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鸾钗篇道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金乌高悬,晴空朗朗,一片青空万里无云,雀鸟躲在树中叫骂灼热光线,黄沙道中,一队马车紊紊行驶飞扬烟尘中,车中湛知臾斜斜靠在软枕忽地低声轻笑。见何遇瞧了自己一眼,她暗戳戳道:“你掀开帘子听听外头什么在叫。”

    何遇放下手中正看着的一卷书,移开车窗,满耳只闻得马蹄踢踏之声,他瞟了她一眼,继续拿起书看。须臾工夫,他温声道:“什么都没听见。”

    湛知臾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咧着嘴道:“亏你算是个公子,怎的连雀鸟骂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何遇愣了一下,随即阖上书卷,嘴角晕开一抹浅浅笑意。他道:“雀鸟骂人的声音我是听不见,有人借着雀鸟骂人的声音我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湛知臾打了个哈欠,懒散道:“赶路途中无趣,着实累人。”

    她扭了扭腰,将手肘靠向另一方软枕,对何遇道:“不如你给我唱支曲儿罢,好歹我也是给你唱过曲儿的。”

    何遇拿书卷的手登时僵住,湛知臾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瞧。

    在杞国时,朱厌曾告诉她,他的这位师弟,生来五音不全,何遇幼时初入山门是一个飞雪连天的寒冬,杜仲领着一干学生聚在一起围炉煨酒,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大伙儿醉醺醺的,起哄非要让新入山门的何遇唱支家乡曲儿乐呵乐呵。雪白的小人儿涨红了脸,抱着一坛酒低着头道:“我唱的不好听。”杜仲乐了,捶捶腿,笑着道:“再难听的歌我都见识过,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唱便是了,哪个敢笑话你,我便打发他把你们所有师兄弟的恭桶刷上一个月。”朱厌带头起哄道:“嗳呦,这师弟瞧起来白白净净,昨儿在远处乍一看跟个小姑娘似的,今日这么一看,果然是个小姑娘。来,令仪,唤他一声‘师姐’听听。”他的师妹涨红了脸道:“大师兄,你喝多了。”一干师兄弟嬉笑打闹,乱作一团。

    何遇瓮声道:“那我只唱这一次,若是你们嫌不好听,以后,我便再也不唱了。”

    何遇依旧记得,那日他甫一开嗓,座中年纪小的师弟原端着一碗酒,听见他唱曲儿,方入嘴的一口酒便喷了出来,喷了朱厌满袖。那师弟捂着嘴对他道:“酒中落了一只虫,没有旁的意思。”他挑了挑眉,继续唱下去,满室寂静,而后便是朱厌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师兄弟们都笑了起来,只有师妹孟令仪没有笑,只是涨红了脸偷偷那眼睛瞟他,就连他的老师杜仲都忍不住笑着捻捻胡须道:“遇儿啊,以后这曲你还是别唱了,为师教你长箫可好?”他垂着脑袋阴着脸不吭声,从此后,人前人后,再不会哼曲儿。

    今日湛知臾靠着软枕目光灼灼盯着他要听他唱曲儿,他捻着指头思虑良久,看着书卷道:“不唱。”

    谁知湛知臾竟学那怨妇啜泣的幽怨架势,靠着软枕,哀声道:“唉,最是人间薄幸郎,昨儿兴致上头便好言好语给你添衣,今日一个不乐意,转身离去不见回头。罢了罢了,权当我没提过。”

    何遇额上青筋不住跳了两下,他阖上书卷,抬头瞧见湛知臾满脸逍遥自得神色,哪里有半分哀怨?他问她:“你是从何处学来这等赖皮模样?”

    湛知臾抬起手杵着下颌,懒洋洋道:“讲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从一个道士那儿学来的。”

    “道士?”何遇神色复杂,瞧起来颇为拧巴。

    “是啊,从前我还没遇见沈念的时候,遇见了个道士。那时我姊姊带我去茶楼听书,我趴在茶楼桌上打瞌睡,一个道士晃晃悠悠转过来,撞了我一下便要走,不待我睁开眼,我那姊姊伸手便将那道士擒住扣在桌上,那道士疼得直喊‘小姑奶奶’,他还了我姊姊钱袋另加一番好言好语告饶,我姊姊才放了他。”湛知臾半眯着眼,忆起那道士,神色轻松,眉宇间笼罩的哀愁烟消云散,她道:“后来我家中突逢变故,我孤身一人不知该去何处,抱着一捆竹简蹲在城门角,那天下着大雨,我蹲在城门,一眼望去,尽是无边烟雨,没有人来唤我归家,我便垂着头盯着自己沾满雨水的鞋尖。”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愈下愈大,一双同样沾满泥浆的布鞋出现在了我眼前,这时,我头上的雨停了。远处的雨却还在下。

