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文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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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知臾赶到城楼下的时候,周遭只剩下零星行人和满地碎红。她扶着城墙弯腰喘息半晌直不起腰身。忽地,一方棉帕递到了她眼前,她仰起头朝来人看去,何遇站在她身前噙着浅浅笑意看着她喘粗气。她腆着脸对他扬起笑颜,道:“抱歉,来晚了。”

    何遇云淡风轻道:“无妨。”他将她扶起伸手将她两缕碎发夹在了她的耳后。

    湛知臾对他道:“等醒了,我们再去看烟花可好?”

    何遇淡淡一笑,道:“好。”

    她将今夜的事告诉何遇,何遇听后微微莞尔,并未多加感慨,好像他从一开始便知晓了今夜的事。

    湛知臾扯扯他的袖口,问到:“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文蟾会用命试探晏一浮?”

    何遇摇摇头道:“我记得史册上记叙了一场大火,这场不知起因的火发生在帝后六十年庆典当夜,消息上报到帝后耳朵里,皇后认为是烟花引起的人祸,分外伤神,亲笔下令庆典不可燃放大型烟花。没过多久,皇后薨逝,从这以后再无七国烟花彻夜燃放。”

    她轻叹一声道:“也罢,没有烟花瞧便没了罢,只希望文蟾能与晏一浮厮守到老,只是遗憾未能与你一同坐在城楼看这最后一场烟花雨。”

    何遇抚了抚她的脑袋,温声道:“不打紧,等我们回了漆吴山,去看云霞,有你在我身边,烟花也好,日出也罢,都是绝世风光。”

    湛知臾的双颊浮现起一抹绯红,她别过脸道:“我去太保府瞧一瞧文蟾。”说罢,她转身朝太保府赶去,足尖生风,麻衫飘舞。

    他揣着手久久凝望她远去的背影,深沉眸光中氤氲着一抹流连。

    “知臾,可能,我不能陪你去看云霞和烟花了。”

    他没有告诉她,文蟾于晏一浮或许今生都不能携手到白头。

    《尧史·曲·寒士录》中记叙着这样一段话:

    “洛邑寒士晏一浮,恃才傲物,年少有为,为太祖钦点曲国司马;成历十八年获罪御前,谪居草庐;二十三年冬,官居太保,奉东照伯命出使浑耶携王女文蟾归国;三十年,奉皇命重任司马出征漠北,葬身鸣沙丘。其后十年,曲未尝有及晏才干之士。”

    《尧史·曲·异闻录》中记叙着这样两段风马牛不相及的断章:

    “成历二十八年,帝后盛典,天火降世,公主府失火。百十仆役无一死伤,公主不知所终,有一婢名阿吉,行至太保府门前咒骂哭喊,三日不离。有一清秀小厮自太保府内出。阿吉抱小厮痛哭,久不停歇。”

    “成历三十年,天火重现,落往重阴殿。檐角回廊,俱成灰烬。月后重建宫室,楚沅公主自此出嫁浑耶。而后世子文雁即位,迁老伯爷夫人居重阴殿,夫人暴毙,暴毙当日乃晏司马祭日,亦为天火降日周年。凡出入重阴殿拜祭夫人者,皆暴毙。时人纷传‘重阴鬼魅’。伯令:‘凡自重阴殿出者,不问缘由,当即诛杀。’自此,重阴殿归于孤寂,无人出入。”

    哪里来的降世天火,哪里来的重阴鬼魅,俱是上位者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

    从前他一直在想,哪个人点燃的火叫史官都噤了声不敢道出真相,只草草写上“天火”二字骗后世人?等湛知臾告诉他文蟾点了一把火逼晏一浮现身的时候,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疑惑终于解开。

    既然第一把天火是由文蟾点燃,那这第二把天火为何不能也是自她而起?

    他没有亲眼见到文蟾站在火光中吹埙的决绝模样,他只是想起了史书中毫不相干的几段往事。

    似文蟾这般凛冽坚毅,不顾冷眼指责,情愿忍受后世唾弃也要牵着晏一浮的手踏过杨花桥欢度此生,可是她没想到,史书根本没有把她和晏一浮放到一处,便是一句不堪入目的辱骂也没有。

    她躺在史书的角落里,一场天火掩去了她决绝的赤色身影。他在史书的另一册,狼烟烽火为他跌宕生涯画上最后一抹硝烟。

    史实炎凉,史册厚重,情爱似露,即便触及史页,不消片刻自会化为飞烟,不怪史官无情。

    不知为何,心生凉意。

    何遇忽地张口唤了一声湛知臾,她回眸望着他,眼里含着疑惑。

    他对她道:“知臾,我是个乱臣贼子,你若嫁给了我,百年之后可是要与我一同躺在史书上受人唾骂,你真的愿意吗?”

    湛知臾莞尔一笑,道:“百年之后,闲来无事,听听后世人的声音,与你拌拌嘴一同回顾当年事,想来也不错。”

    他又问到:“倘若史书上没有将你我的名讳放到一处呢?”

    她抿着嘴细细思索一番,然后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柔声道:“不在一处便不在一处罢,总归一纸婚书上会有你我的姓名,在意这变幻莫测的史书作甚。”

    他望着她噙着浅笑的面容,眼里的温柔不知不觉间洒了满地。

    他道:“好。”

    湛知臾瞧不惯何遇一反常态的怔愣,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便赶向太保府。

    等他们赶到太保府时,书房里正上演着一出“三堂会审”。甫一穿墙进书房,湛知臾便瞧见文蟾抱臂坐在椅子上一眼不发的盯着面前的晏一浮与青羽。

    只听文蟾冷笑一声,青羽忙道:“是大人不许我讲出实情,其实大人的心中早就有殿下,大人不肯承认罢了,我曾多次劝大人顺着心意行事,大人不肯听我的话。”说完,青羽腰身化为一只螟蛉摇着羽翼飞向竹篓。

    文蟾眯起眼望着晏一浮,慢悠悠道:“晏大人好耐性啊,是不是我今夜不用计逼你现身,你是不是要躲我一辈子?”

