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七日之后，穆合在前去国子监求学的途中，多了一个白净书童。
商暮在屋内授课，她便在屋外趴在窗前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瞧着他暗暗发笑，她同他，都立在同一片屋檐下。
商暮在亭中抚琴，她便在飒飒林中猫着身子阖上眸子听他一遍又一遍抚琴，她同他，都披拂着同一片月色。
商暮在湖边饮茗，她瞧瞧站在石林后静静看着他翩飞衣袂，从他衣袂处飘来的南风拂过她的鬓角。她同他，都被同一阵南风温柔抚过面庞。
她便这样在国子监偷偷瞧了他一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她都这么默默瞧着他，等着他在哪一个和煦明亮的一天转过头发现自己，然后再问上一句“你是何人？何故在此？”她便会朝他低头一笑，道：“穆甃，因倾慕商公子，特此前来观望，等候公子问我一声姓名。”
可是等到穆合带着她从国子监回了宫，商暮被封为了司寇，他也不曾瞧过她一眼。这可愁坏了情窦初开的公主。
她垂眉躺在漪澜殿的榻上，单手杵着下巴，暗自叹息。
那圆脸宫娥瞧了瞧黑着脸的陶双鱼，又瞧了瞧穆甃，轻声道：“许是殿下不曾在商大人面前露过真容，才至今未能将商大人收入囊中？殿下这般容貌，若是商大人见了还不动心的话，怕是天底下没几个能叫他动心的女公子了。”
穆甃听了她这话，低头沉思，觉着甚是有道理。
于是穆甃明里暗里用上了各种方法去接近她的暮郎。
闻得她的暮郎要赴春宴，穆甃忙唤宫中最为手巧的女官为自己添了梨花新妆，又换上了绣娘新制的榴叶襦裙，还将她老子娘留下的青鸾钗插到了脑袋上。她在一众宫人的赞叹声中落座宴席。结果惹来她老子和后娘不甚开怀的目光，惹来了一干王孙贵子的余光和一干女公子艳羡且妒忌的神色，就是偏偏没有等来商暮的目光。
因着那一日商暮偶感风寒，尚未出席。
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拔下头上的玉钗，黯然离席，孤身一人踱步回了漪澜殿，那一身榴裙同那梨花新妆是她此后再没有碰过的东西。
过了没许久，她从那细眉长眼的宫娥处得知中秋夜宴老邢王要大宴群臣。她黏在她老子身后非要让她老子给她加一张席，他老子拗不过她，无奈给她加了一张席。她又连哄带吓的唤内监将她的席位置在了商暮席位对面。她换上一袭新衣，坐在席中，等着商暮一落座，她便笑着抬头同他讲上一句：“商大人好。”
可是那夜她唤了不知多少句“大人好”也没能将那句她最想道出口的“商大人”讲出。
原是商暮被她老子唤去了外城与民同乐，而这一张席位不过是她老子放在这里给各方官员瞧的心迹。
殿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商暮不会来，只有她不知道。
于是她举起一樽酒，对着中天圆月将那一樽酒倒入喉中。席间歌舞方始，她借着不胜酒力又一次悄然退席。
这一来二去，她的心意自是被有心人瞧眼里、记在了心里。朝中自是有那闲得发慌的官员嚼起了舌根子。公主殿下心悦当朝司寇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从宫中探出桃花落满了整座城池，盎然绯色也就开遍了全城。等到这消息传到漪澜殿时，穆甃正抱着一捧玉兰坐在高高的台上吹风。秋日细细凉意将她额前的碎发拂起，她额间那缕殷红更显寥落。有多嘴多舌的宫人同她讲：“殿下，那宫外头的传闻道你额上生疮，面上有斑，因着你体臭熏人，那商司寇才不瞧你一眼。”
穆甃顿了一下，缓缓道：“我倒宁愿我生来是你口中所言的模样。”她将手中一大簇玉兰扔下了高台，朵朵玉兰落在台下的河面上，顺着细流缓缓流向宫外。她望着脑袋上爽朗天际，面无神色的道：“我若生得这般丑恶，这般惊天动地，或许他还会瞧上我两眼。”
