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银炉篇知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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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瘦弱的烛火在垂下最后一滴泪后光芒尽熄,剩下一个湛知臾坐在黑暗中出神。她伸出手臂,撩起衣袖,不出所料的,她的肌肤越来越接近常人肤色,不复往昔骇人苍白。愈是抗拒,愈是无可奈何,婴垣苏醒之日不再遥不可及,她周身异处也渐渐隐匿,她绝望的阖上眸。

    蹲在墙角与流萤嬉闹的橘猫瞧见湛知臾在瞬间心如死灰的模样,对流萤“喵”了一声后,迈着腿踱到她脚前,抬起前爪挠挠她的裙角。她睁开眼,瞧见橘猫歪着脑袋蹲在自己脚前,睁着两粒溜圆的眼瞧自己,不声不响,不时摆着尾巴。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十分受用的眯着眼任由它摩挲。它熟稔的跳上她的膝头,将自己盘成一团,慵懒躺好,一根尾巴顺着她的腿来回摆动。她两手将它抱起,想将它放回地上。它不愿起身,竖起两只尖耳,睁大眼盯着她的手,两只爪子攥着她的衣裙不肯松手,耍赖般的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往下沉,饶是湛知臾如何哄它起身,它也是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撒娇声,赖在她身上不动如山。

    湛知臾无可奈何,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脑门,道:“真该叫生前的你瞧瞧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橘猫舔舔自己的爪子,随即抬爪挠了挠脑门,又眨巴着眸子瞅她,满面不谙世事。

    从前那个征战沙场金盔银甲的少年将领,如今成了一只娇俏蛮横的猫儿,她又说与谁信呢?

    她将耍赖的猫一把放在案上,杵着自己下巴,同猫儿讲:“念念明日便要去杞国了。”猫儿伸腰打了个哈欠,继续盘成一团,眯着眼瞅她,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乖巧模样。

    “若你生来如此,该是多好。”

    叱咤风云的皇子逃不脱谗言佞语,战死疆场,魂葬黄沙,灵识化为一只不能言语的猫儿;坚忍寡言的公主躲不开横眉冷眼,疯癫多年,隐姓埋名,一身傲骨不知何日重舒。

    没有金玉满堂的君家,只有满目疮痍的皇室。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然后躺下,抱着枕头缓缓入眠。

    窗外月色温柔,华光点点洒向万户。池边细柳妩媚,不分昼夜的摆动腰肢,即使是在夜下,也不曾停下婀娜舞姿稍作歇息。池上雀鸟略过,划出一道狭长水痕,惊动池边交颈鸳鸯。池中相依相偎的双鲤依旧平静的沉浸在梦境中,一切都如看上去这般美满。

    湛知臾抱着旧旧的枕头,蜷缩成一团,缓缓沉入梦境。

    梦境里有人提着着一壶浑浊烈酒站在山巅扬声怒吼:“欺我无衣!蛮夷肆虐!同室操戈!”

    她站在不远处的丘陵上看着他愤怒地咆哮嘶吼,一声一声,几欲震穿她的双耳。她将自己耳朵捂上,站在原地看那人宣泄怒吼。等到乌云从南方飘来遮住微弱光线,远处黄沙上操练的士兵架起锅炉,黯黯生天升起屡屡炊烟的时候,眼前的人抬手仰头将壶中酒喝尽,他将酒壶扔开,躺在一片灰尘中放肆大笑。她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没有听见这人撕心裂肺的吼声。她看着他倒在地上又哭又笑,黄沙飞扬,将他脸上的泪沾湿,凝固在眼睑下方。

    她伸手欲抚去满面飞沙,却摸到自己眼底湿濡一片,眼眶中的泪划过面庞,滴在她的手背上。

    她好奇的看着这滴泪,慢慢将手凑近嘴,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这滴从她眼中掉落的泪。顷刻后,苦涩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开来。这是她此生首次能同常人一般品尝到滋味,尽管她来到这世间尝到的第一味是苦,她还是久久凝视自己的手背。人间多好啊,五味纷呈,就连苦涩的滋味都令人这般难以忘怀。

    她独自一人行于苍茫世间探寻谜底,世间赠她一颗苦不堪言的泪珠。

    只是连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泪。她向来安静的作壁上观,很少妄言,今日却在一个在匈奴军面前输得一败涂地的丧家之犬面前失了分寸。

    她沉思片刻,对那人道:“公子,我要的东西你已经给我了,你有何牵挂,不妨直言,我当尽力而为。”

    那个形神几近疯癫的少年将领听到她的话后,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向南指着遥远的天际,擦拭颊上渗出的血,嘶声道:“国之无道,将复存焉!”

