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遇听了这句话后依旧噙着淡然眸光，面无神色。待一干叽叽喳喳的师弟走后，他的唇边露出一抹欢欣笑意。趁着无人注目，他又往自己身上裹了一层白纱。
湛知臾听到这句“佳偶天成”后面上也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倒不是她不想调侃这起子猴崽子，而是她伤口未愈合，手脚不便，道出口的话亦是断章，一开口保准又得叫蔺弘道打趣半晌。
修养几日后，她伸了个懒腰抓起杜公给她的拐杖挪出房门溜达。途经灌木丛时，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红狐从草丛中探出半个身子歪着脑袋瞧她，娇憨伶俐，甚是可爱。正当她笑着伸手去抚那小狐狸的脑袋时，小狐狸忽地从草丛中跳出学着她行路时的模样，抬起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在她面前踱步。湛知臾的手僵在了原地，她的笑靥凝固在面上。小狐狸扬起头噙着浓浓笑意对她眨眨眼又钻回了灌木丛中，身后火红长尾轻轻晃动，似在嘲讽湛知臾。
她好好的一个人，走在去寻未婚夫的半道上被一只长毛畜生给笑话了，讲出去哪个信？
披拂着漫天松软阳光，湛知臾走到了何遇的院落外，四下不见小药童。她靠在门边，展眼瞧见何遇瘸着一只脚在院中慢悠悠晃来晃去，一低头瞥见自己拄着根拐杖，一时忍不住摆摆头笑了起来。
何遇听见门边的笑声，一转身瞧见湛知臾站在门外含笑看着自己，鬓边青丝飘扬，眸中秋波泛起微澜，面上神色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凛冽风采，多了丝缕的温润，到底是融进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何遇便这么垂着手大喇喇的看着她，一瞬也不曾转开眼。
初遇惊鸿，心向往之，朝暮相对，仍为之动容。
他指了指天际浮云，绽开浅笑对湛知臾道：“今儿的天色很好，瞧见的第一个人是你。”
湛知臾莞尔一笑道：“嗯，我今儿见着的第一个人也是你。”
与此同时，院中熙熙攘攘的花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两个人怎的这般磨磨唧唧，该说的话快说啊！再拖下去怕是文翕殿下同哲成殿下都生小殿下了他们还在谈天说地！”
方定墉缩在海棠树后急得直揪衣摆，方平阳捂着嘴拍拍他的肩轻声道：“老九，你又要输了，我就说这两个人不可能半个月之内成婚，你偏偏不信，这下可乖乖给我们刷恭桶罢！”
方定墉抖抖肩膀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扭头睨了他一眼，压着声音低喝到：“边儿去！别在我面前幸灾乐祸！”
蔺弘道戳了戳方定墉，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低声道：“小点儿动静，让二师兄发现我们在这儿听墙角，我们可就要遭殃了。”
孟令月对方定墉道：“九师兄，莫急，慢慢看便是。”
蔺弘道听了后同方平阳相视一笑，林友鹤瞧见这两人腻腻歪歪的动作忍不住道：“这还没到十五日，你们自己瞧瞧你们是甚得意模样。”
方平阳眉飞色舞道：“自二师兄和四师姐回来已经十二日了，整整十二日都没甚动静，我才不信这最后三日他们能将终身事定下来。”
杜维听后默然垂首，嘴边绽开一抹轻笑。
方平阳见状忙道：“你们看，连老七都笑了，可不是没戏吗？”
杜维抬手望着方平阳摇首轻笑，温言道：“不是。”
“甚不是？”
“七师兄说，他才不认同你的话。”孟令月对方平阳微微一笑，道：“八师兄，既然我们都笃定自己的选择，不如我们加一把赌注可好？”
方平阳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师兄弟，心下拿不定主意，最后在孟令月略带挑衅的眉眼下毅然决然道：“好。”
他问她：“加甚赌注？”
孟令月抿嘴一笑，道：“若是这十五日过去，他们两人依旧没有声响，我就去南疆把我舅舅的金弓借来给你耍上几日，可若是三日之内湛姐姐说要嫁给二师兄，那你就要给清川刷上一个月恭桶，还要教他清心咒。”
林友鹤扭头同杜维调笑道：“啧啧，小师妹真是狠，幸好我们同她站在一边。”
见方平阳不吭声，孟令月轻描淡写道：“算了，八师兄不敢应声，不加赌注便是。”
被孟令月一激，方平阳当即道：“赌，谁说我不敢了！”
方定墉一把捂住方平阳的嘴，伸出指头朝院中指了指，示意噤声。
