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文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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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成历二十三年的一个冬日,漠北浑耶右王妃逝世。这位出身大尧的王妃生前向大尧天子请的最后一道旨是叶落归根,顺带呈上一罐子酸得令人骤缩五官的青果儿和几片枯叶递到了天子书案上。天子瞅了那闻着便酸得倒牙的青果儿一眼,又瞥了一眼王妃因病痛而缭乱的字迹,叹了口气,道:“罢了,始终是我大尧的公主,唤她回来罢。”

    年事已高的天子被王妃打动,大手一挥,一道请浑耶王女回大尧的圣旨便落在了曲国国君东照伯脑袋上。

    这他娘的是甚好差事?人家好好的漠北王女当着,你非要上赶着跑到人跟前死皮赖脸同人家道:“说你呢!作甚娇滴滴的王女,来我大尧当质子罢!”先不提人家年岁尚幼的小王女怒上心头会不会提刀在你这嘴上开上两瓢,便是那民风剽悍的漠北部族一个一个眼刀子甩来钉在你身上,也够把你扎成一溜叮当作响的钱串儿。你说谁闲来无事敢跑到漠北去撒野?

    于是曲国百官皆是战战兢兢,埋着脑袋装鹌鹑,生怕自己让东照伯揪住扔去了漠北挨捶。东照伯笑得脸皮发僵自抽抽,言政殿内依旧是一片寂静,他一张老脸着实有些绷不住。有那白净内监凑上前来对东照伯耳语:“伯爷,您还忘了个人呢。就是九年前被罢去司马职位一直赋闲在家的晏一浮啊。”

    东照伯凝神细思一番,顿时眉开眼笑,指着内监连声道:“好,那便就由你随晏一浮一同出使浑耶。”那内监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顿时一片煞白。

    于是晏一浮稀里糊涂被一群官员拥着请到了言政殿,又莫名其妙冠上了太保的名号奉旨出使漠北接浑耶王女回国。

    出使漠北的队伍一路摇摇晃晃终是到了漠北浑耶王庭。一干将士、宫人落座席中接受新任浑耶王的盛情款待,就有那不禁飘飘然的内监心下连连感慨浑耶民风淳朴。

    浑耶二王子气冲冲走进房中道小王女不肯出房门,逮谁咬谁,活脱脱养不熟的狼崽子,说着便提起袖子将印着半圈牙痕的手臂伸到浑耶王眼前。浑耶王瞅着自己儿子胳膊上这圈牙印,再瞧瞧晏一浮略微不自在的脸色,神色忽阴忽阳。

    若不是看着有这么多大尧人在这里,他定是要好好骂上一顿这个狼崽子和他那去年两脚一蹬见了真神的亲老子。他老子两脚一蹬将他那个从大尧娶来的婆娘和小女儿留给了他。惧怕银枪龙女的威严,他不顾左王妃的哭闹将这病恹恹的大尧婆娘纳为自己的右王妃。好言好语换不来右王妃的一个笑颜,他掀了桌子从此再不进她的房,由着左王妃的人对右王妃和小王女作威作福。

    “王爷可否恩准微臣前去探视小公主?”晏一浮放下羊角樽,招手示意身旁的宫人将节杖递来。

    浑耶王的笑颜僵在了面上却还是佯装大度挥手让晏一浮退下宴席带着几个近卫去寻小王女。

    湛知臾与何遇便是在这一日十指相扣坠入了小王女与晏一浮的初遇中。湛知臾从地上爬起时瞥见何遇坐在身旁,惊讶得睁大眼看了何遇半晌。她瞥瞥何遇,又瞥瞥两人紧紧牵着的手,忙将手从她手心里抽出,却被何遇一把又重新牵住。

    他偏了偏头问她:“你莫不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梦里?”

    湛知臾别过绯红面颊,支支吾吾问他:“你是如何进了这场梦的?”

    何遇道:“牵着你的手便这么进来了。”

    待面上绯红褪了些,她扭过头来对他道:“也罢,你下回别再这般莽撞。”她起身向着晏一浮身后走去,又被何遇一把扯了回来。她被他扯入怀中,撞了个满怀清香。他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你还想躲着我吗?”

    她靠在他肩头,道:“既明,你今日很奇怪。”

    他自顾自道:“知臾,若是今后世上再无何既明,你还会像现在这般躲着我吗?”

    她忽地胸口作痛,皱着眉靠在他的肩上不吭声。

    他将下巴靠在她脑袋上,贪婪的嗅着她发间冷冽气味。她便这么由他紧紧抱着,靠在他微微温热的布衣上静静等候这一阵疼痛消逝。

    良久,他喃喃道:“纵使我有万般心绪归结与你,想听你说一句想我,我知道你不会。你是这世间最为心狠的女公子。”他缓缓松开湛知臾,恢复以往温润神色,噙着浅浅的温柔瞧着湛知臾。

    她一声不吭的从他身边逃走,溜到房间的另一侧去瞧旁人的热闹。何遇坐在地上瞧着她慌里慌张从自己身边离去,她的麻衣略过他的青丝,拂去几丝绚烂心事。

    湛知臾尚未走近人群时就听见那内监鬼哭狼嚎,她穿过人群走到晏一浮身侧,低头瞧见白净内监撅着身子趴在地毯上,伸进桌子底下的手不住摇晃。那内监冲着晏一浮唤到:“大人救命啊!小公主她咬着奴的手不肯松口!痛煞奴也!”

