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日他问穆桑：“殿下可愿远离倾轧？鄙人可助殿下离开天子视线，永无后顾之忧。”而穆桑，对他淡然一笑，道：“我是豫章侯世子，若是我离开了杞国，那些无辜的百姓将要如何，谁能抵抗得了天子的巍峨铁骑？即便天子不会派兵攻打杞国，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对我父亲生出猜忌之心，天子多疑，你我都知晓。再者，没有我穆桑，还会有下一个被赐药的世子，何必牵连他人，既然我穆桑服下了圣药，那便不应该还有下一个服下圣药的无辜之人。”何遇那日并未再多言相劝，带着叹惋与疑虑回了漆吴山。
今日，穆桑易装前来漆吴山，他原以为穆桑是改变了注意，想逃离森严宫禁，却没想到，他来这里，只是要告诉自己一句：“既明，我还是不能走。”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句绝望到无以复加的老话。
“我今日前来，实是有两件事想托付与你，怕你不应，只好装作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来搏一搏怜悯，盼你顾念着我们三载同袍之谊。”穆桑将披风裹紧，活脱脱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模样。
何遇眉尾忍不住微微一跳，道：“殿下不妨直言。”
穆桑这下拍手称快，又恐何遇反悔，连忙装模作样咳嗽几声，温言道：“这头一件事，便是我的身后事。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等我死后，我就把我我那憋屈了一辈子的父母和我那一国百姓都交给你了。”说罢，穆桑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交给何遇，继续道：“等我死了之后，你再瞧，也算是我穆桑的谢礼。”
何遇不声不响接过信笺。
“还有呢？”
“这第二件事，也是我的身后事。”穆桑想拎起妮炉给自己的茶盏中倒上一杯温水，却使不上劲，眼眸划过一线黯淡后，收手作罢。何遇默然拎起泥炉往二人杯中各自添了新水，穆桑握着茶杯往唇边送去，咽下一腔浓热后，自嘲道：“幸好我今日来跟你交代后事。”
穆桑拍拍手，一个清秀小童抱着一卷羊皮纸走到门边，睁着眼瞧屋里二人，看着何遇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他垂下脑袋。
何遇唤那小童进来，那小童只乖巧立在穆桑身侧，埋首不语。
何遇看着穆桑，让他出声将第二件事道出。
“我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妹妹。若是有一日，你碰见她了，替我照顾好她，等她走投无路了，把这卷羊皮交给她。”
“世子怎么知晓鄙人终有一日会遇见你这位多年流落在外的王妹？”
“她名唤穆棠。”
何遇眯起眼瞧穆桑。
虽说博衍侯夫妇二人当年有难之日，何家正是多事之秋，他也不是没听过那位公主殿下的事迹。博衍侯夫妇被逼自尽，其子身死疆场。传闻那位年纪尚幼的穆棠殿下，一月之内，至亲皆丧，捱不住接二连三的噩耗，神智尽失，疯疯癫癫。天子念其无辜，又悯她年纪尚幼，到底与反案无关，留了她一条命，将她囚禁于孟国宫中，不得外出。
后来，不知怎的，孟国王宫传出消息，只道穆棠公主悬梁自尽。当然，他自是不信的。当年那样险迫的情形之下，孟氏都一族拼死护穆棠周全，天子碍于孟氏根基，只得作罢，放过穆棠。这样一个好端端装疯求生的人，怎可能会无声无息自尽。
