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鸾钗篇羽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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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进言政殿的时候,正巧老邢王提着笔在一方锦书上挥墨,老邢王沉毅的面容下隐隐透着哀愁,他提笔沾墨,笔尖从容不迫的在锦书上起起落落。他写完这方锦书后,又伸手将左侧一方锦书扯到自己面前,提笔落字。待两方锦书写好,他搁下笔,微微勾起背,沉重的叹了口气,似是终将多年心事诉出。

    湛知臾顿时起了好奇心,她轻手轻脚踱到老邢王右侧,探出个脑袋瞥那方锦书上的字迹。锦书上落着老邢王遒劲字迹:恭请圣安。吾年迈,近来夜不能寐,渐感疲乏,料不久于世。有儿穆甃,微臣发妻之女,心志高洁。今恳求陛下册封穆甃为王储,以了微臣夙愿。恭谢圣恩。

    湛知臾方将右侧这方锦书上的字迹瞧完,老邢王忽地面色惨白,他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倒在了案上。湛知臾走到他左侧,瞧见了另一方锦书上的字迹。她继而面色如常的抱臂作壁上观。自她初见老邢王,她便瞧出这人早已中了毒。面色泛着与旁人有异的潮红不说,指尖还暗暗发白,这不是身上的毒正在缓缓蚕食他又是甚么。她静静的与昏过去的老邢王等着来人。

    等到月挂中天,前来送药的宫人瞧见老邢王晕倒在案吓得将手中的药案摔的稀巴烂,跌坐在地发出惊呼时,一干侍卫宫人才从殿外咋咋呼呼赶了进来又咋咋呼呼唤医师前来诊治。湛知臾在这一片混乱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细眉长眼的宫娥趁着众人不注意,将一方雪帕落在老邢王来不及阖上的右侧锦书上。片刻工夫,她不动声色将锦帕拾起,塞进袖中,又不动声色悄然离去。湛知臾跟着那宫娥的脚步离开了言政殿。

    她跟着宫娥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偏殿。眼见宫娥推开殿门恭谨对殿里的人道:“这是王爷方写好的折子,殿下过目。”穆合接过雪帕,放在手中瞧着,瞧到最后,他眉头紧皱,那一方锦帕也被他捏得字迹模糊。屋角的唐宝音对那宫娥挥袖,宫娥飘然离去。待那宫娥走后,唐宝音温柔笑着,伸出细白手臂,将葱指搭在穆合肩上。她问他:“殿下还对王爷心存期待吗?”穆合抬起头,红着眼问她:“宝音,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为何他心中只有王姐,只有他那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发妻?”唐宝音笑着伸手轻抚他额上的伤痕,道:“殿下甚么都没做错。错的,是王爷。”

    他看着她,神色一片茫然。

    她道:“殿下既已知晓王爷的心意,何不趁着他病倒之际,了结这个错误呢?”

    穆合恢复神智,挥手打开唐宝音的手,喃喃道:“不可,不可,他是我父王,我怎能如此。”他流着泪喃喃自语跑出了偏殿,投身一片晦暗之中。湛知臾站在殿内,冷冷瞧着唐宝音。只见唐宝音轻轻击掌,从角落里走出个其貌不扬的小宫人,她从怀中扔了一个小布包给那宫人,对那宫人道:“这是下个月的分量。”

    那宫人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问她:“小姐,王爷已经病倒了,有医师陪伴左右,这……”

    唐宝音瞪了她一眼,冷冷道:“放心罢,那群庸医查不出来。”那宫人躬着身退下,她自言自语道:“查出来又如何,反正那老头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湛知臾又回到了言政殿。她进殿时,穆甃已经跪在老邢王的榻边。她握着老邢王的手,为他拭去额上冷汗。医师对穆甃道:“殿下,王爷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等王爷好好睡上几日,醒来便无大碍。”穆甃扬手屏退了医师。她抱住老邢王的身子,将脸贴在他的胸襟上,阖上眸子感知他的心跳,一如幼时他将她抱在怀中批阅折子那般亲昵。良久,她起身,对他道:“恕儿臣不孝。”她落下两行滚烫泪珠打在老邢王的襟上,提着裙角跑出了言政殿。

