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了昔日痴林前。那一日的记忆还是过于混乱，她脑中只有姑姑弥留之际的容颜和那句“此后，你便是知臾”。旁的，她实在回忆不起来。她前来痴林，想看看在这里能否拾起旧事。她原以为痴林现在应是一冢荒土，可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却愕然发觉痴林被人重建。
原先那片长着郁郁苍苍青竹的土上，如今仍旧生着一片绿竹。她缓缓走进竹林，阖上眼，耳边是竹叶摩挲的清响。她记得，再往前走，便是一处篱笆。
她睁开眼，瞧见了一片篱笆门。
她环视四周，一切如昨，好似只要她推开这扇篱笆门往里跑去，身后便有姊姊气恼的叫骂声，屋里姑姑摇着折扇缓步走出，她便肆意撞进姑姑怀中，撞了个清香满怀，这时湛维痴便会在旁默然离开，默许她们的嬉笑打闹。她推开篱笆门，围栏后只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她便知道，不用再看了，那些不可能再回来的人终是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胸口在此刻又跳动起来，一阵绞痛，她痛得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颤抖。
她将右手掌心贴合在土上，土地回以她一片荒凉寒意。
“姑姑，我听了你的话，顶着姊姊的名，活在这世上，见了世间百态，我还尝出了苦和甜。我听了你的话，从不对这世事心灰意冷，你看啊，我终于尝到了什么是苦，什么是甜，姑姑，你知道了吗”
“姊姊，我在今日，知道了痛是甚么滋味。从前你总笑话我不知福泽，你总说不知痛为何物才好。不是这样的，这世间有百种滋味，只有亲身体会了各种滋味，才算完满。你告诉过我的：‘圆月总是在月缺之后，更为圆满’。”
她喃喃自语后，终是将手掌从地上拿起。她缓缓走进了木屋，木屋中空空如也，不见一人，亦不见陈设。她就这样靠坐在木屋窗边，望着前方在沙沙作响的竹林，她阖上眼眸，努力回忆当日被她忘却得细碎裂缝，可无论她如何追忆，脑中始终只有破碎残缺的旧忆。她便独自靠在窗边将脑中残损的回忆交织拼凑。
“鬼！有鬼啊！”
正当她细细琢磨往事的时候，一个年岁尚轻的男子不知何时蹑手蹑脚走进痴林。瞧见湛知臾靠在木屋窗前，那男子先是一阵怔愣，随即扔开手中篮筐，狗咬似的蹿了出去。湛知臾先是有些纳罕这人来这作甚，见着她这般惊恐作甚。
她转念一想，记着痴林的人都以为她已经在那一年埋葬在了痴林之下，十七年来平安无事，今日她却无声无息站在了痴林中，她自己想想，确实有些渗人。
她跳下窗户，拾起那男子落下的篮筐，香烛纸钱从筐中撒出，落了满地。她看着纸钱，随即俯下身，将片片纸钱与香烛拾起，放入篮中。
大半个时辰的工夫，忽闻得有惊急男声由远处传来。
“娘，真的有鬼，我怎敢诓你！”
有急躁细碎的“笃笃”伴着苍老女声穿过竹林而来。
“你怕是昨夜里让你爹一顿打打得失了智，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
那男声更为急切。
“我是真瞧见了鬼，她就靠在窗边上阴揣揣地瞪着我！”
“她一身白麻，飘飘扬扬，却连只脚都没有，不是鬼是甚么！”
“娘，你听我讲，咱还是别去瞧了，她若是回来寻仇的可如何是好，虽说当年的事同我们没有干系，可是厉鬼勾魂，谁背时碰上了鬼，可不就谁倒了血霉吗！”
随后湛知臾便听见“啪”一声响，那男子怪叫一声便没了声响。那苍老女声又响起。
“把你的嘴阖上，成天见的嚼起舌根来没完没了，像个小妇人一般啰里啰嗦。”
湛知臾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这男子窝窝囊囊，这位大娘倒是爽朗，她倒是真想瞧瞧这位大娘何等人物。
她揣着手站在篮筐旁，噙着浅浅笑意。“笃笃”声已至篱笆前。她望去，一个华发妇人拄着竹棍站踩着细碎步伐迈向篱笆门，那方才被湛知臾吓得狼狈逃窜的男子紧随其后，神色格外紧绷。