望着何遇波澜不惊的神色，他会心一笑，道：“你会遇见她的。”
穆桑转头，温声唤小童：“来，这是何公子，名遇，字既明，杜公学生。”
那小童将羊皮纸轻轻放在地板上，向何遇行礼，道：“见过何公子。”
何遇面无表情的看着穆桑，让他交待这小童来作甚。
穆桑朝何遇眨眨眼，杵着自己下颌，对小童有气无力道：“来，你告诉他，你叫什么。”
那小童还跪在地上，对着穆桑点点头，继而看着何遇的眼睛道：“公子，我叫穆玄，天下穆清的穆，天地玄黄的玄。”
何遇握着茶杯的手顿时顿时一紧，他眸中划过惊异，却在下一瞬，又恢复一片澄明。他将茶杯放下，破天荒用一种肃穆神色看着穆桑，不发一言。
认识何遇这么些年，穆桑还是头一回见着何遇惊慌失措，哪怕是这有这么一瞬工夫，这也够他心满意足的了。他道：“既明啊，你就不好奇我是在哪里寻到这孩子的？”
何遇云淡风轻道：“世子殿下眼线遍布七国，还有什么是你寻不到的？”
穆桑也学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摆摆手，道：“嗳呦，我一个天天同药炉作伴的苦药罐，哪里都去不成，只得呆在宫里仰着头看天，闷得烧心，可不得布下些体己人，好让我晓得这宫外头的云是如何飘的。”
“那殿下如今可知晓这云飘向何处？”
“季国。”
何遇嘴角微扬，穆桑笑得真诚。
他道：“殿下，真是好眼力。”
他道：“既明，你的胆量一向很大。”
穆桑慢悠悠同他讲：“我将这些人托付与你，是为了求一个心安，想让你护他们周全。若是谁想将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结自己的性命，请你不必愧疚，也不必放在心上，个人自有个人的生死，旁的人，干涉不了。只要既明你问心无愧便可。”
“这个孩子便交给你了，等我死了，想他在杞国也是活不下去的，”穆桑换上了来时的那副病西施模样，对何遇道：“今日喝了你两杯茶，托付与你两件事，也送了你两件薄礼，天色不早了，我该回杞国了，不然拖的时辰久了，药食监那边瞒不过去。”穆桑起身，却被穆玄抓住衣角，他顺着穆玄紧紧抓住的手望向他泫然欲泣的目光，不由在心中暗暗叹气。
他略为艰难的弯下腰身，温声同穆玄讲：“来之前不是同你讲了吗，今后你要乖乖呆在漆吴山，你都答应了的，怎的要反悔了不成？这可不是你的做派啊。”
穆玄垂下脑袋，眼角泪光隐隐，泪珠丝线成串般滑落，打在木板上。默然良久，他终是松开了手，放开穆桑皱巴巴的锦袍，躬身向穆桑行礼拜别。
穆桑摸了摸他的脑袋，向何遇颔首示意，转身离去，何遇垂眸看着从袖中翩然滑落的桑叶，忽然张口问他：“值得吗？”
穆桑仍旧不减步伐，慢悠悠挪出屋门，边挪边温声道：“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情不情愿。”
我穆桑，将这天下人放在心中，自然愿意为了这天下苍生赴死。
六日后，湛知臾同何遇朱厌到了杞国王宫，站在巍峨宫殿前，东风呼啸，她嗅到空中宁静气味下隐逸着的不安气息，这种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诸位请进殿中稍待片刻。”前来的宫人弓着腰向他们道。李元咳嗽了一声，宫人看着他，他将握在手中的令牌摊出，宫人忙压低声音改口道：“诸位请随我来。”
宫人将湛知臾和李元带进了豫章侯夫人殿中。殿内，夫人正跪在佛像前诵经，宫人在夫人身侧低声言语几句，夫人丢下佛经挥手忙叫宫人迎他们一行人进殿。李元瞧见夫人，忙道：“请夫人责罚，奴未能将棠公主带回杞国。”
