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文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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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蟾抽下插在发间的铜簪,青丝泻了满背。她低头瞥了一眼铜簪,将它扔在一旁,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条绸缎。她将火红的绸缎绑在自己发端,一袭如墨青丝里艳丽绸带飘舞翩飞,像极了繁蕊累累的榴花,也像极了她凛冽得如同火光般的脾性。她捏着青黛为自己细细描眉,伸手捻来一张春雷花黄贴在了额间。待双颊上的淡淡绯红晕染开来,她将勾勒上点金唇的笔搁在了妆台上。

    她缓缓走到草棚前,唤醒青羽。

    青羽应声落地化成青衫客站在她面前。一抬头,他瞧见添了新妆的文蟾正凝眸盯着自己,眸中光彩凛冽决绝。他顿时浑身一僵,不禁往后挪了一步,嗫嚅着道:“殿下。”

    她望着他,冷冷道:“青羽,你同我讲实话,那天夜里是老管家送你来的吗?”

    青羽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他一咬牙,扬起头道:“是。”

    闻言,她仰天凄然一笑,笑声中流淌着多少无可奈何与苍凉寥落。待到她的笑声渐渐消逝,她垂首望着他,缓缓道:“他来过的,不是吗?他不肯承认他心中有我,你不肯承认他来过。原来不管是人还是妖,都是这样口是心非啊。”

    青羽被她的眼光逼迫得连连向后退去,他避开她的视线,望着别处道:“殿下,晏大人不曾来过。”

    她勾起一抹冷笑,对他道:“好,那我倒要看看他等会儿会不会来。”说罢,她从衣袖中掏出一页符纸贴在了青羽的额上。伴随着一声怪叫,青羽化为一只四肢僵硬的螟蛉倒在了地上。

    草棚中的小螟蛉瞧见这一幕,忙摇着羽翅跌跌撞撞朝二人飞来。那小螟蛉落地化为一个少艾年华的绿衫姑娘,绿衫姑娘伸手去碰压在青羽身上的符纸,却在触碰到符纸的那一刻化为螟蛉被符纸一把裹入其中。

    文蟾将两只螟蛉连同符纸一起放入竹篓中,随后紧紧拧上竹盖。她将竹篓提起放到自己眼前,对着竹篓道:“青羽,你忘了,我出身浑耶。”

    她唤来阿吉,伸手将竹篓递了过去。阿吉接过竹篓不知所以然地望着她,她看着窗外如荼灯火对阿吉道:“阿吉,你去太保府,把竹篓交给晏一浮。”

    阿吉不吭声的瞧着她,她觉着文蟾今夜古怪得令她害怕。

    文蟾对她莞尔一笑,道:“替我把螟蛉还给他罢。”

    阿吉望着她含笑面容,重重地点点头,抱着竹篓去了太保府。

    文蟾望着阿吉匆匆离去的背影勾起一抹凄楚决绝的笑,拖着长长的红衣走出厢房,那一抹火红身影摇曳灯火之中,渐渐远去。

    湛知臾踏出厢房,仰头望了一眼绯红的天际,又挑头望向远方城楼,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循着文蟾离去的方向追去。

    等湛知臾兜兜转转终于找到文蟾时,文蟾正举着一根火炬站在柴房门前入神望着木头堆。湛知臾微微眯着的眼霎时睁开,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在梦中,走上前去伸手夺文蟾手中的火炬,不出意料的扑了个空,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她扭头望向文蟾,唯恐她将手中的火炬扔向柴房。

    文蟾的面庞上浮现着轻蔑与疏离,恍若面前的一切事不关己,自己只是个坐在台下观戏的看客。她微微阖上眼眸,浓醇的酒香自湿漉漉的木头上飘来,扑向她的鼻端。辛辣苦涩的气味盈盈而来,她的眼中忽地落下一行清泪。

    那是她与晏一浮一同埋在海棠树下埋了五年的神仙醉,晏一浮对她说,等到她梳起云髻披上霓霞嫁出嫁的那一日,他就挖出神仙醉为她为她送嫁,像这世间所有给女儿送嫁的老父亲一样为她送嫁。

    现在,她将这几坛子神仙醉挖了出来尽数摔在了柴房里。听到酒坛叮铃一声碎成片片残壁时,横亘在她心头多年的心事好像随着四分五裂的酒坛怦然破碎,随即淌出一滩肆意横流的汁水。

    她望着一室缭乱,眸中渐渐凝聚起粲然异常的灼灼光辉。

    在湛知臾骤然凝固的双眸前,文蟾抬手将火炬扔进了柴房。

    只一瞬眨眼的工夫,熊熊烈火轰然燃起,扭着婀娜身段的火光放肆轻佻地攀爬上房梁。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地砖,火光顺着晚风向着门外一寸一寸挪来。文蟾就这么毫不避让地站在门前看着滔滔烈火一口一口吞噬她的公主府。

