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心下一沉，花白眉须微微蹙起。玉人、东海瀛洲，这两处人事果真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联系，盘根错节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疑问在此刻像是伸出手努力向上攀爬般揪着他的每一根心弦拼命摇晃。
他抑住心中疑虑低眉看向书页。
那一纸神话言说东海尽头有一岛名唤瀛洲。瀛洲连接着天与地，天地交接处生长着一片吸食天地灵气的摩川草，神女符禺昼夜看守摩川草，其间五百年太平无事。某一日风雨大作，有一海客迷途东海，乘风驶至瀛洲。神女符禺怜其失路，迎海客入岛暂居。待风消雨霁时，符禺为海客指路。正当此时，有只灰鼠从船上溜入瀛洲，偷食三株摩川草，化为鼠妖。天际骤然变色，漫天黑云挟裹着霹雳惊雷陡然而至，狂风暴雨倾盆而下，海面卷起阵阵怒涛，天地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黑暗。海浪吞噬船舱，海客当即毙命，神女符禺身受三道天雷，化为九只眼。灰鼠四下躲避天雷，被一道天雷击中跌入海中，自此不知所终。
纸页最后一行上写着一句批注，墨迹微微发白，瞧来年月已久。
杜公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摇头苦笑，轻喃道：“你手一撒自在快活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坑苦了我和知竹呀。”
正喃喃自语时，阁子外传来两声扣门轻响，他自窗户朝楼下瞧去，瞧见湛知臾正仰头望着自己。一袭白麻在晴日潋滟光线下泛着清辉，她眯着眼举手遮挡光线，含着浅笑唤他。
举手投足间，像极湛维愚风貌；眉眼葱茏处，带着庄依斐的神韵。杜公的眼角忽地有些湿濡，明明是一个旧雨初霁的晴日，偏偏伤怀，不合时宜。
他招手唤她上来，湛知臾在楼下朗声道：“杜公今儿瞧起来精神上好。”
他捻着花白胡须打趣她道：“瞧见好事，自然喜上眉梢。”
湛知臾爬上楼后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冒着热气的茶盏推到了杜公手边，然后笑吟吟的望着杜公不讲话。
杜公撇撇嘴道：“嗳呦，我一瞧你的模样便知你是有事来求我。你跟你姑姑一个德行，没事的时候连半个足迹都寻不到，一有事便晃悠到了我跟前嬉皮笑脸。”
湛知臾道：“做做样子还是要的，好歹得把您先哄高兴了再开口求教。”
杜公端着茶盏拿鼻子“哼”了一声，道：“说罢。”
湛知臾站起身对杜公行了一礼，扬起头道：“我今天来叨扰您老人家，实有两件事，其一是为解惑，其二是有事相求。”
杜公抬眸瞥她一眼，噙着些微打趣的笑意问到：“你好好想想，只有这两件事要来问老夫吗？”
湛知臾垂眸道：“等这个疑问解开，我与既明……”
杜公朗声打断她的说辞。
“解开了疑惑若何，没解开又如何呢，你会因此离开既明吗，还是你觉着既明会因为这微不足道的疑惑离开你？”
湛知臾嗫嚅着望向杜公，不知如何作答。
“孩子，人心中的疑惑如同海底明珠，摘了一颗，仍有下一颗在你心上莹莹生光。有人穷尽一生探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等到解开心中疑惑找寻到了真相，穆然回首，惊觉身后的人事早已面目全非。”杜公含着浅笑对她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知竹，你说老夫说的对吗？”
湛知臾身形一僵，怔愣地望着杜公。她喃喃道：“杜公，你……”
“老夫怎么知道你的身世是吗？”杜公捋捋胡须，道：“自平成侯府匆匆一瞥，我便知你一定是知竹。”
“幼时的事我记不大清，许是无意间忘了您的容貌。”
杜公摇首道：“你不曾见过我。”
湛知臾面带疑惑问到：“那您为何知道我是知竹？”
杜公“嘿嘿”笑了两声，带着狡黠的笑容对她道：“等你嫁给既明我再告诉你。”
湛知臾微微眯眼，道：“您先告诉我。”
“你这是答应嫁给我那宝贝学生了？”
湛知臾不吭声，垂着脑袋装鹌鹑。
“知臾眉间有一道伤疤，是江师弟同她比划时无意间所伤，而你眉间没有。”他道：“你姑姑生前曾在信中同我讲，知臾眉眼像师兄那般澄澈明滟，而知竹生来就有一双同依斐极为相似的秋水眼。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你一定是知竹。”
湛知臾望着衣摆，缓缓道：“自陈历元年那一场大火将痴林烧尽，我不再是湛知竹。”她抬眸直直望向杜公，神色决绝，语气苍凉。她道：“自那一日起，我就是湛知臾。”
杜公的笑颜渐渐褪去，他揪着胡须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忍不住心头困惑，开口问湛知臾：“你可记得痴林起火那一日到底发生了甚？”
“不记得了。”她垂下眼眸，凝神道：“我只记得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轰鸣的雷声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吞噬，痴林中传出的哀嚎和痛哭声一直盘旋在我耳边，声声盖过惊雷。那天我抱着装着竹简的木盒跑出痴林，滚落山崖，昏了过去。我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黄昏。好生奇怪，不过昏睡了一场，我醒来甚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湛知臾，家住痴林。我拾起竹简，抱着木盒回到了痴林。可那时，痴林已成了一片焦土。”