湛知臾同何遇并肩站在院中瞧远山云雾，花丛中传来细碎窸窣声响，何遇微微皱起眉，偏头望向那一丛熙攘花木。花木丛立即噤了声，连半生虫鸣都不曾传出。何遇的面上渐渐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他望向正远眺云雾的湛知臾，轻声道：“知臾，我问你几个问题可好？”
湛知臾伸伸懒腰眯起眼道：“问罢。”
“何遇其人如何？”
湛知臾的眼底升起笑意。她笑着道：“三分孤孑，三分固执，三分内敛，还有一分狂荡。”
何遇道：“不对。”
湛知臾道：“那你同我讲讲哪里不对。”
他道：“何遇其人，只有两分固执。一分散与苍生，另一分给了一个人，还剩下八分真心，尽数归于同一个人。”
湛知臾默然片刻，道：“嗯。”
他问她：“所以你可愿嫁给这个只有八分真心的人？”
湛知臾嘴角的笑意随着山巅的云霭一同绽开。她抬眸看向他，笑着道：“不是在梦中回答过你这个问题吗？怎的一场梦醒，你便将一场梦忘得精光？”
“梦里听不真切你的声音，想听你再回答一遍。”何遇道：“现在梦醒了，一切尚可回旋，若是你不愿。”
“当嫁。”
泠然声响自湛知臾口中道出，何遇当即阖上了唇。
她道：“为甚还要再想呢？无论想多久，我的回答都是‘当嫁’。”
院中的花木丛中传来一声花坛碎裂的声响，随即便是熟悉的窸窸窣窣声响起。
林友鹤装作愁眉不展的模样拍拍方平阳的肩，叹息道：“唉，老八，你就好好给清川刷恭桶罢，我们先回去给二师兄和四师姐准备贺礼了。”方平阳一抬头便瞧见了林友鹤幸灾乐祸的欢喜神色，眸中精光烨烨，哪里有半分为自己担忧的样子。
孟令月掩袖笑着道：“师妹在这里先谢过八师兄了。”
于是在方平阳的唉声叹气下，一干师兄弟沿着小径猫着腰带着满面欢喜溜出了何遇的院落。
湛知臾将目光从何遇身上挪到远山。只见远山的雾渐渐融化，黛峰连绵起伏，如练瀑布直直坠下敲打着山间亮晶晶碎石，好像一切都拨开云雾，迎来了澄亮新生，只有她一个人依旧辨不清眼前迷途和身后黑白。
她问他：“既明，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和你之间种种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你是漆吴山人，而我只是你梦中匆匆一瞥的过眼云烟，你待如何？”
他道：“终其一生，找寻我的南柯梦中人。”
然后她望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怕甚来日方长前路未卜，有一日朝暮相对便有一日的欢喜，有方寸欢愉便能融化周身森凉。
昨日遗留的是非还在身后扯着自己，眼前白茫茫的迷雾也萦绕在眼前叫人瞧不清前路，这些都不能像从前那般困住她了。
杜公拄着拐杖晃悠到了何遇的院落外头，远远地瞧见孟令月一行人说说笑笑喜上眉梢。他捋捋胡须唤到：“月儿，过来，同我讲讲何时如此令人开怀，让我这个老头子也跟着笑会儿。”
孟令月笑着道：“老师您还是亲自去二师兄的院子里瞧瞧罢，待您见到喜事，定会甚为开怀。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孟令月一扭身藏到了杜维身后，探出脑袋对杜公笑。
杜公指着她道：“人小鬼大，真是旁的没学到个好，一点鬼心眼倒是同你二师兄学了个透。”
林友鹤道：“老师您快去二师兄哪里瞧瞧罢，去得晚了，兴许就错过了一桩美事。”
杜公撇撇嘴，噙着笑意瞥他一眼，道：“猴崽子。”
一行学生们催着杜公去何遇的院落，他瞧着他们眉飞色舞的开怀模样到真被勾起了兴致。他道：“我去瞧瞧你们那瘸了腿的二师兄在作甚，若是叫我发觉你们合起伙来戏耍老夫，嘿嘿，自今日起你们的课时便要多上一半。”
不待杜公讲完，方定墉和方平阳搀着他火急火燎赶到了院落门口。方平阳瞥向院子里的秋千架朝杜公努努嘴，道：“老师，您瞧。”
院中的两个人一个阖眸坐在秋千上哼着旧谣，一个噙着满目温柔笑着推秋千上的人。白衫在风中翩跹飘飞，飞过秋千架前的娇柔花叶，沾染了一袭甜香。
杜公就这么站在门边瞧着院中人的欢颜，面上的喜色依旧，眸中却爬上了深远愁绪。
隔着一道木门，他在恍惚间瞧见那门里的院落中有个玄衣姑娘大喇喇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腿，朝着门娇声唤到：“师兄，过来帮我推秋千。”
杜公喃喃道：“好。”
望着院落中两个人和乐身影，杜公的眼神由温和渐渐转为坚决。
他想，这样好的景致，这样圆满的人事，不该由一些前尘旧事蚕食，既然有些事他们二人至今都不知，那便继续不知道罢，他会一直将那些事留在心中，永不开口。十七年前不曾圆满的人与月，现在终于能圆满了，有生之年能瞧见这一幕，吾心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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