    湛知臾坐在榻边,瞧见老邢王在她走后不久,缓缓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湿濡一片的襟口,终是叹了口气,道:“也罢。”

    他摇摇晃晃起身,拂袖挥开前来搀扶的医师,将案右侧那方锦书拿起,握在手中细看。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遣宫人抬来火炉,抬手将那一方锦书扔进了炉中,顷刻之间火苗将锦书吞噬殆尽,化为一缕飞灰。

    他佝偻着身子,走到榻边悬挂着的一副画像前,伸出手轻抚那画中女子浅笑面容。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也不知放她离去,是对是错。若是你在,便好了。”

    湛知臾倏地瞥见自己的手肘呈透色,不复入梦时白皙,她拧眉思索,终是向着漪澜殿的方向赶去。

    等她赶到漪澜殿时,穆甃身着一袭布衣坐在陶双鱼对面。她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清浅笑意。她抬手抚了抚叠放在旁的金羽衣,自言自语道:“这件羽衣是父王在我及笄那日送我的贺礼,一百二十七个绣娘织了三个月赶制完工。衣上的金线曾浸在永世不黯的滢水中浸了三年。衣上的鸾鸟是痴林居士所绘、名躁大尧的十六娘革上的。襟上的珠扣是梁王叔父从北海带回的鲛珠,润泽剔透、粲然生辉。这样一件羽衣,任谁看来都是精妙绝伦、巧夺天工。那时我穿着它面见皇后娘娘,她说我穿着这羽衣真好看,可是她没有问过我穿上这羽衣高不高兴。她若问了,我定是会同她讲不高兴。”

    “我不喜欢这羽衣。自我穿上它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觉着我穿着它真是三生有幸,人人都艳羡得不得了,我却是时时刻刻巴不得脱掉这层枷锁。它那样沉,压得我喘不过气还得装作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她转过身来,对陶双鱼道:“以后,我都不会再穿它了。它是邢王赠给公主的贺礼,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衣服,我要出宫了,这世上再无穆甃,只有木秋。鱼娘,你为我欢喜吗?”

    陶双鱼一直埋首不语,直到穆甃将她老子娘留给她的鸾钗塞进包裹里时,她才忽地抬起头,眸中噙着复杂神絮道:“殿下既然问婢子一句为不为殿下欢喜,那殿下可愿意听婢子一言?”

    穆甃将包裹背好,盘膝坐在地上,对她道:“鱼娘,你讲便是。”

    陶双鱼对她道:“殿下,您一向觉着自己身陷囹圄,王爷将您的一生攥在手中,牢牢掌控,可是殿下,您真的体会过王爷的良苦用心吗?只要殿下开口,王爷从不曾逼迫殿下做任何不愿做的事。殿下您认为的囚笼,一直是殿下您强加给自己的,一直都是您作茧自缚。”

    她低下头轻笑,道:“我就是不想做这公主。”

    陶双鱼道:“那殿下您觉着只要殿下出了这扇门,您从此便不再是邢国的公主了吗?殿下你觉着出了这扇门,门外便有您的暮郎同你生死与共朝夕相伴吗?殿下,您生来是公主,至死便都只能是公主。”语气中燃着森森怒火,陶双鱼双目通红,她道:“殿下,您学的是王道,习的是宫中礼仪,您怎的就这般不知廉耻不辨黑白!你说你痛恨这森严宫规,你却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宫规的好处,享着一个公主该有的礼遇。你埋怨王爷不近人情,可你几时看过王爷在你出口忤逆之后坐在案后抹完眼泪划去折子中对你颇有微词的句子?你生来是公主,背负了与生俱来的重担,王爷已经竭尽所能为你遮住一片又一片乌云,只盼不叫你负担过甚。而你,缩在王爷的臂膀中一次次埋怨王爷从未为您着想过。殿下,你这般无情无义,如何配做王爷的女儿?你向来只想着你没有如何,何曾想过旁的人为了你又舍弃了何种心绪?殿下,你真的,要如此固执吗?”