见着她站在院中，那妇人愣住，手中竹棍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响，那男子则是扒着篱笆门注视着院内的一举一动。华发妇人眸中渐渐盈满清泪，翁着嘴讲不出话，只向湛知臾伸出手，踉踉跄跄走向她。那华发妇人扑向她，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随即阖上眸啜泣，用力捶打湛知臾脊背。
湛知臾右手拂过那妇人鬓边掉落的白发，问到：“一别经年，婶婶可好？”
别后相逢，千般思念，万种追忆，化为一行清泪。
那妇人只紧紧抱着她，良久才抬起朦胧泪眼，颤抖着沟壑横生的手捧住她的面庞，她道：“你怎的才回来啊？我同你叔父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怎的就这么狠心也不来瞧我们两个老家伙一眼啊？你莫不是还在怨我们，不肯见我们？”
湛知臾扶住身形摇摇欲晃的陆氏，不吭声。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陆氏，她这么些年，东奔西顾，九死一生，好几次险些活不下来？还是告诉陆氏，这么些年，她脑中记忆受损，她一直以为当年的事，湛家的人个个都知道，却个个都默许了那场屠杀，于是她怀着怨恨游离，再不踏进湛府大门一步。可往事逐渐渗进梦中，那些曾晦暗的碎片逐渐清晰起来，她也便无颜面再见这些人。
陆氏捧着她的脸，对她道：“没见着你的尸骨，我和你叔父都觉着你还活着，痴林被烧后的第二年，我们在这里重新种起了竹子，你叔父又搭了个篱笆门，他说你最欢喜这篱笆门。竹子一年一年长了起来，从笋尖拔出新节，又从我腰间长过了木屋，我也老了，不中用了，担不起一担水，再不能给这些竹子浇水了。”她哽咽着道：“这些竹子都这般高了，篱笆门也给你搭好了，可你怎的就是不回来呢！你这孩子，怎的这般狠心！”陆氏忍不住又捶了她两下，她抬袖拭泪，悲声道：“起初那几年，无论旁的人如何嚼舌根，我们都不曾信过你不在这人世。我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就是等不到你，我们才不得不相信，你早已同兄长他们一起去了。自五年前起，我们便往纸钱香烛中添了些许，每逢初一十五，我同你兄弟都会来这儿瞧瞧你们。”
讲到这儿，陆氏突然想起甚么，扭头对着趴在篱笆门上的男子道：“还不过来见你姊姊，做贼似的趴在那里难道好看吗？”
那男子缩着脖子瞟了湛知臾几眼，又瞟了满面怒容盯着自己瞧的陆氏，他这才推开篱笆门步入院中。
湛知臾看着湛于牧，笑着对他道：“小牧。”
他忙连连点点头，拾起陆氏落在地上的竹棍，一扭脖子，躲到了陆氏身后。
湛知臾有些无奈，这孩子还把她当做鬼。陆氏接过竹棍，紧紧握着她的手，拉着她便往竹林外走，她道：“这回回来了，便不走了罢。”
湛知臾默然，任由陆氏温软手掌牵着她往前走。
陆氏喃喃道：“回来了好，回来了，终是落了家。给你择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相夫教子，和乐美满。”
湛知臾的胸膛在她闻得此言的时候又跳动起来，又是同之前一般，锥心刺痛。她手臂一抖，蹙起眉头。陆氏感知到她的异常，她望向她，瞧见她蹙着眉，似是极忍耐的模样。她思索一番，觉着时自己方才的话语激起了湛知臾的不适。于是她轻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回来便好，万事都依你，婶婶听你的，莫要生气。”
她看着陆氏以一种近乎讨好的模样眼巴巴看着自己，心中坚硬处化为一片柔软。她知道只要她这时道一声“好”，陆氏便会眉开眼笑，可是伪善的虚情假意离兑现之日永是遥遥无期，刀劈斧斫的谎言总是痛过浅水滴石的真相。
她道：“婶婶，我还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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