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银炉篇银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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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印已授,玄袍加身,侯爷问他有何求,他抬起头,沉声道:“臣恳求侯爷重查时政论一案,肃清臣父冤屈,臣父必能含笑九泉。”字字铿锵,声声沉厉。

    侯爷脸色稍微凝重,也还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时我坐在涿光殿,宫人替我探知前朝事宜,来回跑着,寒冬时节,竟跑出了满额头汗。宫人告诉我有位年轻的公子请缨出使,我便知道,那人一定是顾岑,旁的人,没有这等胆识。宫人说完侯爷答允了他的请求后退去,我盖着大氅坐在回廊下瞧着雪花飘落,回想起我从前同季云顾岑他们一同赏雪的时日,那样好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我身后有脚步声渐近,依稀回忆中那般沉重,不看便知,定是顾岑来了。我也不理他,我生着他的气。他站在我身后,良久,终是开口道:“大哥,我明日便要走了,我来瞧瞧你。”

    我打趣他道:“要走了才匆匆来敲我一眼,你以为我这般好哄吗?”

    他终是笑了,不再绷着一张脸,顾岑少年老成,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其实他笑起来的样子更招人欢喜。

    他道:“其实我一早便知你是当朝世子,从我遇见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我道:“我也一早便瞧出来了。”

    那一日我们还同以往一样,谈天说地,新酒煮雪,喝得酩酊大醉,他扯过我的大氅匀给他自己一半,缩进了我的大氅中,搂着我的肩膀锤了我一拳,笑着对我说:“大哥,当初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会将时政论一事告知于你,想让你伸手救我父亲出牢狱,你是世子啊,怎么就放任他们谋害忠良。大哥,你怎的这般狠心。”我也搂着他的肩膀,晃晃悠悠,剌着舌头对他道:“对不住。”他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道:“算了,老头子都殡天了,都过去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举起酒杯又往嘴边送,他伸手夺过我手中的酒杯便往他嘴里倒。喝到最后,他躺在我身上,慨叹道:“总觉着少了些什么。”我看着他醉成一滩烂泥的样子,明明好笑,心中却不住发酸。

    那时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也是在那一年的冬天,白雪纷扬,漫天飘洒,整个杞国都沉沦在一片银白皑皑的欢笑声中,每个人都在骗自己这场暂定的欢愉会永远持续下去,百世绵延,谁都不愿戳开这残忍的伪面。西北战事暂休,顾岑携匈奴使臣回杞国参见侯爷,协商休战诸项事宜。城中百姓夹道迎接西域使臣,仿佛迎回的是杞国的儿郎。

    琼林夜宴,西域使臣与侯爷高居上位,底下臣子敢怒不敢言,所有人都各怀鬼胎,所有人瞧起来都满面春光,和乐融融,多么荒唐啊。

    也是在那一日,我见了季云最后一面。食不知味的宴席撤去,歌舞退下,四面响起战鼓,使臣侍卫拔刀护主,夫人的侍女说:“大人不必惊慌,这是鼓乐。”侍卫狐疑地看着四周,使臣挥手让他们收起弯刀。

    战鼓声四面起伏,男儿高声吟唱不曾断绝,一重接着一重,重重铿锵有力,层层直上云霄,冲破天际直击心弦。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一重鼓声哀怨愁苦诉我嫠妇断肠泪;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二重鼓声悲凉惨厉诉我亡魂不归恨;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三重鼓声悱恻壮丽诉我儿郎齐天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四重鼓声雄浑铿锵诉我君臣碧血泪;

    “于嗟鸠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五重鼓声磅礴恢弘诉我河山不改心。

    重重鼓声激昂蓬勃,阵阵歌声血泪交织。

    鼓声渐弱,男儿歌声缓缓止住,四周幽幽古琴声响起,季云身着火红衣衫踏着悠长琴音缓缓迈入席中。她不施脂粉,将柔软青丝扎成一簇簇辫发,在人群中央翻飞腾旋。那时,我便知道,季云要离我而去了。我以前以为无论她嫁给杞国哪位贵胄,始终是在我的身边,我还能看着她缔结姻亲,看着她教导子孙,看着她年迈将逝,生老病死,都是在我身边。

    可是她要走了,她要去和亲了,偌大一个皇城,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人群中,看着她在席中红裙纷飞,莲步蹁跹,身轻似燕,态妍若月,眉若融霁,眸似朝露,面如芙蓉,唇比海棠。飘带似二月流光入世,垂珠若三月萤火出尘,云袖轻抛堪比飞絮飘摇而不妖,莲圈巧绕可拟流萤璀璨而不艳。举手投足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风情。