    我抬头一瞧,竟是那日偷我姊姊钱袋的道士撑了把残破的伞站在我跟前对我笑着,我再定睛一瞧,那道士肩上洇湿了一大片,原是那破了一个大洞的伞面被他转到了他肩上。

    “再后来,我跟着那道士招摇撞骗,好不有意思。他说收了我做他徒弟,做个假道士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只可惜,有一天,他却突然不见了,我在城墙角等了他五日,他都没有回来,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来过一般。我想,他许是嫌我年纪大了,累赘得慌,又到哪里招摇撞骗去了,可能又捡了个没人要的娃娃带在身边,等到那娃娃年纪大了,他嫌人家累赘,又在某个夜里孤身一人悄然离去,留下不知所以然的娃娃。我同你讲这么多作甚,你连一支曲子都不愿唱与我听。”湛知臾阖上眼假寐,不再作声。

    何遇低着头摩挲着指腹,半晌,他道:“你,还会想起那道士吗?”

    她阖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软枕,道:“夜深无梦时偶尔会想起跟着那老道的自在逍遥日子,他带着我招摇撞骗五六年,我到现在却还不知他的姓名,只知曾有老乞子唤他一声‘三爷’,他便笑嘻嘻从我手中掰下半块炊饼来递给那老乞子。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个不识金玉的王孙公子哥,只是不知他为何弃了家业,游戏人间。”

    这世间,多的是不成想、怎奈何、若是能和想当初,那老道坐在山坡上啃着她骗来的烧鸡口齿不清的这样告诉她。

    何遇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微微肿起的指腹有些发红,他对湛知臾道:“给你唱支曲。”

    湛知臾噙着笑意对他道:“好。”

    “你若是笑了呢?”

    “那便笑了呗。”

    “不唱了。”

    “嗳呦嗳呦,不笑不笑,劳得公子遇清唱一曲,三生有幸,怎敢不敬。”

    “那你若是笑了呢?”

    “任凭处置。”

    然后湛知臾生平第二次见识到了什么是“出口惊天地,开嗓动鬼神”,何遇阖上眸子,抱着书卷静静哼唱,每每唱到惊心动魄处,连他自己都微微皱眉,放低声响。湛知臾却听得认真,她依旧阖着眼眸靠在软枕上,手指依着何遇曲调一下下轻叩软枕。她面色从容自如,仿佛丝毫察觉不出这曲子磨人之处。

    他阖着眼眸,指腹相互摩挲,皱眉哼唱。

    她阖着眼眸,指尖轻击软枕,自如聆听。

    从前杜公拉着何遇语重心长的道:“遇儿啊,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位听你唱曲不皱眉也不发笑的女公子,也算是你造化颇深,莫要负了人家。”他顺手便给杜仲灌了一碗醒酒汤。

    如今,他遇到了这样一个听他鬼哭狼嚎完亦不曾蹙眉的女子,只是瞧起来,这女子倒宁愿他莫要招惹她的样子。

    她没有食言,何遇一首曲子唱完后,他睁开眼,瞧见湛知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瞧,眸中神情斑驳交杂。见他不明就里瞧着自己,她道:“算不上人间绝响,亦不至于不能入耳。”

    何遇重新摊开书卷,默然阅字,他倒宁愿她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伸了个懒腰,扭身叩击车板。

    马夫稍一偏头,问她:“女公子唤我何事?”

    “停车。”

    何遇抬头,打开车窗,果然,到了黍境。他看向窗外青青草木,问身旁人:“何时回来?”

    马夫将车驾到路旁,拉住缰绳。

    她跳下车,回眸对他道:“不必等我回来,你去季国便是,来日,我自会去找你的。”

    他关上木窗,温声道:“但愿尚有来日。”

    她扭头径自离去,马夫将车又赶回道中,追上离去的车马队伍。车里,何遇回忆着湛知臾方才的神色,他低笑一声,笑声中夹杂着苍凉叹息。

    湛知臾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看向何遇离去的车马,车轮卷起黄沙,赤色落日下,马车携裹着滚滚烟尘在远方天际化为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她喃喃道:“这是我第二次见你离去。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凛冽转身,从容走回那条属于她的道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