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画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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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湛知臾撇开何遇抱着画卷独自上漆吴山已十日有余。这些日子,杜仲撇开一干闹腾的学生带着她将漆吴六座山瞧了个遍,她前半辈子行过的山路加在一起怕是才勉勉强强与这十日行的路打成平手。她杵着一根随手拾来的树枝颤颤巍巍跟在杜公身后登上雾隐峰,杜公身侧的小师妹孟令月见她一屁股坐在石上不肯再动弹,抿嘴一笑对杜公道:“老师,湛姐姐可真是累坏了。”杜公原是杵着拐棍手指翻腾云海兴致高昂的同她讲:“知臾,你瞧这儿,你姑姑当年最是欢喜这片云海。”听见小师妹的话,他缩回手,眸中满含不舍的问她:“你可是累了?”

    湛知臾瞧着杜公眸中盈满期翼、双手紧紧握住拐棍,活脱脱一副盼着挑食的小孙女张口吃饭的小老头模样。她忍不住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笑着对杜公道:“多行了几里路罢了,怎的就如此娇气了。”

    闻得此言,杜公顿时捋着花白胡须大笑,他道:“如此便好,等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去落霞谷看日落,你不曾随你姑姑回漆吴山,不知道这里酉时日落才算得上是遗世仙境。”她哆哆嗦嗦拾起放在一旁的树枝,对杜公道:“好。”

    那一声“好”不知夹杂多少流不出的泪与道不出的哀愁。

    于是小师妹又咧开嘴别过脸去笑了起来。是夜回房,她一头栽倒在榻,睡得酣畅。

    次日天光熹微,小师妹便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对她道:“湛姐姐,老师唤你去松谷瞧芙蕖。”她睁着眼对着头顶上那根黑漆漆的梁柱出神。她从前不解为何这世上会有小妇人一时想不开便哭哭啼啼拎着根丝帛抛系在梁柱上挽个结,抽抽噎噎哭上好一阵后又将脖子往那结成的圈里送去,再一脚蹬开脚下漆凳。现在,她睡得正酣时被人唤醒瞧着房梁不住叹息,终是勉勉强强懂了那些妇人的些许感受。她伸出手掀开棉被,对门外的孟令月道:“好。”

    等到她方系好腰带推开门时,站在门边的孟令月歪着头笑着对她道:“辛苦湛姐姐了。老师的脚力在山中一向无人能及。”

    湛知臾向这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望去,望见她毛茸茸微微发黄的脑袋,孟令月也揣着手回望她有苦难言的愁容。她瞧着湛知臾披反麻衣的毛躁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便在她面上浮现。她道:“姐姐,你的麻衣披反了。”

    十几日光阴流去,又是一个晨光熹微东方将明的时候,湛知臾自觉睁开眼瞧着光秃秃的房梁等孟令月来唤自己今日要陪着杜公游山或是赏水。半盏茶的工夫,闻得外头熟稔的叩门声响起,她掀开被褥将要起身。孟令月在门外道:“湛姐姐,昨夜有远客来访,想来老师今日不会再拉着你翻山越岭,姐姐今日可以好好歇着了。”于是她不假思索的又将被褥盖在自己身上阖上双眸蜷成一团。

    外头孟令月听见屋里细微声响,含笑道:“真是难为这位姐姐了。”她提起衣摆将要离去之时,木门“吱吱呀呀”自己敞开了。她扭头向厢房看去,只见湛知臾披着麻衣揣着手站在门边,眸光似水,眼波含露,面上仍是不温不热的慵懒神色。孟令月张口对她道:“姐姐真是好看。”湛知臾朝她摆摆手。孟令月朝她吐吐舌头道:“大师兄果真讲的没错,姐姐同二师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湛知臾打了个哈欠,不作声。

    孟令月站在树下问她:“姐姐醒了的话,可愿随我去山门转转?”

    湛知臾望向东方泛着鱼肚白的天际,道:“好。”

    孟令月带着她走过湿哒哒的石子路,低头绕过几株海棠又转过几层石壁,两人这才行至阔路。孟令月似是心情尚佳,一路同她讲着山门中经久不衰的趣事,她拉着湛知臾的衣摆讲得开怀,面上的酒窝也随着她的笑颜明灭。走到一处静流前时,孟令月朝她眨眨眼,蹲下身拾起一块泥巴便往池中扔去,顿时惊得池中酣眠的游鱼四散开去。池边林中飞鸟叫她惊了美梦亦是骂骂咧咧地飞走。她咯咯笑了起来,神情颇为得意。湛知臾瞧这小姑娘似是在等人,索性静静的立在一旁陪她等候来人。须臾,一个青布衫男孩火急火燎从林中跑出,见池水还一圈圈荡着涟漪,再一瞧孟令月得意神色,他皱着眉道:“纵是我开罪了你,你拿我出气便是,拿这一池无辜生灵出气作甚。”

