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人躬身对她道：“师叔。”
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人。
“知道师叔今夜会离开漆吴山，清川有几句话想同师叔讲。”他道：“我怕再不说，或许没有机会再同师叔讲。”
湛知臾面带浅笑对他道：“好，你讲，我听着。”
“我今日等候师叔是为两件事，一是为了道谢，而是为了完成故人遗愿。”穆玄顿首，缓缓道：“桑哥哥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恩人，他救了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人能救他。人人都盼着他活下去，却没有人问过他，他到底愿不愿意活下去，我知道，他不愿这样活着的。他想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有着许多牵挂，穆棠是其一，杞国百姓是其二，还有爰嘉公主和顾大人，他很想再见他们一面，这些人于他而言是牵挂，也是桎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仰头看着湛知臾，道：“直到师叔你出现，桑哥哥才获得解脱。他说只有你能帮他再见爰嘉公主一面，也只有你能助他圆了夙愿。桑哥哥走的时候，我在漆吴山，没有回杞国见他最后一面，我想，他走的时候，一定不像平日那般郁郁不乐却还要故作淡然。”
湛知臾缓缓道：“世子走时，眉目含笑，想来牵挂已了。”
“穆玄在此谢过湛姐姐，此等恩情，来日必报。”他俯身叩首，久久不动。
自己去杞国打了一场结结实实的秋风，满兜满箱回了庚都，说来还是自己脸皮忒厚。自己的一滴血把好好一个大活人溺在梦里，人家杞国没来找自己算账却反过来道谢，衬得她多多少少有些不是个东西。
她刚要扶穆玄起身，没想到穆玄猛地一下自己抬起了头，险些撞在她下巴上。她讪讪的拍拍袖摆，装作无事发生。
“师叔方才说桑哥哥的牵挂已了，其实不尽然。”他埋首思索一阵，道：“桑哥哥离去之前带我来了漆吴山，他将我交给师公，让我暂时留在这里。他让我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收集天地灵气的人，他让我跟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像从前跟在他身边那样。他下山后的第五日，我听从师公的话，入了师父门下，我在这里求学问道，也在这里等那个能收集天地灵气的人。”
他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湛知臾道：“后来师叔你到了杞国，桑哥哥便解脱了。师公说你姓湛，我想，你便是那个能收集天地灵气的人。”
她微微躬身，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用一种哄逗孩提的语气笑着对他道：“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以后大了未老先衰，长着满面皱纹不好讨婆娘。你师公既然收你入门下，便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你年纪小尚未参透。再者，我一穷二白，天天蹭吃蹭喝，你跟着我估计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苦跟着我受这等劳什子累。世子甚都算到了，只是没算到我是个欠了一身债的穷鬼。”
她收起了笑颜，温声道：“若是世子在世，想来也是更愿意见到你衣食无忧。你留在漆吴山罢。这里有想见日日都见到你的人。”
听到这句话，穆玄面色微微发红。他装傻充愣道：“师公和善，我们这些小辈也想日日见着师公。”
湛知臾忍不住在心中为狐狸般的孟令月叹了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道：“回去罢，莫再等我，时候到了，我会再来漆吴山的。”说罢，她径自转身离去。
穆玄唤住她，问到：“师叔，你还会回漆吴山吗？”
她抬头望了一眼漫天乌云，缓缓道：“或许会罢，我也不知道。”
穆玄就站在原地目送背着画卷的背影翩然远去，他知道，临别之际的背影最是珍重不过，好好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因为有时一个不经意间的回眸，便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若是有情便要诉，有心结便要开解，世间万物都无比吝啬，只有突发的变故向来慷慨。