    瞧着那内监涕泪横流却不敢将公主甩开,只能咬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滑稽模样,她忍不住与一侧随行的宫娥一齐勾唇轻笑。

    晏一浮做了一个手势让那内监噤声,那内监只得咬着牙哽咽。他蹲在桌子旁,从宫娥手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放进桌子下。

    他温声对桌子下的小人儿道:“这是微臣在来使浑耶的途中捡到的两只螟蛉,我瞧它们奄奄一息,便唤宫人将他们放入盒中暂避风雨。臣听闻殿下极欢喜与小动物作伴,也略通医术。不知道殿下能否为这两只可怜的螟蛉瞧瞧病?”

    片刻工夫后,那内监将手从桌子下拿出,举他血肉模糊的右手捂着嘴退到一旁。晏一浮招手唤她去疗伤,那内监扭着腰身从湛知臾身边匆匆离去。

    从桌子下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将木盒抱了进去,晏一浮露出一抹浅笑。他对着桌子道:“殿下若是一个人害怕,那臣接你回家可好?”他把手伸进了桌子底下。不出所料的,片刻光阴流过,他的手腕忽地被狠狠咬住,入骨刺痛直上心头。鲜红血液渗过玄色衣袍滴在地摊上洇成一团又一团梅花骨朵。

    他舒展开因痛皱起的眉,对一干人挥手,唤他们退下。那五短身量的虬髯小将犹豫一番还是带一干闲人退出了房门。

    他稳稳举着手臂,安稳跪坐在桌前。他对小王女道:“殿下若是觉着这样能不那么害怕,那殿下便咬着罢,臣不痛。”

    地毯上的血迹已凝成一小片,晏一浮的玄色袖口还在不断滴血。他对自己手上的伤视若无睹,温声对桌子里的小人儿道:“说来惭愧,臣家中并无同殿下年岁相仿的小友,实在不知该如何同殿下打交道,不过臣家中倒是养了一只胖胖的狸花猫。它初到臣家中时十分怕生,缩在柜下不肯出来,也不肯进食。臣着实无奈,只好守陪它一起守在柜子旁,它偶尔叫上两声,臣便也随它一同唤上两声。久而久之,它便将我当成了它的同类,也便肯从柜子下爬出来。”

    桌子下的人终是松了口,她冷声道:“我不是那只猫。”

    晏一浮笑着道:“是,殿下不是臣的狸花猫。”

    他从袍上撕下一截布裹住血肉模糊的手腕,继续对桌子下的人道:“殿下心情不大好,臣给殿下唱支曲子可好?”

    桌子下的人不应声,他合上眼眸缓缓唱响那支烙印在他心间经年不忘的曲子,声声温柔细腻,柔情顺着曲调静静流淌到了桌子底下。一声声低吟浅唱听得湛知臾忍不住多对晏一浮瞧上两眼。清瘦身影跪坐在桌前,腰身略微佝偻,即便是腕间仍在淌血,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眉宇间噙着广袤动人的宽和温柔。

    桌布被桌子里的小王女倏地扯下,湛知臾弯下腰身才将她的面容看清。小小的人儿抱着木盒蜷缩成一团,将自己的头埋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只眼瞥晏一浮。

    晏一浮对她绽出一个暖和笑容,他没有赌错,她听过这支洛邑歌谣。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缓缓道:“臣晏一浮来接殿下回家。”

    她忽地瘪起嘴嚎啕大哭,抱着木盒扑向了晏一浮的怀中。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呜咽,泪水落在他的胸口,一片濡湿。他伸出去的手微微僵住,悬在空中不知该放向何处。良久,他收回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道:“殿下哭罢,臣不会讲出去的。”

    小王女揪着他的衣襟直直望着他的脸一言不发,眼眶中的泪花盈盈欲滴,神色却是异常固执。

    晏一浮低下头对她道:“陛下将曲国国君的姓赐给了殿下,为殿下取名为‘蟾’,寓意团圆。”

    她不吭声,依旧固执的看着他。

    他道:“等我们回到曲国的时候,曲国正值仲春时节,草木复苏。届时殿下若是有兴致,可乘舟去瞧一瞧洛江的风光,日暮时分,天水一色,满眼赤橙,恍若置身仙境。”

    文蟾仍然揪着他的衣襟不肯送来,抬手擦去眼中噙着的一泡热泪。

    他思来想去,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初相遇的小公主,他轻声问她:“可是臣有何不妥之处惹恼了殿下?”

    她默然半晌,终是开口道:“你是不是认识我母妃?”

    他垂下眼眸,看着地摊上干涸的血迹,缓缓道:“是。”

    她松开了已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襟,昂着头问他:“我可以叫你一浮吗?”

    他道:“殿下,这样于理不合。”

    湛知臾瞧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场烟锁楼台不见月的心事。

    何遇不知几时站到了湛知臾身侧,他道:“你瞧起来倒是不甚担忧梦外的事。”

    她忙跟上晏一浮和文蟾远去的脚步,匆匆扭过头对何遇道:“梦里梦外俱是一场际会,何必为了梦外的事搅碎一场清梦。在这里看着他们的贪嗔痴很和悲欢离合在我们面前浮光掠影般飘过,我们不也是随着他们过了一生吗?”话音落地,她已随着梦中人远去。

    何遇站在原地看着她从自己身旁离去,喃喃道:“能与你在梦中一同度过一世光阴,想来也不错。”他依着她离去的方向走去,身后景物在他离去的脚步声中一寸寸湮灭,化为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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