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杜公身后，揣着手瞧道旁幽碧苔藓和石缝中的蓬草。一只红狐从灌木中探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溜圆葡萄眼藏在丛中瞧她。她伸出手对那只小狐狸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吓得小狐狸忙后退几步，扭着蓬松大尾巴慌不择路逃窜。杜公瞥见这幅场景，拿鼻子哼了她一声，跟维愚一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见杜公未曾拿起拐杖打她，她一来劲，一路上不是呼呼喝喝惊醒树上雀鸟清梦，便是收起脚步声走近梅花鹿身侧，呼出一口长气将那鹿吓得四只蹄子乱弹拿鼻子嗤她。
她拎着一簇红得耀眼的野花捂着肚子笑得不见眼，杜公在旁直摆头。等到一路上的山间鸟兽让她祸害了个干净，杜公已经推开了松啸阁的大门。她理理麻衣，随杜公进了阁子。
甫一踏入阁子，满室陈旧书卷味蔓延开来，星罗古籍布满圆室，她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瞧见一卷泛黄竹简，竹简年岁已大，周身生着细碎裂纹，条条裂纹似是向她诉说着经年旧事。它安静的躺在那一方角落里，散发着微微荧光。她走向那方角落，低下身，伸手将这卷竹简拿在手中，竹简在她的手掌中渐渐消散荧光，最终光芒黯淡，不复荧光。于是她将这方竹简在手中摊开，想看看竹简上记叙的旧事。
竹简上只有这样一段言简意赅的记叙：立冬望日，东海现瀛洲，陆有摩川草，服之生心。
余下大片竹简皆是空白，许是落笔的人心有万千思绪，提笔踌躇，不知从何讲述，亦或是前尘旧事已不再叨扰他的清梦，说与不说，并无多大差别。竹简上的字迹勾折遒劲，想来许是提笔的人落笔之时心中已作出决断，她看着干涸的墨迹出神，这样笔走龙蛇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既是情根深种，何必误我母亲大好韶华。
她轻笑一声，将竹简放回了角落。由着那竹简又散发出莹莹清光，她都不曾出手汲来竹简上的灵气。这样碍眼的灵气，她不想要。
杜公在楼上唤她，她提步上楼，瞧见杜公坐在摊开的漆吴山水图前，手里举着湛维痴留下的札记。见她来，杜公忙道：“你瞧。”说着，他将手中的札记递给她。她接过札记，看向杜公摊开的那一页，上头写着一句：秋信有风，虎腹生凉。白水过溪，鹤唳三山。
杜公捻着花白胡须道：“从前我对师哥留下的这句话摸不着头脑，昨儿夜里我打开窗户瞧这幅画，月光直直打在画上的一条溪上，我忽地便想起这句‘白水过溪’，我阖上窗户，在窗户上开了个小洞，挪动画卷，只见月华照在清溪尾端上，溪边起舞的白鹤登时银光烨烨，我起身围着这只鹤打转，走到鹤斜对角，正巧与三座山相对。这三座山是漆吴山系中的唤仙、迎雾、揽月，三座山连绵相列，面向东方。你想想，漆吴山的东方，是哪儿？”
湛知臾看着画卷，道：“曲国。”
杜公手指画卷道：“你再看这儿。”
湛知臾顺着杜公手指的方向看去，至今一只神色慵懒的白虎仰面躺在石块上，似是极为惬意。白虎的一只爪子正在揉眼，另一只爪子捂住肚子，憨态可掬。她看着白虎微微蹙眉。
杜公道：“三山指向曲国，这倒是好辨别。只是这白虎肚子，倒有些难以区分。你看，风过幽谷，竹叶朝东，可知这风自西而起，这只捂着肚子的白虎又位于七只白虎的右下方。老夫一时之间倒真不知这白虎代指的是东南方的孟国边境，还是曲国东南一角。”
“有劳杜公连日煞费苦心，这两处地方，我都要去。”她看着画中虎鹤，缓缓舒展开眉头。
曲国和孟国一定有一处有虎符的另一颗眼，至于能不能找到这只眼，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杜公瞥了她一眼，暗自叹了口气，道：“去罢，记着回来便好。”