也是在那个秋日，穆甃闲来无事，同陶双鱼要来出宫的令牌、又熟稔换上布衣一路晃晃悠悠，晃出了邢王宫。她将令牌挂在腰间，抓着一把街边买来的炸米吃得正香，谁知拐过一条街角时，让她撞上了一个小乞子。她无意将那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小乞子撞倒在地，她自己也叫那小乞子撞得半晌爬不起来。正当她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要起身时，那小乞子抹着眼开嗓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
那小乞子边哭边喊：“你放了我罢，我再没有多的钱赔你。”
她还捂着肚子不知这小乞子哭甚之际，身旁已有瞧热闹的路人将她围住。那路人问那小乞子：“小子，何事竟值得你哭成这番模样？”
那小乞子抹着眼泪指着她道：“她撞了我，说我将她撞伤了，强拿走我的玉佩还要让我赔她银钱。”那小乞子说着便又淌下泪来。
穆甃瞧得又气又恼，偏偏肚子叫那小乞子撞得生疼，硬是爬不起来，只坐在地上怒道：“我何时拿了你的玉佩，又何时要你的银钱了？”
那小乞子哭着道：“你腰间挂着的碧玉便是我娘留给的玉，你这姐姐，怎的如此心狠，欺负我一个孤儿！”说着，他便躺倒在地滚来滚去撒泼哭嚎，引来一干瞧热闹的路人驻足观看。穆甃身侧的行人愈发多，大多神色鄙夷的对她指指点点。
穆甃气得白着脸道：“走，见官去，孰是孰非，自有官差定夺。”
那泼皮小乞子怎生肯对她见官，只躺在地上让她还玉。
穆甃正气得眼眶发红时，身侧有人道了一声“商大人”。她脑中一声嗡鸣，一时忘了该如何动作。
他穿过层层细密人群，走到穆甃身侧，弯下身，将她扶起。她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的任由她将自己扶起。他衣上有淡淡草木香钻入她的鼻中。她的鼻端瞬时有些发酸，终是，叫她碰上了她的暮郎，即便是这般狼狈的境遇，可总归还是叫她碰上了，上天，总算厚待了她一回。
他弯腰温声问她：“姑娘可有大碍？”
她垂下脑袋，摇摇头，示意并无大碍。
他直起腰身对众人道：“我方才瞧得真切，这位姑娘被这孩子撞倒，并未发出一言，遑论向这孩子讨要东西。”
那小乞子忙坐起身指着商暮道：“你扯谎！你同这人是一伙的，拿了我的玉好分赃！”
商暮微勾唇角，对穆甃道：“姑娘，可否借玉佩一用？”她咬着下唇，点点头，将玉佩摘给了他。他接过玉佩，只手遮住玉佩，向那小乞子道：“既说这玉佩是你的，那你说一声这玉佩上刻了甚么字？是赵还是钱？”
那小乞子皱起眉头，半晌，犹犹豫豫道：“赵。”见商暮神色缓和，他又道：“是‘钱’。”
商暮将手移开，一块通透碧玉便落在了众人眼中。先前替那小乞子讲话的路人亦是拂袖散去。那小乞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爬起身便跑。
商暮将玉佩放在穆甃手中，轻声道：“姑娘可否在此处等我一下？”
她仍是垂着脑袋，轻声道：“好。”
商暮转身循着那小乞子的足迹翩然离去。她握着尚存余温的玉佩傻傻发愣。她从前费尽心神不过是想让商暮见自己一面，每每动心，次次失神。今儿真叫她遇上了她的暮郎，她忽地便体会到了何为因缘际会，她握着玉佩，呆呆的笑了，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相遇，自是会有一个圆满和顺的结局，于是她站在原地，等着他。
商暮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原地等了大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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