夫人皱着眉头烦闷不堪，她派出去两个内监，没有一个能将穆棠带回来，穆棠反倒自己走到了她跟前，前日她对着佛像走神忧心桑儿的病情时，宫人前来禀报她穆棠来寻她，她惊得手中经书都掉了，穆棠背着手向她走来，从容坦然，不卑不亢，她反倒有些害怕穆棠。未待她开口，穆棠抢先开口道：“夫人，你先不必急着同我讲你所求之事，也不必同我讲过去的事，听我讲完我这几日来杞国的见闻你再说不迟。”
她听着她从将李元扔在庚都讲到路遇秦华遭限再讲到穆桑抱着银炉睡去，心中百味杂陈。她狠狠握住衣裙，这个秦华，骗了自己多日，还同她讲穆棠手中有㻬琈玉能救她儿子性命，她真是心智尽失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震怒之后，愁绪爬满她苍老的面容，穆棠也救不了桑儿，她还能怎么办呢。穆棠告诉她，她的姐姐湛知臾能了却穆桑夙愿，可是穆桑的性命，她无力回天。她已经在这佛像前等了两日，翘首以盼湛知臾的到来，她不信真的没有办法能救她的孩子。
她将穆棠告诉她的事告知众人，她殷切的看着湛知臾，目光悲痛，她问她：“湛姑娘，你一定有办法救桑儿的，对不对？棠儿说你能了却桑儿的夙愿，那你一定也能救活她对不对！”她紧紧抓住她的手，以为只要抓住她，便抓住了穆桑活着的希望。
湛知臾不忍心瞧她盈满殷切的眼，她平视佛像，道：“夫人，人命七尺，难求一丈。”
她抓住她的手终是缓缓松了下来，身躯佝偻，神情恍惚，片刻时辰后，她恢复神智，对她说：“那便请你替世子了却尘世夙愿。”
她道：“夫人，我有一请求，还望夫人答允。”
“讲。”她起身走到佛像跟前，慢慢跪下。
湛知臾瞧了一眼身侧揣着手垂着脑袋的李元，对夫人道：“夫人可否将这个人给我？”
夫人跪在佛前，摊开佛经，没有回头瞧一眼，冷冷道：“你带走便是。”
李元惊恐地瞅着湛知臾，忙要跪下却被湛知臾一把揪住衣襟提了起来，她凑近李元的耳朵，轻声道：“没听到夫人说什么吗？从今后，你便是我的人了，我可不喜欢旁人动不动便跪在我跟前，你这毛病若是改不掉，而我又瞧你不惯，那便只好将你腿打折。一双腿废掉，我看你还如何给人下跪。”她冷冷笑着将李元提出了夫人宫殿。
“带我去世子寝宫。”
李元哆嗦着腿将她带到了涿光殿。
她刚踏进涿光殿便瞧见江洵蒙着眼举着把剑翻飞腾旋，对面拿绳子绑了个头顶苹果被堵住嘴的宫人。江洵正在用剑给宫人头顶的苹果雕花，宫人哭得涕泪横流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听见脚步声逐近，江洵摘掉遮住双眸的黑布。定睛一瞧，湛知臾虎着脸站在自己跟前，让自己扒了衣服被丢在知遇院中的宫人缩在她身后不敢言语，他咽了咽口水，扔开剑，舔着脸笑道：湛掌柜的好啊，多日不见，风姿更胜从前呐。湛知臾冷眼瞧着他，扔给他硬邦邦一句“改日再同你算账”便走进了内殿。内殿，穆桑躺在榻上阖眸休憩，沈念坐在他身侧轻声哼着《柏舟》，瞧见湛知臾进来，沈念转过头红着眼唤了声：“知臾姐，你来了。”湛知臾叹了口气，道：“我不来寻你，谁还管你。”她走近穆桑榻边，瞧着穆桑苍白面容上眼睑乌青唇色渗紫，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沈念握着穆桑的手，轻声道：“桑哥哥，知臾姐来了。”
穆桑缓缓睁开双眸，眯着眼瞧湛知臾，他说：“小穆棠同我讲，你是湛维痴的女儿，我瞧着你同你父亲却不像，一点都不像。”
湛知臾摘下头上的木簪淡然一笑，她说：“那世子觉着，像与不像是否重要？”
穆桑瞅着窗外一掠而过的孤雁，道：“湛姑娘心中自是明了，还问我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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