这一夜的月光拨开万里乌云，映向人间，如同温柔水纹般荡漾开来。
有人背起布满疑问的画卷披拂一身月华寂然远去，不问归期。
有人摊开篆刻遗愿的信笺掀开一方车帘默然归山，心有挂牵。
有人登上风沙侵蚀的城楼掏出一根竹筒黯然望月，不知来日。
有人坐在碧草蔓延的檐上拿起一枚银簪慰然发笑，念念不忘。
有人脱下织锦绣春的华衣捻起一条素练媚然起舞，作茧自缚。
都道来日方长，谁知变故和明日哪一个先来。
湛知臾走到一条岔路口时停了下来，路边生着大簇狗尾草，夜风拂过，狗尾草顺着风去的方向张扬飘摇，分外不羁。她伸出手将那根分外张扬的狗尾草掐下拿在手中。她望着手中狗尾草飘摇的方向，望见一马平川的黑夜，不见半点星火。
她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喃喃自语。
“曲国。”
她将手中野草扔在风中，迎风走向那条不见人烟的道路。夜风中传来一阵阵空灵歌声，只闻细碎曲调，不识词章。她循着原路走入一片白桦林，那歌声更加清晰，不似先前那般缥缈。歌声顺着夜风钻入她的耳中，她皱起眉头，只做充耳不闻的模样继续赶路。
方走出树林，夜风渐渐消散，歌声不见消弭，反倒愈发响亮，铺天盖地，四处皆是这哀怨歌声。湛知臾扶了扶背上画卷转身向右行，谁知不出一盏茶工夫，来时的白桦林凭空出现在了她眼前，她向后望去，身后也杵着一片一模一样的白桦林，耳畔是愈发响亮的歌声。她叹了一口气，坐在身旁的石头上揉耳朵。她急着赶路，原是想放这纠缠人的妖精一马，谁知这唱歌的妖精缠着她不放，真是小鬼捧着斩鬼刀追着钟馗跑。
她也不同那缠人的魍魉多言，拔下头上的木簪便往指头上扎去，谁知木簪将要扎破指尖时，歌声骤停，一声惊呼在她耳边响起。
“大人快住手，我不唱便是！”
湛知臾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她并不停手，拿着木簪继续往指头上扎去。
一只周身碧透的螟蛉从她背上的画卷中滚落掉在她手背上。那小虫儿伸出触角摸摸跌疼了的臀，她将手一抖，将那小虫儿抖落，小虫儿忙扑腾着双翅飞落在她身侧的地上。只落地一瞬的工夫，这小虫儿化为一个少艾年华的绿衫小姑娘。她抬袖遮脸拿一边眼睛悄悄瞟湛知臾，见湛知臾面色阴沉，她忙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大人可莫要怪罪于我，我不是存心要困住大人。”
湛知臾捏着木簪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着指头，她忽地抬起眸子阴森森睨她，神色冰冷。
只一眼便吓得那小姑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便是跌倒也不曾松开捂住那半边脸的手。她望着面容森冷的湛知臾忽地哭了起来，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看得湛知臾倒有些大好意思再吓唬这小妖精。
湛知臾冷冷道：“可哭够了？”
那小姑娘先是摇摇头，又忙点头，抽抽噎噎道：“大人不让我哭，我不哭便是。”
“你在这里拦我去路作甚？”
那小姑娘将自己的腿蜷成一团，可怜巴巴的望着湛知臾道：“我没有要拦住大人的去路，我只是想请大人帮帮我。”瞧见湛知臾不曾再拿无木簪往指头上敲，她爬到她脚边，对她道：“我瞧见大人周身萦绕浅白光辉，觉着大人应是灵气丰沛的大妖怪，我想让大人帮帮我，便只好唱歌来吸引大人。我出不了这白桦林，大人要走，我只能设下障眼法诓一诓大人。我没有要拦住大人不让你离开，我只是想请大人再听听我的歌，再听听我的歌而已。”
湛知臾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事直言便是，唱这些哀怨得渗人的歌作甚。”
那小姑娘拿手指头绞着自己肩上一缕发丝，低着头对她道：“我爹以前还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做了甚错事，只要我给她唱歌，他便会原谅我。”
湛知臾微微摇首，不知该说些甚才好。
小姑娘瞧着湛知臾神色有所缓和，忙道：“那大人能不能帮帮我？”
湛知臾将无木簪插回脑袋上，问到：“何事？”
那小姑娘提起裙摆，伸出光洁脚踝对湛知臾道：“大人能不能帮我这块枷锁摘下？我要去找我爹。”
湛知臾低头看向她的脚，只见她白皙脚踝上套着一块玄色枷锁，枷锁之下的肌理生着黑紫色痂痕，瞧来是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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