    帝王昏庸无道,文武心怀鬼胎,风雨飘摇的大尧还能在四方蛮夷的紧逼中强撑到几时?这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已经是一枚弃子,此次出征,他只能有去无回,埋骨黄沙,是他最好的结局,也是天子和匈奴王最想要的结局。

    他低下头,从巍巍铁架中掏出一块碧玉,在伸手要将碧玉交给湛知臾的时候,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将手缩了回去,又将碧玉放进怀中。

    他道:“我有一个妹妹,静默寡言,像只猫一样极易发怒,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从今后,便劳烦你代我照看她了。不用待她太好,也无需骄纵宠溺于她,只需教会她如何在这世间做一个寻常人便好。”

    “你为何不自己回去照顾她呢?”

    他看着漫无边际的天,云淡风轻道:“你不明白的,我,只能死在这一战中。”

    她被他这句话噎得心头似有重物堵住,讲不出话来。

    “湛姑娘,你能否替我给阿棠养一只猫儿?我出征前,她问我等我回来了,能不能给她在宫中养一只小花猫。我那时忧心战事,烦躁不堪,以为她耽心玩乐,沉着脸将她一顿说道,让女官打了她手心二十下,后来我才知晓,这孩子只是过于思念我。”他嘲讽般将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继续道:“可是,我回不去了。劳烦你为她养一只猫儿送给她吧,想必她见了,定是十分欢喜的。”

    她站在这苍茫天地间,远处烽烟滚滚的平原上,有士兵松懈下紧绷的面容靠在战友背上喝下掺着灰尘的汤,嚼着一口硬邦邦的冷窝窝与身旁的战友谈论战胜后归乡逐项事宜。她别开眼,不忍再看这些忠君报国的男儿。她面前忠心耿耿的少年郎被一步步逼向死路,而她只能看着他从容赴死。

    青山何处无忠骨,帝座皆为英魂铸。

    她道:“尽我所能,护佑穆棠。”然后她逃也似的离开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地方。

    “湛姑娘。”她身后那人叫住她。

    她转头,看见他正握紧拳头瞧着自己,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公子还有何事要嘱托我去办,不妨直言。”

    他犹豫片刻,随即松开紧握的手,向她行礼,道:“并无其余事项要叨扰湛姑娘,穆棠就托付给你了,多谢。”

    她瞧得出他是有话想要对自己讲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生生忍住了那些话。于是她真的就此转身离去,扔下他一个人站在狂风怒吼的山巅静望山河。

    湛知臾悠悠醒转,睁开眸子,看见了从虚掩着的木窗中探进的如水月光,她瞟了一眼墙角的流萤和案上打着呼噜睡得四仰八叉的橘猫,继而阖上双眸,安心睡去。

    她梦见了幼时在湛家的场景。

    那时她还小,孤僻成性,不轻易开口讲话。

    湛家各个孩子趁父亲和姑姑不在时对她恶语相向、拾起石头子扔她。她也不恼,也不还手,只是站在当场任由顽劣的孩子们对她恶语相加。

    她很小的时候便知晓人性的恶是与生俱来的,与年岁无关。

    等到她的姊姊匆匆赶来呵斥那些顽童时,那些孩子中有人恶狠狠瞪她一眼后逃走,有人心满意足的结伴离去,有人骂骂咧咧离去。众生相,她也早已看了个透彻。

    她蹲在地上,拾起方才旁人砸向她的小石块,拿着锋利的石块边缘划过自己苍白的手臂,殷红血迹逐渐从娇嫩的肌肤渗出,这一幕吓坏了她那个娇滴滴的姊姊。

    她的姊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心翼翼的握着她的胳膊,从怀里取出一块竹香方巾为她仔细裹住伤口,一边包扎一边轻声细语的同她讲一些怪力乱神的有趣事儿。她替她包扎,急出满额细密白汗珠;她看她包扎,神情淡漠,仿若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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