    文蟾噙着一抹冷笑转身登上了观月楼。倚着触手生凉的木栏杆,她低下头望了一眼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房,扭过头凝眸望向太保府所在的北方。她取下系在腰上的锦袋,倒出里头装着的埙,将埙送往自己的唇边吹了起来。

    那是一支低沉幽然的古曲,呜咽苦涩,似泣似啼。她的母妃时常坐在山坡上披拂着一身皎洁月华吹响这支遥远的曲子。每每吹到尾端,她母妃的手指头总会回到前调响起的地方上下翩飞,于是来来回回吹下来,山头的星子阖上了睡眼,也听不见这支曲子的尾声。

    文蟾曾仰着脑袋问过她母妃为何不完完整整的将这支曲子吹下来,她那个柔柔弱弱的母妃摸了摸她的脑袋,望向南方一望无际的云空道:“因为,曲终人散啊。”

    现在轮到她快要吹完这支曲子了,她不是她那个至死都自欺欺人的母妃,她有着清醒到如同火焰一般凛冽的性子,心里有着牵挂便会燃起滔天火光,等到她放下了牵挂,万事皆是飞灰。

    所以当古曲的最后一段音律自埙中传出,她缓缓放下了埙,站起身凝眸望着北方,向着虚空伸出了手。

    你曾举着节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一望无垠的绝望沙漠。是你给了我一片盎然开阔的景色,那片景色中有泛着粼粼波光的洛水,有晴空下扯着纸鸢开怀大笑的小王女,有轻轻研磨着墨汁提笔落下诗句的太保,有彼时会笑着对我伸出手的你,也有彼时怀揣着懵懂心事向你本来的我,可是后来,为甚一切都变了?明明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为何我追不上你的脚步?你等等我好不好。

    晏一浮,你说你心里没有我,为何你不敢抬起头好好瞧着我的眼道上一句不爱?你说你心中仍然记挂着我的母妃,为何你不再哼唱那首旧事民谣反而时常对着我钟情的诗文入神?你说你是臣,我是君,君臣有别,那你为何不肯从军意为我描眉添妆?

    你心中有我的,不是吗?

    “晏一浮,我就在这里等你,我要亲眼看着,你到底来不来。”

    她迎着夜风立在栏杆前,火红飘带顺着满头青丝飘舞翩飞,一抹抹娇艳红光落在她凌厉眉宇间,化为一滩温柔。裙裾在火光中翩跹,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观月楼边。她拿起埙送往唇边又吹了起来。

    火舌吞噬了大半个公主府,终于有邻人大呼小叫地提着水桶前来救火。片刻之间,公主府的大门前人头攒动。壮着胆子进府寻人的小货郎顶着黑黢黢的脸跑出来,众人一把围住他询问府内情形。那货郎迷瞪着眼道:“哪里有个人哦!半个鬼影都没瞧见。”

    整个公主府的人都被她支了出去,只剩下她站在观月楼上不知疲惫地吹着曲子,一遍又一遍。院子里的海棠被火舌攀爬上枝头,燃起熊熊大火,昨日还立在枝头的海棠花被燃成了灰烬轻飘飘落下又轻飘飘散在空中。

    今日始知,海棠也会成灰。

    她忽地瞥见人头攒动的大门好像挤进了个瘦小身形,心中怔愣,幽涩曲子随即戛然而止。

    阿吉将螟蛉送给了老管家,慢悠悠地回了公主府。将要走进长巷时,她瞧见了不远处的滔天火光,她一时惊诧僵在了原地。瞧见有提着水桶跑向公主府的路人,她一把抓住那人问到何处失火。那人气喘吁吁道是公主府。阿吉扔下那人急忙赶回公主府。等她拨开一层层围在大门的人挤了进来,望着漫天火光和空无一人的前院,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

    她哭着抓住身旁人的衣摆问文蟾的去向。

    那人摇头道:“莫说公主了,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便是一个宫娥的身影都没有瞧见。”

    阿吉被众人搀起身,围在中间问长问短。她的眸光仍在火光中逡巡穿梭。她挣开搀扶向前厅走去,哭喊道:“殿下,你在哪里,我把螟蛉还给大人了,你快出来啊!”

    她颤抖着站在前厅四下张望,无论是何等凄厉的呼唤,院中始终没有应答。她想去文蟾的厢房却被倒下的房梁吓得止住脚步,站在原地哭着唤文蟾的名讳。阿吉被邻人拉出了摇摇欲坠的前厅,她扭过头望着厢房声嘶力竭地唤到:“殿下,你出来啊!”

    文蟾站在观月楼上看着阿吉推开众人闯进前厅,也见她哭得昏厥过去被众人背出了大门。

    自始至终,不见晏一浮身影。

    她忽地勾起一抹古怪森凉的笑,然后缓缓阖上了眸子,任由两行泪水滑落衣衫。她喃喃道:“晏一浮,你是个懦夫。”

    她扬起衣袖把埙扔进了熊熊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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