    我回宫将曾允诺季云的香炉拿给随行的内监,让他将香炉放在天子赐下的嫁妆中替我交给季云,只是那时我做香炉的时候,不知季云喜爱芙蕖胜过青竹,早知如此,我就将银炉内壁刻上莲池了,那时重新再做一个银炉已经来不及。

    果然,十日之后,便是季云前往匈奴和亲的日子。十日之后,新受封的爰嘉公主身着赤色嫁衣怀抱一只银炉远嫁西域,顾岑作为两国来使,随爰嘉公主一同前往西域。护驾卫队浩浩汤汤,身着玄衣的顾岑身骑铁骑陪伴在季云车马外。我依旧靠在宫殿的回廊下,听着宫人绘声绘色的给我讲着百姓送嫁万人空巷的盛况。

    “我觉着,顾岑还是穿白衣笑起来更招人欢喜,季云还是着红衣更为夺目。”

    “那后来呢?”

    “后来整支和亲队伍葬身在杞国边境。”

    后来穆桑坐在回廊下打瞌睡时,前来报讯的宫人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跪着,似是有事来报,却不敢出声。他睁开惺忪睡眼,问宫人何事慌张。

    宫人嗫嚅着道:“禀报世子,爰嘉公主和顾大人连同整支送嫁队伍,全员葬身边境。”

    他脑中绷着的一根弦突然震荡开来,一圈一圈在他脑中震荡,发出嗡鸣声。

    他起身推开要扶他的宫人,绷住的弦在这一刻砰然断裂,他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眼中失去光明之前,他看到了季云和顾岑站在他面前,一个着素白旧衣,少年老成,一个身着雪锦衣衫,对着他笑得鲜妍明媚,他们唤他“大哥”。

    等到他缓缓张开眼眸时,身侧站着尧国药食监的内监,捧着一碗浓稠的褐色药汁,内监毕恭毕敬的对他道:“殿下您终于醒了,可把奴急坏了。陛下昨日得知殿下急病抱恙,担心得很,这不,遣了奴前来瞧瞧您,这是陛下赐给您的药。”

    他睁着眼,呆呆的望着殿上空四四方方的顶,药汁清苦的味道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清甜香味飘进他的鼻中,他动了动眼珠,瞧了一眼内监手上的药碗,伸手拿起药碗,往唇边送去,如同咽下那日的酒一般将一整碗药汁咽下。他人之砒霜,于他而言,未必不是求得解脱的良药,这些,只有他和天子知晓,便足矣。

    窗外是一片明媚晴空,枯木抽出嫩绿新芽,斑驳光线穿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又缠绵,或许再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明朗得让人忘却哀愁的春日,兴许过不了多久,踏春的少年郎又会放声高歌,织女涨红了脸偷偷瞧打马而过的意气少年,躬耕的农人兴致浓时还会在田埂上跳起踏歌舞,又是一片和乐春熙,燕归花还。可是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当时共他赏花人,检点如今俱无音。

    温暖的光线融化不了大氅上细密的碎冰,垄亩上的歌声传不进厚厚的宫墙,逝去的人也随着天边远去的浮云随风而逝。

    他坐在回廊下,靠着栏杆,沉沉睡去,梦里是他自己的冬日光景,他提着一坛酒,穿过满天飞雪,吱呀一声推开草庐木门,季云坐在竹椅上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地瓜,嘴角沾着几点香甜细滑的地瓜肉,抬头冲着他嫣然一笑,软软糯糯的唤他“大哥”,顾岑见他来,递给他一杯滚烫浓茶,替他拂去肩上落雪。他接过茶杯,吹去茶汤袅袅热气,将热茶慢慢咽下,温热暖流顺着脖颈一路流淌进心房。这样一个冬日,足以令人略去世间所有春花秋月。

    梦里不知身是客,闭眼云烟又几许。

    不远处歌姬轻曼歌声飘过芙蕖池,落到了涿光殿,轻柔婉转,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唱到最后一众歌姬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一片欢歌笑语声中抱着宫人寻回的银炉低声哽咽,殿外是一片祥和安乐。

    “小穆棠,我已经讲完了,你还没有睡着。记着那时候,我给你讲故事,讲着讲着你便睡着了,口水顺着下颌淌到我腿上,没有一点样子。”

    沈念扭头,不让穆桑瞧见自己眼中莹莹泪光,她道:“硌得慌,睡不着。”

    穆桑将银炉放到枕边,同沈念讲:“听完故事可要好好睡了,莫要使性子赖着我不肯去你的寝殿。”

    于是沈念朝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从他膝上起身,离开软榻,走到门边时,沈念停下,对他道:“桑哥哥,你会再见季云一面的。”说罢,簇蔟火苗在她眼中燃起,燃尽先前颓丧目光。

    穆桑阖上眼眸,缓缓道:“是啊,我就快见到季云了。”他就快见到季云和顾岑了,再也不用面对这破碎泥泞的人间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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