    孟令月道:“呆子,我今儿来不是同你拌嘴,我来告诉你一声今儿午时家宴设在正堂,老师让我同你讲莫要又闷在林子里不去。”

    那男孩眉宇间的戾气聚而还散,皱着的眉慢慢舒展开,他低声道:“知道了。”

    见他将要转身入林中,孟令月忙道:“急着走作甚,也不瞧瞧你跟前站了甚么人。”那男孩微微侧过脸来。孟令月拽拽湛知臾的衣袖,对那男孩道:“这位是你将来的师娘,姓湛。”湛知臾闻言抬手便往孟令月脑袋上敲去,力道不轻不重,孟令月还是摸着自己脑袋哼哼唧唧唤疼。湛知臾瞥了她一眼,对她道:“我瞧这山门中多是男儿身,想来少有女子出入,我有个顽劣不堪的妹妹,正巧你又唤我一声姐姐,我也就顺手敲打一下你。”孟令月抬起头眼巴巴望着她,她瞅着她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道:“知道疼了便好。”

    那男孩自听闻孟令月讲她姓湛时便倏地转身目光灼灼望着湛知臾,怔愣之余,似是极为震惊。湛知臾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却置若罔闻的同孟令月顽闹起来。等到她看向他时,他已然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他朝她行礼,恭谨道:“师伯。”

    这一声师伯听得湛知臾一脸茫然。孟令月摇摇她的手,对她道:“姐姐你不知道,祠堂供奉了你的灵位,上头写着‘爱徒湛知臾’,我们年年祭拜先祖时都能瞧见你的灵位。”

    他们祭拜多年的一块灵位,此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的身前同他们说笑,这样光怪陆离的事,讲出去,哪个会信?湛知臾不禁有些佩服这两个孩子的胆识。她问她:“你不害怕吗?或许我是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鬼呢?”

    “这有甚么好怕的,更怪的事我都见过。再者,天底下哪里有像姐姐这般出世谪仙一般的鬼。”孟令月抱着她的手臂笑着道:“我自出生便在漆吴山,自是甚么样的怪事都见怪不怪,倒是那个呆子,见着姐姐也不惊讶,我倒是觉着怪的很,他三个月前才来漆吴山,只在祠堂见过姐姐的灵位一面。”说着,她拿眼角悄悄瞥那男孩。

    湛知臾瞧这那男孩,问他:“你叫甚么?”

    那男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湛知臾的眼睛,道:“从前有人唤我穆玄。”湛知臾慵懒眸光霎时凝结。穆玄望着她逐渐疏离的神色,坦然道:“从前名唤穆玄,现在无名无姓,逍遥自在。进山的时候,师祖送给我的字是‘清川’,师伯可唤我一声清川。”

    清澈如许,静川无尘。

    这个孩子,眉宇间明明笼罩着浓稠戾气,眸光却是分外明澈,像极了当初的沈念。

    湛知臾微微欠身,对他道:“清川,很好的字,也像你的模样。”她牵起孟令月的手往前走去,对身后人道:“午时宴记着去。”清川对着她离去的背影躬身行礼,道:“是。”

    一路上,湛知臾牵着孟令月的手默然前行,孟令月忽地扯扯她的手看着她,她问她:“姐姐可要去祠堂看看?索性现在还早,离家宴也还有些时辰。”

    她半垂着眼眸,温声道:“好。”

    于是孟令月一路哼着不着调的散碎小曲深一脚浅一脚带着她去了祠堂。等走到祠堂门口,孟令月停了下来,对她道:“我在门口等姐姐。”湛知臾对她点点头,道:“多谢。”孟令月扬起笑颜,扭身坐在门边木栏上专注的瞅着树上吵嘴吵得正欢的两只雀儿。

    湛知臾推开大门,缓缓步入祠堂。正前方排排灵位立在盏盏长生烛光中,如同黄昏拄杖蹒跚前行的老者。满室昏黄灯光柔和温暖,想来长眠在此的人梦中不会寂寥。她走到那一排排灵位前,瞧见湛知臾的灵位旁紧紧挨着的灵位上刻着“爱徒湛知竹”。她伸手想要将那块灵位拿下,在触碰到它时,她止住动作,对那灵位道:“算了,还是让你好好待在这里罢。”毕竟,她现在是湛知臾,不是湛知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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