她颔首道：“是，等找到它的另一只眼，我就回漆吴陪您看晚霞。”
“把既明给你带上罢，这小子还算有几分用处。”
杜公摩挲衣衫，瞥着她道。
湛知臾将画卷扣上，低头道：“耽误他作甚。”
不待杜公张口，楼下已响起舒缓扣门声。杜公道：“进来。”门外应声走进一个布衣小童，那小童有模有样行完礼后对杜公道：“老师，大师兄唤我来叫您和师姐赴宴。大师兄说席中有您最是欢喜不过的青梅酒，您去得晚了，他便自己先喝了。”
杜公没好气的直哼哼，抓过拐杖便往前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鬼东西，反了他了。”
湛知臾忍俊不禁，偏头莞尔一笑，那布衣小童大喇喇看着她，对她道：“师姐好，我是你的十师弟，蔺弘道，师姐可随二师兄唤我一声小蔺。”他拱手行礼，扬起头来笑嘻嘻的看着湛知臾，见湛知臾似笑非笑的瞅自己，他忙道：“师姐随老师唤我一声小道子也是一样的。”说完他抛下一句“师姐跟上”便扭身去追杜公。
杜公半道上缓下脚步同湛知臾讲起了后山灵兽，蔺弘道先二人一步走进了青时阁，蔺弘道咳嗽一声造势，朝一干师兄弟舞眉拧鼻，朱厌抱着酒坛瞥他一眼懒得动弹，孟令月笑着道：“湛姐姐来了。”
有那好事的八师弟忙站起身探出个脑袋朝外头张望，又被另一个年岁稍幼的师弟一把摁下脑袋，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朝来路瞅。这时站起来一个墨衣少年郎，他跳起身来，对众人道：“我先去瞧瞧未来的二嫂。”
孟令月身侧的少年一把揪住那墨衣少年的衣领，对他道：“没个规矩，甚么二嫂，那是三师姐，然后才是二嫂。”此话一出，一干人笑了起来，朱厌抿嘴一笑，仰脖灌下一口黄酒。
穆玄坐在长桌尾端，眼观鼻鼻观心，揣着手一言不发，只静静的看着窗外头的浮云。墨衣少年见状，飞身躺倒在穆玄怀中，抓着他的两只手在他怀中打滚儿，他道：“清川，你是二师兄的学生，待会儿你是唤她三师叔还是唤她一声师娘呢？”
不待穆玄挣脱铁钳似的两只手，方才那探头探脑的八师弟也学着墨衣少年躺在穆玄身上，九师弟见状也压罗汉似的仰在两人身上，穆玄被这三人左摇右晃往后倒去，四个人滚作一团。孟令月望着狼狈得连领子衣襟都被扯开寸余的穆玄，不禁面色绯红，别过脸去笑了起来。
湛知臾同杜公便是在这样一场笑声中踏进青时阁，甫一进门，一干脑作一团的小师弟看着湛知臾愣了神。只有孟令月起身对二人道：“老师，湛姐姐，可叫我们好等，快些自罚三杯我们才放你入座。”
杜公笑着挥手让孟令月坐下，继而对湛知臾道：“这些是你不成器的师兄弟们，朱厌你见过的，是你的大师兄，读过几本兵书，舞得动几下剑，和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他指着地上的一干人，道：“这些便是你不成器的师兄弟了。”
那墨衣少年最先从地上爬起，他躬身对湛知臾道：“师姐好，我是你六师弟，林友鹤，多年不见师姐，想念师姐得慌。”
湛知臾颔首道：“猴儿嘴。”
方才那两个雀跃少年中年长的一个忙起身对湛知臾道：“我叫方平阳，在山门里排行老八。”
他指了指身侧捂着腰爬起来的少年，道：“他叫方定墉，老九。”
湛知臾闻得二人名姓，想起了那位以身报国的方老将军，她看着这两个喜笑颜开的少年，转头看向杜公。杜公捋着胡须对她点点头，她心下已经明了两人来历。她道：“很好的名字。”
方才提回这两人的少年对她道：“我随老师姓，单名一个维，排行老七。师姐唤我小维便好。”
杜公笑着抿了一口酒，心满意足的对她道：“就差既明了，等他回来，就齐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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