    穆甃听了她的话,满上一片云淡风轻。她对她绽开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道:“鱼娘,父王的苦心我明了,你的劝诫我也清楚,可,我就是不想做这公主。”

    说着,她穿过湛知臾的身躯,拧开地砖上微微凸起的石花,纵身跃下。陶双鱼跌跌撞撞向那即将阖上的石洞跑去,却被关在石洞外。她锥心唤到:“殿下,您如何对得起王爷一片苦心!”石洞中没有穆甃的声响传来,殿内有的只是陶双鱼抑制多时的低声呜咽。

    湛知臾看着她将金羽衣抱起一步一步离开漪澜殿,走向了言政殿。她摇首微微叹息,莫劝人,莫劝人,水滴石穿终有日,玉人离去自是回首无期。只可惜,这世上多的是固执之人。

    陶双鱼抱着穆甃留下的金羽衣跪在了言政殿外,宫人扶她起身,她却固执的跪在殿前。她向着殿内叩首,起身道:“陶双鱼,求见王爷。”须臾,殿内已有内监着急忙慌唤她进殿,她不理睬内监的阿臾巧笑,径自进了内殿。老邢王披着一件罗衣,背对着她立在画像前轻抚画中人面庞。听见她进殿的动静,他默然良久,道:“她,走了罢。”

    陶双鱼道:“殿下方才从石室暗道中离去,现下已是出了宫。”

    他疲惫的阖上眸片刻,转身睁眼道:“鱼娘,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她自有她的造化。”

    她扬起头,看着他道:“王叔,那你怎么办?”

    老邢王寂然一笑,对她道:“王室中人,少了谁,都无妨。”他招手唤她起身,继续道:“自今日起,穆氏再无穆甃这个人。漪澜殿也不该再挺在宫中。”他拖着长长的衣摆转身去了正殿,她站在原地瞧着他垂垂老矣的沧桑身影,泪水顷刻决堤。这个当年义无反顾承担了皇后母族倾轧也要保住她的王叔,怎的一不留神忽地便苍老成这般模样。

    殿下,何故如此心狠?

    湛知臾在陶双鱼溃不成声的泪珠中醒了过来。她悠悠转醒方睁眼时,沈念靠坐在她身边满面担忧的瞧着她,见她醒来。她喜上眉梢,忙道:“终于醒了。”

    她从案上抬起头,问她:“我睡了多久?”

    沈念指指窗户,道:“你自己瞧瞧。”湛知臾顺着她的指尖望向窗外,只见天染脂粉,霞光氤氲,苍山腰上趴着半边金乌垂垂空悬,似是极为困顿的模样。她这一觉睡得不知人间为何物。沈念暗戳戳扯了扯她的袖口,噙着揶揄的笑意对她道:“你去瞧瞧殿外谁在等你?”她瞥了沈念一眼,道:“不想见。”她拿着青鸾钗走进了内殿。沈念一阵怔愣之后咬咬牙推开了殿门。

    娇艳夕阳余晖将何遇慵懒身影泅上一层妖艳橙红。他倚在石柱上指尖不住摩挲着袖端。沈念走近他,对他道:“何大哥。”他缓缓睁开眼,躬身向沈念行礼,不温不热道:“殿下。”沈念垮下脸直摆手,她道:“甚么‘殿下’不‘殿下’的,何大哥唤错人了。”她有一瞬间觉着眼前人若是江洵该多好,这样她便能皱着眉上前拧眼前人的朵儿恶狠狠骂上几句,可惜眼前人是她有些犯怵的何遇。

    何遇恭谨道:“殿下可有些许闲暇工夫?”

    她耸耸肩,道:“我一直都挺闲。”

    他揣起手对她道:“鄙人有一物尚未转交给殿下,不知殿下可愿随鄙人去拿此物?”

    沈念点点头,随他一同前往偏殿。途中,何遇不声不响退到了她的后侧。他瞥见沈念挺直腰身走在他前方,迈出的每一步异常坚定。疾风拂起她墨绿衣衫,那衣衫在空中烈烈飘扬,衬得沈念身姿如竹。他在心中已做出又一个决断,这样风骨的女子,不该含冤埋没幽巷。

    长鹰,自当鸣翅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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