    晏一浮道:“一辈子倒不至于。”

    见晏一浮神色有些拧巴,文蟾倒也不继续难为他。她起身走到晏一浮面前,向他伸出了右手。

    她凝眸望着他,缓缓道:“晏一浮,你自何时心中有了我?”

    晏一浮正要张口之际,老管家叩响了房门对屋里的两个人道:“大人,宫中来人。”

    文蟾忽地紧紧握住晏一浮的手。

    房门被推开,四周已布满白羽卫。精瘦内监自人群后缓缓走出,带着笑意道:“晏大人,伯爷有请,随奴走一趟罢。”言毕,那内监躬身朝晏一浮伸出了手,一副不容推却的姿态。

    文蟾凝眸望着层层白羽卫,不自觉间紧紧握住晏一浮的手。晏一浮侧过身对她微笑,拍拍她的肩道:“别担心。”说罢,他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向着内监走去。将要踏出房门时,晏一浮忽地止住脚步,缓缓回身,对文蟾露出了一抹温柔笑颜。

    他道:“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答案。”

    她道:“好,我等你回来。”

    文蟾当然没有等到晏一浮回来,她等来了东照伯夫人。

    同这世间所有期盼着离人归来的少女一样,文蟾靠着屏风对小螟蛉诉絮语,小螟蛉站在她的掌心中眨着眼瞅她。门外忽地传来阵阵喧嚣,透过喧嚣,她隐隐约约听到老管家带着怒意的阻拦声。正当她将螟蛉塞进袖口,书房门已被推开。

    刺眼光芒倏地探进室内,她皱着眉仰头看向夫人,眼中尽是轻蔑与不屑。袖中的小螟蛉一时不知发生何事,趴在她袖口处探出脑袋往外瞧,结果一不留神从她袖中掉了下来,落到了文蟾脚前。

    文蟾伸手去捡小螟蛉,却被那眼疾手快的宫人自指尖抢走小螟蛉。夫人噙着嘲弄笑意伸手捻住小螟蛉的翅膀。她低头瞧了一眼在自己手中不断挣扎的小螟蛉,又瞥见文蟾倏地站起身焦急地向自己伸出手要夺小螟蛉。

    她狠狠捏住小螟蛉,笑着对文蟾道:“瞧起来你很是在意这只虫子,你说我轻轻一捏,它会不会死在我的手中?”

    文蟾伸出的手僵在了夫人面前,她直直盯着夫人,伸出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她冷笑一声道:“晏一浮被你夫君唤去,至今未归。我当然知道你会来找我。”

    青羽自竹篓中飞出,尚未落地,夫人身后的乌面宫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打在了青羽身上,青羽应声倒地,颤抖着扭动身躯挣扎。

    夫人扬手唤那宫人退下,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道:“我说过,给你一个月好好考虑,你现在可愿意替楚沅出嫁?”说着,夫人双手合十,将小螟蛉紧紧捂住。

    “文蟾,我现在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愿随本夫人回宫?”

    片刻沉寂后,文蟾紧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她冷冷望着夫人道:“好,我随你回宫。”

    夫人眼中得意神色更显深重,她将手摊开,拎起小螟蛉的羽翅对文蟾道:“你出嫁羌国的那一日,我便将这只虫送与你做贺礼。”她低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的青羽,继续道:“至于这只老虫子,我要着没甚用,放在你那里罢。”

    夫人拍拍手,门口候着的宫人应声上前将要搀扶文蟾。

    文蟾勾起一抹冷笑,抽出腰间缠绕的软鞭挥向来人。前来搀扶她的宫人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长鞭,登时缩着脑袋捂着脸躲到了一边。

    夫人瞪了一眼这几个软骨头,厉声道:“文蟾,你不想要这只虫了是吗!”

    文蟾睨了她一眼,指着她身后的乌面宫人道:“让她把符纸揭下,我自然随你回宫。”

    夫人转头对乌面宫人使了个眼色,屋面宫人低着头走向青羽。她抽出腰间匕首,挥着匕首在自己掌中割出一道血线,伸出手滴了几滴血落在符纸上。待血珠融进符纸一点一点吞噬符纸上的朱砂,青羽捂着脸痛苦地扭动四肢,骨骼爆发出砰然声响。那乌面宫人瞧见符纸上的朱砂尽数褪去,一伸手揭去了符纸。

    文蟾将青羽捧起放入竹篓中,在众人的注目下抱着竹篓踏出了房门。被拦在人群后头的老管家瞧见文蟾冷着脸走出书房,忙唤到:“殿下,殿下!大人还没有回来,您不能跟着他们走啊!”

    文蟾侧过身望着老管家,道:“老头,我走了。等晏一浮回来,你告诉他我还在等他的回答,你让他好好想想答案。”

    老管家眼眶泛红,嗫嚅着道:“殿下。”

    文蟾打断他的嗫嚅,朗声道:“老头,我先走了。倘若我能回来,你就给我熬上一碗鲫鱼汤,若是我回不来,那便回不来罢,也省得我在这里祸害你们。”

    说罢,文蟾头也不回地朝太保府大门走去,任由老管家如何呼唤,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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