我今后不再骗你，你只管放心便是。”
何遇瞅着她满脸嬉笑的模样，缓缓道：“真的？”
她道：“真的。”
他摆摆头道：“我明日唤清川把苎麻绳拿给你。”
然后湛知臾咧着嘴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对何遇行了一礼，扬起乘着一汪秋水的眸子望着他，温声道：“既明，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能忘。”
何遇扬唇轻笑，带着淡淡笑意温声道：“好，我永远不忘。”
她道：“既明，我要你记住嫁衣上沾着细雪的竹叶，像记着我一样记着它。”
他道：“既明会一生记着你，记着你的喜怒嗔骂，记着你的笑与愁，记着你所有的模样，连同你嫁衣上的竹叶一同记在心间，永世不忘。”
湛知臾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希望你把它和我记在脑中，不是心间。”
何遇不解问到：“这有何分别？”
她道：“你不懂的。”
何遇揉了揉她的脑袋，缓缓道：“好，听你的，记在脑中。”
虽然不知湛知臾为何对一片沾着细雪的竹叶有着异样的固执，何遇还是依着湛知臾的念头应了她。
应了湛知臾三件事后，何遇开口道：“你还没有把竹叶的由来告诉我。”
湛知臾微微一笑，狡黠的光辉在他眸中忽闪忽烁。
“没甚由来，我就是忽地不喜欢梅花，忽地喜欢上了站着细雪的竹叶罢了。”
梦里有个穿着雪衣的小公子站在窗边轻轻哼着旧时歌谣，不时抬起眼眸瞧瞧瞟我一眼，见我正凝眸望着他，他对我绽开一抹郝羞的笑。纵使从窗边飘下的歌谣不成曲调，那却是我听过的最难忘的一首歌。
既明，在梦里给我唱歌的是你，梦外也是你。
可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片竹叶的来历，正如我希望你永远记不起悲痛往事。
怜君别我后，见竹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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