“只差一日。”杜公轻喃，眸中布满哀愁。
“甚只差一日？”湛知臾不解问到。
杜公道：“没甚，然后呢？”
“我不知去向何处，只呆呆的抱着木盒蹲在痴林前头，天上又下起了大雨。说来好笑，那时我以为，只要等这场雨停了，我的家人便会来寻我归家，见我一身泥泞，家里人以为我贪顽不知归家，兴许还会打我一顿。可是我等了三日，等到雨停了又下，始终不见家人来接我，我忘了，他们都死了。后来我在城门碰见了一个华服道士，而后六年，我都跟在他身后招摇撞骗，然后有一天，不知怎的，那个道士也不见了。我就依着父亲留给我的竹简，替他完成一桩桩遗愿。”
杜公凝眸问到：“那华服道士姓名是甚？”
湛知臾摇首道：“从他在城门带我走到一声不吭离开我，那道士从未将性命告诉过我，我只记得在孟国时，曾有人唤他一声‘三爷’。”
湛知臾话音方落，杜公手中茶盏惊落案上，木盏碰撞案面发出一声沉闷响声，一杯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溅了杜公满身。饶是如此，杜公怔愣着瞧着湛知臾，久久才从震惊中缓神。
他自顾自喃喃道：“他还活着。”
“您见那位华服道人？”
杜公咳嗽一声理理衣襟，道：“一个故人。”
湛知臾兀自扬起一抹微苦的笑，轻声道：“若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杜公闻言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怕她继续追问，忙道：“你来时说有疑惑需我解答，且说说罢，甚疑惑。”
她道：“您可知瀛洲摩川草？”
杜公捻须点头，道：“略知一二。”
“当年穆仁病中，遣一千士卒前去东海寻瀛洲摩川草，妄求长生。结果一千士卒全都随着船沉入东海，至死不曾见过瀛洲，穆仁还未等到噩耗传回大尧便死在了大尧皇宫中。从那时起，七国民间便有传闻言说摩川草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真的有谁用摩川草唤回亡魂。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人成功找到了瀛洲，并且带回了一株摩川草，那两个人，是我父母。”湛知臾的唇边绽开一抹讽笑，她缓缓道：“我母亲用一身灵气和二十年阳寿换来的一株摩川草，被我父亲用来救他的老情人何暄。”
杜公闻言默默垂首，望着衣上的水渍不吭声。
湛知臾道：“摩川草不能活死人，却可以让服下它的人生出一颗心，是吗？”
杜公凝眸望向她，带着微微惊诧问到：“知臾，你想干甚？”
“看来我想的没有错。”湛知臾伸出手指对自己的心房指去。
她噙着一抹苍凉笑意对杜公道：“杜公，我没有心。我的心被我父亲挖走了。”
“你没有心？”杜公倏地站起身，怔愣地望着湛知臾。苍老的面容上登时布满诧异，他带着微微颤抖的声线问到：“知臾，你方才说你没有心？”
湛知臾的面色依旧沉静，她望着杜公扬唇淡然一笑。
“这就是我同您说的解惑，也是我想拜托您的事。”
她偏了偏脑袋望向窗外。朗朗晴空下万物披拂着圣洁光辉，处处都流淌着生的喜悦。
她道：“十七年游走所见，世人皆有心，我却没有。早些年我不知世事，不感喜悲，不辨黑白，活像一只浑浑噩噩的太岁，终日守着自己身边寸余黄泥混沌度日，不去理会世间善恶。华服道人离开我的时候，我只觉着少了一个给我撑伞的人，没甚感怀，也不觉神伤。后来我抱着木盒沿着竹简所书的方向东奔西顾，见了溧水渡口云烟里缓缓远最终归于天边去的孤帆与流水，见了商邑王陵掩埋着的百年心事与一湾永不能道出口的柔情，也见了青州烽火台上篆刻了千年的苍茫情怀，还见了南疆娇艳壁画上那一抹回眸中氤氲着的爱慕。然后我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忽地想起了华服道人，想起了他递给我的半块焦胡的芝麻饼，我忽然觉得其实与他招摇撞骗的日子挺不错。那一夜我坐在山边的石头上想起了许多曾在我身边来了又走的人与妖，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心口忽地泛起潮水。那时我便知道，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不知世事的湛知臾了。”
她含着笑对杜公道：“我在从一滴泪中尝到了世人口中的‘苦’，然后从念念递来的糖葫芦里尝到了何谓甜。人世真好，有百种滋味。世人皆说愿一生顺遂，只尝到欢欣的甜味，不愿再尝一丝苦涩。他们不知，能尝到人世滋味已经是种莫大的幸福。我用了十年去感知世人的悲欢离合，终是在一个春夜从一个将死之人的眼中懂得了何谓离思。而后七年，我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走近人世，纵使没有心，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怪物。”
她面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换成了凝结着淡淡哀愁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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